王藏:中國藝術聖雄嚴正學(上)

你凝視著「他」鬱悶雙眸裡閃耀的淚光,望著他轉身,驀然回首,他已將目光投向深邃的遠方,在這幽冥空疏的視覺中,尋找美的感受,執著地思索人世的一切。

——嚴正學《行為藝術下課!》

每個時代都有英雄,都有聖徒。人類需要他們。

人類的所有尊嚴和夢想都凝聚在英雄和聖徒身上,因為上蒼給予和人類自身創造的無盡苦難需要通過他們以強大的身軀和悲愴的靈魂去承擔,由此感染和警醒周圍的人們:人只有選擇與太陽爭輝的命運,選擇高貴美麗的詩性旅途,才有光明的希望,才配享有永垂千古的華彩,也才能以不朽的榮光照亮冥幽的曲路,通向心靈的虹光,自由的浩瀚。

自由的榮耀在等待著我們每一個人。為了感受自由的時光和魅力,挑戰藍色星球上一切精神的禁錮和人世的無道,無數人以熾熱的血和溫柔的淚譜寫了無數可歌可泣的生命史詩。這些光照汗青的史詩成為茫茫苦海之上的燈塔,時刻洗禮著現實的殘酷和暴虐。

上蒼為英雄和聖徒準備好榮耀的同時,也為他們準備了非同尋常的苦難,甚至為他們準備好了地獄。

在光明與黑暗的交替中,正義與邪惡的交戰中,在人性與獸性的抗爭中,在希望與絕望的對峙中,我們切實地感受了生命的崇高和卑賤,領悟到了活著還是死去的意義。

庸碌的人群和慘淡的光陰大可無視和嘲弄聖徒英雄的不凡歷程,大可對苦難的境遇採取掩耳和埋頭的姿態,可這不凡歷程所給予塵世的恩澤和價值,同樣也會讓脆弱無力的靈魂得到如同春雨冬日般的溫暖——直到某一天,再頹廢萎靡的個體也會捫心自話:我也可以活得這般有色彩。

沒有英雄和聖徒的時代是可恥的,可悲的。我們希望過渡到連英雄和聖徒都顯得平凡的黃金時代,我們就得在荒原時代和垃圾時代呼喚英雄,珍愛聖徒。

苦難似乎是永恆的,但苦難是可以通過人們的努力減輕的。世間不怕有苦難和罪惡,最怕沒有面對苦難的勇氣和抗爭罪惡的行為。

毋庸置疑,七彩的中華淪落為單一的紅色中國之時,這東方的古老國度就身陷前所未有的最為罪惡,最為苦難的歷史時段。這個歷史時段中,從屠殺和凌辱的冷酷血泊中站立起來了很多不畏強權挑戰暴虐的英雄,他們是我們這個時代也是屬於未來時代的聖徒。

這不是共黨式的歌功頌德,這是終究會銘刻在未來精神紀念碑上的剛硬結論。

嚴正學,便是其中的光輝名字。

「噢!大地在轟鳴,不停地迴響著的是腳鐐拖過水泥地面發出的絕唱。」

《九死一生》在嚴正學第十三次出獄時遭獄方抄沒粉碎後,《死亡日記》中的這句話便成了《行為藝術下課!》一書的尾聲。

大地一直在轟鳴,腳鐐拖過水泥地面發出的絕唱從未停息。

無論是歷史往昔,還是此時此景,一堵堵一條條有形無形的精神城牆和心靈鎖鏈交錯貫穿整體和個人。「你」,「我」,在胭脂塗抹的中國荒原自我放逐流浪,在鐵窗鐐銬死亡之影的威脅中被迫受難。

時代記憶與現實人生不斷交織,世俗的混沌境遇中心靈的清晰圖景緩緩展開。路漫漫,形而下的切骨體驗歷程,成就了形而上藝術的殉道,凝聚著生命之火焚燒鍛造的精神追求。

文天祥《正氣歌》唱道: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滅我十族又何妨!」明代正學先生以「士」的典範和民族不死之正氣凜然對抗專制暴力。

當代正學先生13次被非法抓捕下獄,40多次幫助被凌辱和迫害者「民告官」,100多次為弱勢群體與專制極權對簿公堂,為此頻遭刑棍電擊,遊街示眾,各種陷害,暴力襲擊……用悲愴的詩意靈魂結晶《行為藝術下課!》,記錄浮世真相,直面殘酷怪異,醞釀聖潔的心靈圖騰,以自殺的高亢抉擇捍衛藝術和人生的絢爛。

受傷的靈魂在煎熬中訴說著大地上的苦難。置之死地而後生,九死一生,嚴正學以行為藝術的事件化,喚醒了芸芸眾生集體健忘的無意識——極權暴政之下,總有高亢的絕地反擊,如嚴正學所說:五體投地的臣民總要成為指點江山的公民。

嚴正學浪跡精神的天涯,找尋失落的藝術尊嚴。波西米亞式的人性化,茨岡用流亡的身影詮釋人生的軌跡和浪漫。注重內心的精神,把握神秘莫測的內心世界,這更是東方藝術的精魂。

顛覆傳統的藩籬,顛覆罪惡的壓迫,中國行為藝術大師嚴正學用流徙的丹青繼承並開創了一個嶄新的藝術時代。這個珍貴的時代飽含著藝術家對苦難生靈的大悲憫。良知和道義,再次成為藝術家靈魂的至高。

鬼魅魍魎仍在地獄深淵肆虐橫行,多少生命淪為卑賤的強權附庸。淒淒慘慘慼慼,非人的莽荒中人的尊嚴和美何在?東方的沉寂氤氳能否再有電閃雷鳴的力量,使每一個慣常的晨曦顯現真正面目和願景?

蘸滿華夏精血的濃墨重彩,走出犬儒雜交賣唱的床榻,穿透狼群的圍堵和狂舞,張揚出一顆頂天立地的大無畏魂魄。

「你凝視著‘他’鬱悶雙眸裡閃耀的淚光,望著他轉身,驀然回首,他已將目光投向深邃的遠方,在這幽冥空疏的視覺中,尋找美的感受,執著地思索人世的一切。」(節選自《行為藝術下課!》)

「如此的皮囊下,竟有這般執著的靈魂。」嚴妻春柳曾這樣題詞自己的丈夫。

2007年元月21日,嚴正學在臺州市公安局路橋看守所一區103室寫下的《與妻書》(「獄中四書」之一,文名為嚴正學老友黃河清所加)中寫道:

「春柳,為夫的先走了……既然夫選擇了藝術,既然夫陷入了《形而上行為藝術》中扑、打、滾、爬而不能自拔,就讓我無怨無悔地離去。讓鐘聲成為生命長度的量尺,顯示生命的價值在歷史天平上清晰地展現出它本來的尺度。」
  
行為藝術的鼻祖法國藝術家科因從高樓張開雙臂,擁抱黑色的人世,以肝腦塗地的極致方式成為一朵震撼世界的「惡之花」。

遠古的屈原念著香草美人上下求索憤投汨羅,化作一曲慷慨的千古悲歌。不遠的海子請求在夜裡死去,「死亡之詩/風很美」,讓沈重的鋼鐵壓過純粹的理想家園,遠方除了遙遠真的一無所有?

嚴正學在監獄寫下《行為藝術下課!》的心靈之作後,在滿腔的憂傷和無奈中鋪紙捏筆,給愛妻春柳留下了這份「絕命書」,算作對家人的最後遺言。他打算將頭伸向如同白色哈達的絞索,讓靈魂出竅,走向彼岸,將軀殼留給萬惡的人世。

嚴正學說:「行為藝術」源於完美理想與殘缺現實碰撞所形成的心理落差,如今,我被禁錮在無法穿透的黑暗裡,從失望到絕望,這是我追求社會正義和公正的結局。

士可殺,不可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在監禁中以身殉道,以死求仁醒世,以死抗議黑惡官員的貪腐迫害,這是結束生命的一種輝煌絢麗的姿態,他要完成最後的行為藝術,為行為藝術下課!

「拉奧孔」將痛苦和扭曲、恐懼和絕望、憤懣和沉悶的現世定格,精神死結的纏繞將顯示崇高的美學,祭臺在那永恆的一瞬展現無盡的生命莊嚴。

嚴正學在《死亡日記》中說:直面世界的墮落和侵入骨髓的淫威和冷酷。我將在禁錮的牢籠中殉命……因言罹禍,絕不言悔!我想,我要走了,我將在星光斑斕中縱歌……明天比今天重要;死亡比苟活重要;明天藝術家死去,行為藝術下課!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嚴正學老友黃河清讚曰:行為藝術的種種以致寧死殉道的節操,正是堂吉訶德和中國士文化傳統的特殊結合。

嚴正學沒有想到的是,逃遁到陰曹地府的他,仍被看守所幹警逮了回來,躺在臺州醫院的搶救室。退去氧氣罩的嚴正學迸發出吼聲:「為什麼要救活我,醒過來面對的還是這個世界!」

死去活來,他帶著沈重的腳鐐繼續撰寫瀕臨死亡的體驗:

「靈魂歸去的一刻,五彩繽紛的世界黯然失色,成了黑白的素描。周圍的一切都成了靜謐的圖畫,只有我的魂魄仍是行者,踽踽躑躅在孤獨悲涼的荒原……」

嚴正學於1992年偕同是傑出畫家的女兒嚴隱鴻加盟城市部落「北京圓明園藝術家村」。嚴正學這樣解讀「北京圓明園藝術家村」:

「北京圓明園藝術家村成為沒有戶口、沒有工作、沒有住處的先鋒藝術探索者,被世人稱之為‘藝術盲流’,踏上流浪的不歸之途。你們不是因失業、貧困、飢饉……而是為了找尋蒙矓中的藝術聖殿,比溫飽更為神聖的超越生存的不甚明瞭的理想——藝術、自由與正義……不管世人如何評論,毀也罷,譽也罷,你們依然是堅韌地履行自己的抉擇,你們珍愛這生命的每一瞬間和每一種最寶貴的情愫,頑強地撐起理想的大樹……」

1993年,被當代美術史書稱為中國首位「盲流」藝術家的嚴正學被推選為村長,且是人大代表的嚴正學為抗議當局取締圓明園藝術家畫展,打壓藝術家,他被畫家村住地的北京公安局海淀公安分局東宮門派出所三名警察毒打致重傷。隨後他以《狀告北京市公安局侵犯人權》一文拉起了他「民告官行為藝術」的序幕。

女兒嚴隱鴻這般概述自己的父親:「給自己定下了這一世上獨一無二的行為藝術作品的主題和形式:以公眾關心的典型事件為主題,以法律訴訟為形式,從而將一系列社會問題的改善和解決的方法,像藝術作品一樣展示於世人,讓人們去思考,同時通過這一創作過程中的司法實踐促成社會的進步。」

序幕拉開後,當局的各種警告、監視、騷擾和恐嚇便緊隨其後。「若不撤訴,你將在交通事故中暴死街頭!」

嚴正學沒有暴死街頭,而他26歲的兒子嚴溯宇卻於1993年11月23日深夜,被一輛未開車燈的汽車撞死,真的暴死街頭。

這個事件引發了被官方稱為「64後最大的簽名呼籲」。據嚴正學友人馬強記述:「迫於聲援和譽論,法院為了取消嚴正學的‘行政訴訟’,竟突然讓刑事法庭介入提起公訴,北京當局將此案列為九四中國第一大案,開庭前,竟一夜之間拘捕嚴的訴訟代理人王家騏及袁紅兵、周國強等。北京海淀法院刑事庭立即判警察張弛有期徒刑1年緩期1年而想以此草草結案。1994年4月18日,嚴正學被抓捕關入北京公安局鑲白旗看守所的‘橡皮監獄’。後投入大興團河監獄,關押在不到兩平米的黑牢裡(禁閉室)。最後,他被押送(黑龍江)荒無人煙的北大荒的‘北京雙河勞教所’。為了摧殘他的意志,他們在強勞中對他實施反背銬、電擊等酷刑。 隨後不久,北京圓明園藝術村被取締。藝術村的畫家有些被拘禁、有的被關押、有的被遷送,更多的,被驅散到中國的各個角落。」

獄中,秘密警察對嚴正學刨根問底:「為什麼說交通事件,而不是交通事故?」此問再次觸痛嚴正學蒼老流血的舊傷,只能淚流滿面回答:「兒子住在白雲新村。每晚必經鳳凰山莊拐彎,就在這個拐點上,一輛飛馳而來的貨車將騎著摩托車正在拐彎的兒子撞飛,當即斃命。肇事司機承認車沒開燈,事件的目擊證人毛毛作證,駕室中有兩人,另一個人是誰?至今不得而知。貨車當夜未裝貨,也未乘人,司機說去噴漆,深夜下著小雨,椒江有半夜噴漆的地方嗎?種種疑點公安沒給說法。」

此前中國後現代詩歌之父、自由詩人楊春光因寫詩聲援六四抗議黑太陽和黑槍口,被一夥流氓暴徒暴打頭部,從死中活過來繼續在中國大陸掀起壯烈的中國文學革命。可他因曾被當局暴打的後遺症引發腦血栓,2005年中秋之夜,一顆博大的詩魂離開了這塊污世惡土。

當代中國作家廖祖笙的獨子廖夢君,被廣東省佛山市南海區黃岐中學校方召回已放假的學校,便成為一具從頭頂到腳面都是纍纍刀口的屍體。之前,廖祖笙連篇累牘痛斥教育積弊,筆鋒直指教育系統最高長官。隨後,廖祖笙夫婦含淚申訴鳴冤狀告無門,頻遭綁架凌辱,被逼只能行乞街頭,蘸著極端苦楚書寫人間悲劇。

2009年,嚴正學第13次刑滿出獄後所寫的《劉路,你為什麼要如此害我——士可殺不可辱》一文中揭露了他被偽人權律師劉路暗害的真相,並提到自己民告官行為藝術拉起序幕時所受的「待遇」:十六年前,我遭北京海淀警察電警棍鞭笞歷歷在目,三十警棍四十警棍地抽打……十五年前,我關在北大荒「北京雙河監獄」遭十幾名警察用六根電警棍電刑達三個多小時,直至昏死大小便失禁……

為精神自由和人間正義遭受強權政治的非法迫害,遭受惡官土匪獄霸幫凶的暴力凌辱,這成為中國60多年來獨立自由知識人、真正藝術家不可迴避的真實人生。

這條艱險的通向藝術聖殿的流浪之路,需要嚴正學承受劇烈身心創傷的同時,還要頑強地撐起理想的大樹。

嚴正學在《士可殺不可辱》一文還提到中國首位為法輪功聲援辯護的聖雄律師高智晟被當局綁架拘禁後自曝的非人虐待:

「我的頭套猛然間被人扯下,眼前一亮的同時,辱罵和擊打開始了。‘高智晟,我操你媽的,你丫的今天死期到啦,哥幾個,先給丫的來點狠的,往死裡揍丫的’,一個頭目咬呀切齒吼叫道。這時,四個人手執電警棍在我頭上、身上猛力擊打,房間裡只剩下擊打聲和緊張的喘氣聲。我被打的爬在地上,渾身抖動不止。 ‘別他媽讓丫的歇了’,王姓頭目吼道(後來得知姓王)。這時,一名個頭一米九以上的大漢抓住頭髮將我糾起,王姓頭目扑過來瘋狂抽打我的臉部,‘操你媽,高智晟,你丫的也配他媽穿一身黑衣服,你丫是老大呀,給丫的扒了’。我迅速被撕的一絲不剩。‘讓丫的跪下’,隨著王姓頭目的一聲吼叫,後小腿被人猛擊兩下,我被打扑跪在地上。大個子繼續糾住我的頭髮迫逼我抬頭看著他們的頭目。這時,我看到房子裡一共有五人,四人手持電警棍,一人手持我的腰帶。‘你丫的聽著,今天幾位大爺不要別的,就要你生不如死,高智晟我也實話告訴你,現在已不再是你和政府之間的事啦,現在他媽的已經完全變成個人之間的事啦,你丫的低頭看一看,現在地上可一滴水都沒有,呆會地上的水就會沒腳脖,你他媽一會就會明白這水從那裡來’。王姓頭目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開始電擊我的臉部和上身。‘來,給他丫的上第二道菜’,王頭目話落,四支電警棍開始電擊我,我感到所擊之處,五臟六腑、渾身肌肉像自顧躲避似的在皮下急速跳躲。我痛苦的滿地打滾,當王姓頭目開始電擊我的生殖器時,我向他求饒過。我的求饒換來的是一片大笑和更加瘋狂的折磨。王姓頭目四次電擊我的生殖器,一邊電擊,一邊狂叫不止。數小時後,我不再有求饒的力量,也不再有力量躲避……」

同樣的經歷使嚴正學含著眼淚艱難看完全文,他為中國而哭泣!

高智晟為中國目前遭受最嚴重人權迫害的法輪功信仰者維權,拉起全國絕食抗暴的熱潮,他自身遭受了如此慘烈迫害。他的名字和形象讓無數受難者真切感受到了心靈的慰藉和精神的力量。

嚴正學以行為藝術的方式,同樣秉持知識份子應有的道義擔當,使藝術成為高尚的使命,為中國人的天賦人權和生命尊嚴奮起抗爭,同樣受到了各種慘烈迫害。

嚴正學身沉囹圄之中,臺州失地農民曾致信臺州市公安局,要求立即釋放嚴正學,他們向國際社會這樣呼籲:「請支持我們的正義行動,聲援我們,討還法律賦予我們的人權和民主權利。」 臺州失地農民表示:「嚴正學為人光明磊落、仗義執言、正直善良,專為弱勢群體,特別是為農民打抱不平,正因為他有這樣的品性,就得罪了官場中的貪官污吏。嚴先生在臺州地區為失地農民、為無錢告狀的冤民代理訴訟,進行申訴,揭露惡黑官員,進行有序上訪,做了大量好事,我們全臺州地區失地農民愛戴他、敬重他。嚴先生替我們缺少文化的農民代言,講事實,重證據,提出申訴,使我們拿起法律武器進行依法維權,與惡黑腐敗貪官鬥爭到底。因此,嚴先生成為臺州地區黑惡貪官的極大障礙,被那些惡黑貪官視作眼中釘、肉中刺,非清除不可。」

對人生苦難的深切關注和體悟,對弱勢群體的正視與同情,是古往今來古今中外一切真正的藝術家的崇高情懷,也是造就其偉大的必不可少可說是最重要的精神因素。

沒有對苦難的真切書寫,沒有對精神專制的反抗,沒有為正義和良知的努力,沒有向望自由人性的心靈,絕不會創造出富有生命力的藝術作品,絕不配領受藝術荊棘桂冠上那顆照耀千秋的絕美寶石。

苟全性命於惡世,為半杯殘羹竟折腰,在人性幾乎集體沉淪的當日,施暴者日復一日在施暴,旁觀者日復一日在旁觀。無數體制內的知識份子為了卑微的世俗名利和黨中央宣傳部保持高度的思想統一和默契配合,無數媒體報刊任憑邪惡的放縱死守潛規則只顧無恥吹噓權貴們開會視察的「精神」和「政績」,無數「體制外」「學人精英」們賣弄著那點可憐的「異議」和「諫言」,無數詩人作家畫家音樂家舞蹈家雕塑家攝影家藝術家們無視現實的罪惡和不義悶頭彫琢那所謂「為藝術而藝術」的蒼白叫囂……

而嚴正學,在北大荒監獄的鐵籠中,用他獨創的丙烯水墨畫卷記錄下了歌舞盛世之中「龍柱下的笑靦」,100多幅的巨幅彩墨承載歷史和時代,透射出一個精神漫遊者在變幻莫測的時空中所承受的極端困境,更激盪著一顆咆哮的野魂。

那形而上的線條和色彩正把一個瘋狂怪誕的世界凸顯和解構,一片荒涼的精神曠野上,已重建開拓出一片純淨澄明的精神家園。

一條飽經滄桑的「陰陽陌路」伸向遠方,放浪的形骸與幽謐的靈魂在前行著。

《行為藝術下課!》一書,是現當代中國史,極權中國浮世繪,是自由藝術家的心靈史,是一份嘹亮的人權宣言,一份劃時代藝術宣言。

這個歷史,是人性泯滅獸性猖獗、善人受難遭殃惡人得逞驕縱的屈辱史,這個中國,是群魔亂舞群氓橫行苦難深重的中國;這個藝術家,是視藝術為宗教,用藝術來自我救贖,化藝術為魂靈的自由藝術家。

獄中的心魂,穿梭古今,縱橫中外,在電警棍和形形色色的面孔下,對歷史、傳統、文化、社會、人生、民主、自由展開了恢弘的追思求索,盜火的普羅米修斯,頭頂高懸達摩可里斯劍,在焚燒的煉獄與一切高潔的靈魂對話、探討。悲慘世界中,「浮士德」和「哈姆雷特」描繪著魔鬼與撒旦的棋局,參與戲劇性的事件,冥思人生舞台上的生命價值和意義。

放肆開放的向日葵,阿爾的太陽,麥田上空的烏鴉,劇烈顫動的畫筆來到嚴正學筆下。這邊的天空,詩性早已凋殘,一切明亮的風景都成為黑風景,太陽更為暴烈,黑色的鴉影密不透風,那突破格式和符號浸透濃血清淚的筆觸更是劇烈峻峭。

如嚴正學真切感受的:「在宗教和各種主義成為虛偽和空想的年代,在哲學也顯得蒼白無力的時候,面對曖昧難解的人生,藝術即是唯一能夠慰藉人類靈魂的歸宿。」此時此境,思考藝術,升華藝術,這便成了絕地的探險、實踐與救贖。

何謂藝術、現代藝術、行為藝術?何謂藝術家?藝術家何為?

——特別是在遍地哀號、遍地魔幻、遍地廢墟的極權中國!

中國藝術老了!中國藝術完了!?

「藝術老了!藝術遠離了人間,忽悠它存在的世界。中國的前衛藝術無法在官方的語境中找到它存在的合法性,那麼它必然在政治與資本的夾縫中滋長。」

「藝術完了!藝術正遠離人間,離開它存在的社會和時代。現代藝術像它曾經顛覆的傳統藝術,正不斷地複製著千遍一律的符號,成為經典。」

嚴正學在囚牢中呼號。

這是何其悲哀的現實,對於當代的中國藝術家們,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諷刺,揮之不去的恥辱。

真正的藝術家,得面對這悲哀的現實,得在諷刺與恥辱中特立獨行,重拾尊嚴和風骨。獨立人格和自由精神,是藝術家最高貴的美德、最偉大的素質!

中國藝術早已墜入精神低谷,新的藝術時代如地火般早已在奔流震盪。

「藝術更應該是形式深層的思想。藝術如果和思想無關,與人生無關,與時代無關,我就不會盡畢生精力去追求藝術。藝術是人類備嘗苦難與威權禁錮下對人生與社會的思考。藝術家拒絕威權攤派的真理,藝術家獨立特行,聞聲救苦維護社會公正和正義。」

「一個藝術家,就應該是野龍,而不是被人豢養的龍,更不是夏王侯豢養的馴服工具。」

「藝術家特立獨行,奔放不羈,我行我素;藝術家獨立思考,是面對社會人生自由言說的人。古人陸龜蒙尚能不願龜宿蹄渧之水,仰人鼻息茍活;尚能張揚自由,具有獨立的人格。奈何今人,尚不能‘觀乎無極之外,息乎太荒之墟’。」

「品格、道義和良知是人性中最崇高的感情,藝術家視其為藝術的靈魂。行為藝術讓藝術回歸到現實,重返生活,藝術家直面當代中國的社會問題,懷著崇高的時代責任感和人道關懷,表現內心的震撼、疑惑和社會良知。」

「藝術家應該是社會最敏感的部分,那怕在窮愁潦倒中,也還是關注著社會和人類的命運。物質的滿足填補不了精神的空虛。唉!畫家——貧賤的精神貴族!你不是自稱是泛神論者嗎?難道你獲得感知的視覺也麻木混沌了,你就安於參與這不自覺的造神運動嗎?逃循這現實的世界,融匯自然,尋找那花和蜜的春天,讓人生返回到原始時代的樸素中去。你決定經營養蜂的營生,它能夠讓你追隨大自然的花期,以波希米亞人的生存方式,像吉卜賽人一樣浪跡天涯。」

「繪畫應該是畫家真實感情的軌跡,是畫家內心的律動。藝術家是最不安份守己的人,他們撿起藝術這塊石頭,拋進平靜的水面,讓生活激起波瀾,使麻木的芸芸眾生復甦。」
  
「如果藝術終究要成為說教,成為政治家們的工具,那就讓我永遠丟棄畫筆和調色板吧!」

嚴正學在囚牢中自我宣誓道。他要繼續讓神緒在沒有停止過的文革中「走西口」,魂遊蒼穹,鳳舞九天。

堅決不做馴服的工具和統治的喉舌,堅決不能成為行屍走肉——這是散落污水慘受踐踏的金玉良言。中國的「藝術家」們,何時能如中國最早的體制外自由畫家嚴正學一樣,不作踐生命,不作踐藝術,讓亮色人生高歌悲苦,用激昂藝術韻律衝擊空曠戈壁!

嚴正學在囚牢中思索讓他身陷囚牢的「行為藝術」,儘管正聽述的秘密警察一頭霧水,他仍在作天鵝式的孤影悲鳴:

「現代藝術挑戰傳統,顛覆傳統的程序和既成的規範。現代藝術家不僅要創新,而且還要為自己的創新發宣言,就挑戰傳統作解釋,而不能讓藝術的創造處在等待解讀的狀態。傳統的藝術家可以不具備強烈的哲學觀念和超前意識,藝術的優劣在於技巧,僅專注於傳統功夫,不免淪為工匠型的手藝人。觀念創新是現代藝術的生命,現代藝術的力量在於具備批判性的思想和充滿活力的表現,對於藝術家來說,缺乏思想理念千遍一律的藝術,就不具有生命力。」

「‘形而上’是去物質化,‘行為藝術’在藝術事件化中承擔著社會責任和良知。藝術創新並不僅僅在於形式,在於表達精神的內涵。」

「形而上藝術也可以看成哲學化的當代藝術。實際上先鋒、前衛等當代藝術,是一種依賴思想解讀的藝術。事件化的行為藝術,所以能產生巨大影響,是因為行為藝術不是物質形態存在,是以心理形態反映社會化藝術事件的存在,藝術家的介入使現實生活成為典範,更加引發哲學的反思……如果現實的社會人生,是物質至上,充斥銅臭和權、錢、色交易的醜惡,藝術家怎能自我禁閉在藝術的象牙塔中,畫這種僅能愉悅別人眼睛而換錢的圖畫……因為藝術家首先是人,是人,就無法躲避於現實世界之外……」

「‘行為藝術’由形而上派生,它來自觀念,是藝術家對現實社會的價值判斷。觀念具有客觀性、普遍性和共同性。藝術家以自己的遭遇和個人的感受,以行為藝術為表現形式,產生震撼靈魂的感染力,以取得社會的共識和共鳴。」

「針對當代官場黑惡腐敗的登峰造極現象,偌大的中國,揮斥方遒有幾人?作為現代藝術家,我利用現代多媒體技術,依仗和運用網際網路傳媒對藝術事件的關注和傳播,使以身試法的‘行為事件’藝術化,敦促公眾作出是非判斷。」

「行為藝術顛覆傳統藝術的創作和審美方式,以動態的非傳統手法挑戰傳統概念,以反藝術的吶喊衝破傳統藝術,從而獲得前衛和先鋒的稱謂。在藝術萎靡瑣屑的當下,極須揚厲做人的風骨和浩然之氣!」

嚴正學老友「祭園守園人」朱毅這樣評述:嚴先生的「形而上」境界顯然更在藝術之外的公共領域,它超越了純現代乃至後現代藝術形式層次上的那種顛覆。它以系列底層人權訴求的「形而上」方式,顛覆著非人傳統,證偽著法制標榜。這是真正融入真實的生命的藝術,是藝術對生活、時代乃至歷史最直接的承載。這是純人性至文明的執守。這是草根中國最渴盼最需要的、最血肉、最現代、最坦蕩、最澄明的擔當。這精神的傳奇,絕不是自我形象的刻意塑造,更不是左左右右的精英君子者流所敢於或願意擔當的,因為屢訟屢敗的行為藝術家幾乎唯有也只能執著於草莽,高貴於卑賤,皎潔於泥淖,剛強於高牆電網鐵窗黑夜的無盡恐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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