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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問浮世有幾回嬋娟明夜

 2010-03-28 01:11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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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範成大 詩意

說南宋的文壇,少有不說範成大的。範成大(1126~1193),字致能,號石湖居士,吳郡(郡治今江蘇吳縣)人。他生逢金人南侵,繼而遭父母雙亡,無 意仕進。曾任處州知府、禮部員外郎、吏部尚書、參知政事等職。其間出使過金國,不辱使命而歸。晚年隱居蘇州靈岩山南的石湖別墅。

以「誠齋體」聞名於世的楊萬里與範成大交誼篤厚,範成大生前說過自己的文集不能無序,而能夠為他作序的只有楊萬里。範成大此舉當然是對楊萬里的賞識,而楊萬里也不負友人所托,為範成大的《石湖居士集》作序,並在序文中評說範成大的文學成就。他特別說到文兼數體是很難的事情,而範成大就是文兼數體,且都達到相當的藝術高度。他的原話是:「至於公,訓誥具西漢之《爾雅》,賦篇有杜牧之之刻深,騷詞得楚人之幽婉,序山水則柳子厚,傳任俠則太史遷; 至於詩,大篇決流,短章斂芒,縟而不釀,縮而不窘,清新嫵麗,奄有鮑、謝,奔逸俊偉,窮追太白。」楊萬里的這些比照,認為範成大的詩文兼有杜牧、屈原、柳宗元、司馬遷、鮑照、謝靈運和李白之長,對範成大是很高的評價。其實範成大主要以詩名世,他與陸游、楊萬里、尤袤被後人稱為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以使金的愛國詩篇和四時田園雜興詩享有盛名。楊萬里沒有評說範成大的詞,後人也少有審視範成大詞作的。

範成大好詞,從姜夔名詞《暗香》的小序中可以看出:「辛亥之冬,予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征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伎隸習之,音節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這裡的「辛亥之冬」是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冬天,他從吳興到蘇州石湖,在石湖居士範成大的莊園賞梅,因此有賞梅之詞。姜夔是南宋詞壇名家,《暗香》、《疏影》詠梅是他享有「清空」之譽的名詞。範成大的好詞,這只是一則小例。範成大觸景而好為詞,與他觸景生詩相一致,對於詞創作上的影響是詞的題材廣泛,與詩幾無差別。即物感懷,因事言情,都在其中。像他的《滿江紅·柳外輕雷》是雨後杭州西湖荷花盛開之際攜家人遊玩之作,所謂「半川荷氣,粉融香浥。弄蕊攀條春一笑,從教水濺羅衣濕」是何等的愜意;而《水調歌頭·萬里漢家使》的「袖裡天書咫尺,眼底關河百二,歌罷此生浮」,則有山河淪落之憂。

範成大的《念奴嬌·雙峰疊障》是一首中秋詞:
  
雙峰疊障,過天風海雨,無邊空碧。月姊年年應好在,玉闕瓊宮愁寂。誰喚痴雲,一杯未盡,夜氣寒無色。碧城凝望,高樓縹緲西北。

腸斷桂冷蟾孤,佳期如夢,又把欄干拍。霧鬢風鬟相借問,浮世幾回今夕。圓缺晴陰,古今同恨,我更長為客。嬋娟明夜,尊前誰念南陌。

  
記得明代的胡仔讀了蘇軾酒後給弟弟蘇轍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之後,說了一句也許可以讓其他寫過中秋詞的人都很沮喪的話:「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余詞盡廢。」(《苕溪漁隱叢話·後集》)他認為沒有誰的中秋詞可以達到蘇軾這首詞的藝術高度,而蘇軾思念蘇轍表現出來的曠達灑脫襟懷,也是後人難以企及的。但無論胡仔怎樣評說,也不論蘇軾這首詞為中秋詞確立了怎樣的基調,都不妨礙其他的詞人仍然以詞吟詠中秋。範成大就是這樣。

範成大吟詠中秋的詞不止一首,他的《水調歌頭·細數十年事》說十年來,「十處過中秋」,告訴人們他十年的漂泊,居無定所。這有時代的特殊性,當時金人入侵,北土淪陷,南宋朝廷偏安杭州。國家破裂,他即使是在杭州生活,也覺得自己是天涯漂泊,何況真在漂泊呢?因此他心緒的沈重遠勝過蘇軾。蘇軾只是說「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而他說「關河離合,南北依舊照清愁。想見姮娥冷眼,應笑來霜鬢,空敝黑貂裘。」後者用了戰國蘇秦遊說秦惠王不成,黃金百斤盡、黑貂之裘弊的典故,讓人們感受他在國家破敗、人生失意之時的萬般痛苦,不像蘇軾心懷的是對自我前途的隱憂。所以他仰望星空,映 於眼帘的是「星漢淡無色,玉鏡獨空浮」,中秋之月是那樣孤獨、哀傷。

《念奴嬌·雙峰疊障》不像蘇軾中秋詞以問月開篇。人們說蘇軾的問月是化用了李白《把酒問月》的「青天有月來幾時?我欲停杯一問之」。這創作上的化用,在瀰漫著以學問為詩,以學問為詞的宋代文壇上是很常見的。範成大這首詞的玉闕瓊宮、圓缺陰晴之說就有化用蘇軾中秋詞《水調歌頭》的影子。他是從狀景入手的:「雙峰疊障,過天風海雨,無邊空碧。」我們很難知道這時候的範成大站在哪裡,可以感受到的是,他面對著風雨過後的連綿群山以及天地的空闊澄澈。眼前博大的景象和他自我相映,他沒有像陳子昂登幽州臺那樣,疾呼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從而凸現出自我的曠世孤獨,而是說月宮裡的嫦娥孤獨:「月姊年年應好在,玉闕瓊宮愁寂。」月姊即嫦娥,或稱姮娥,在這樣的表現中,範成大讓我們彷彿看到一個孤獨的女性身影,「月姊年年應好在」是在推測,說月姊應 好,但月姊真的好嗎?在寂寞的玉闕瓊宮,範成大用了一個「愁」來形容,以自我的心境感受嫦娥的孤獨,因而自己也有了人生的孤獨感。

範成大的人生孤獨感和離別相關,這雖是常套,也是人生的常情。離別萬種,無不黯然傷神。他曾在《念奴嬌·水鄉霜落》裡說:「人世會少離多, 都來名利,似蠅頭蟬翼,贏得長亭車馬路,千古羈愁如織。」這種情形,後來為元代雜劇家王實甫《西廂記》的「長亭送別」一折再現出來,演了一曲崔鶯鶯揮淚送張生赴京趕考的故事。話雖這麼說,在範成大實感人生無奈,他不想離別,面對的卻是不能不離別的局面。然後是相思,「欲憑江水寄離愁,江已東流,那肯更西流」(《南柯子·悵望梅花驛》)。離愁無寄,只有與孤獨相伴。不過,範成大在這裡借嫦娥表現的孤獨是什麼,他沒有急於表白,而是訴說自我的狀態:「誰喚痴 雲,一杯未盡,夜氣寒無色。

這裡的「一杯未盡」雖然與寒氣驟然襲人相伴,但範成大想表現的不是李清照式的以酒驅寒,說一聲「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急」,而是李白式的飲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這與下句的「碧城凝望,高樓縹緲西北」相應。碧城的凝神遠眺,蘊含著登高以寄託愁懷的相思傳統,但所見的是西北縹緲高樓。說「縹緲」,是在隱隱約約中,彷彿可見又彷彿不可見。但在實際上並不可見,只是範成大所思之人在高樓的想像之詞。範成大如是說,語出東漢的《古詩十九 首·西北有高樓》,詩是這樣寫的:「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清裔隨風發,中 曲正徘徊。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這實際上揭示了範成大這首中秋詞所表現的相思內涵。他思念著心愛之人,心愛之人也許正在高樓之上,彈琴哀歌,苦苦地思念著他。這種手法,杜甫的《月夜》詩、柳永的《八聲甘州》詞都運用過,把一己的相思說成是異地兩人的相思,更見彼此的深情。難怪他在詞的下片首先就道出了「腸斷桂冷蟾孤,佳期如夢,又把欄干拍」。

所謂「腸斷桂冷蟾孤」與「月姊年年應好在,玉闕瓊宮愁寂」相承,「桂冷蟾孤」是「玉闕瓊宮愁寂」的另一種表現形式,範成大慮及此而有「腸斷」之說,是把這種月宮景象視為自我此時狀態和心境的觀照。他傷感「佳期如夢」,讓人想到北宋秦觀《鵲橋仙》詞以牛郎和織女的愛情描寫出來的「柔情似水, 佳期如夢」,美好相會的時間是那樣短暫,留給人的是對往事的回憶。範成大這些詞句都寫得很含蓄,他想到自己心愛的人的孤獨而有難言的痛苦。那麼,「又把欄 干拍」成為消解這種痛苦的方式。這裡他以一個「又」字,說明以前也曾拍欄干,那時也許是兩人相會時,興致所之,像李煜在《玉樓春》裡說到的「醉拍欄干情味切」。而這時候的「拍欄干」,則成為辛棄疾式的「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水龍吟》)。當然,辛棄疾表現的是報國無門的悲憤與哀愁,範成大表現的則是自我的相思情懷。

範成大不由感慨:「霧鬢風鬟相借問,浮世幾回今夕。」霧鬢風鬟,或說風鬟霧鬢,是頭髮散亂、未加修飾的模樣。唐代李朝威的傳奇《柳毅傳》有小龍女「風鬟雨鬢,所不忍睹」之說,蘇軾《題毛女真》有「霧鬢風鬟木葉衣」的詩句,李清照詞《永遇樂》有「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這「霧鬢風鬟」已成為人世滄桑的表徵。如是情景下的相互問候,在無數的心酸,即使如此,人生有幾回這樣的狼狽相見?範成大在這裡用了「浮世」,是看到了人生的短暫和虛幻。他曾說「浮生有幾,嘆歡娛常少,憂愁相屬」,(《酹江月·浮生有幾》)感慨富貴功名都是命定的,不能因富貴功名失去了人生的快樂。這裡他沒有告訴人們分離的緣由,重在說人生短暫,重逢就更加珍貴。但他這樣說的時候,並非在重逢之際,而是仍處分離之時。他也沒有藉助人們常用的夢的方式來表達深情,而是把自己的內心世界直接袒露出來,張揚自我對團圓的渴望。

然而現實是「圓缺晴陰,古今同恨,我更長為客」。這一句化用了蘇軾中秋詞《水調歌頭》中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蘇軾在詞中揭示的自然和人生規律當範成大重新加以表現的時候,把「古難全」改造成了「古今同恨」,一個「恨」字,更讓人強烈地感受到他因分離的不滿和痛苦以及不得不分離的無奈。不過在這裡,他對自己「長為客」的人生有所指責,這並不是他所希望的生活,「萬事灰心猶薄宦,塵埃未免勞形」(《臨江仙·萬事灰心猶薄宦》)的狀態導致他「身在高樓,心在山陰一葉舟」(《減字木蘭花·臘前三白》),意欲歸於田園。他一再流露過這種情緒,所表現出來的不過是厭倦官場勞頓之後的人生理想。
 
詞最後說:「嬋娟明夜,尊前誰念南陌。」這與蘇軾的「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比較起來,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境界。蘇軾把思念表現到極致,超越「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相思情懷,不說思念盡顯思念;範成大則仍然是在常情之中,以思念說思念。這裡的「南陌」,其實是詩詞中表現思念情懷的意象。南朝梁代沈約的《臨高臺》寫道:「高臺不可望,遠望使人愁。連山無斷絕,河水復悠悠。所思曖何在?洛陽南陌頭。可望不可至,何用解人憂?」這首詩是與謝朓、王融、蕭衍的同題之作,各有不同的意趣走向。沈約的所思在「洛陽南陌頭」不是實寫,而是人們相思的象徵。如韋莊詞《清平樂》:「春愁南陌,故國音書隔。細雨霏霏梨花白,燕拂畫帘金額。盡日相望王孫,塵滿衣上淚痕。誰向橋邊吹笛,駐馬西望銷魂。」範成大的詞中還有「明朝殘夢,馬嘶南陌」(《秦樓月·湘江碧》)之說,都以「南陌」說相思。他以「尊前誰念南陌」的反問,間接地表明相思的是自己。

清代陳廷焯說:「石湖詞音節最婉轉,讀稼軒詞後,讀石湖詞,令人心平氣和。」(《雲韶集》卷六)這是不錯的。範成大不像辛棄疾那樣在詞裡普遍寄託了深厚沉鬱的人生悲憤,他雖有《滿江紅》與客劇飲而歌於清江之上、吟出的「千古東流,聲卷地、雲濤如屋」那樣的豪邁之詞,但終歸於「任炎天冰海,一杯相屬」的淡泊泰然。所以他往往平靜地訴說人生,也不妨表現自己的閑適情懷。如作於萍鄉道中、素為人稱道的《眼兒媚》就是如此。這首詞的下片寫道:「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彀紋愁。溶溶泄泄,東風無力,欲皺還休。」詞寫得很有閑趣,他的心境也在其中。但涉及離愁別緒,範成大就沒有這樣平靜了,這首中秋詞就是一個說明。於是,我們在詞的懷人中,看到了一個多情的、深沉的範成大,這大概是他性情的另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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