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中的熱鬧 孤獨中的生機(圖)
-----王維詩歌「靜」界類析
唐代大詩人王維是一個熟諳禪學、迷戀莊學的忠實信徒,他的山水詩典型地體現了禪宗所追求的隱遁空門、虛無寂滅的境界和老莊道家寄意山水、縱情自然的精神觀念。禪宗佛理和老莊道學的有機融合鑄就了王維山水詩天人合一、物我渾融的藝術風格,王維對待自然的態度遠不同於對待人生,莊子的一個故事很能說明他的「以自然的方式觀照自然」的態度。《莊子•達生》記敘一個魯君養鳥的故事。從前有一隻鳥落到魯國郊外,魯君喜歡它,殺牛宰羊來餵它,演九韶的樂曲來使它快樂。鳥開始頭暈眼花憂慮悲傷,不敢吃東西,這叫做「以人觀物」,用人(自己)的辦法養鳥。莊子公開反對「以己養養鳥」,主張「以鳥養養鳥」。他說:「若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則平陸而已矣。」(《達生》)如果用養鳥的方法養鳥,應該讓它住進深林,或在江湖上飄遊,給它吃小魚泥鰍,讓它隨著鳥群止息,自由自在地居住,那樣的話,平常的一塊陸地就能使它安居。鳥害怕的就是聽到人聲,《九韶》、《咸池》這些音樂只會使它感到恐怖和不自在,這些音樂假如在曠野上演奏,鳥聽到就會高飛。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在如何處理人與自然(鳥)的關係的問題上,莊子反對「以己養鳥」,「以人觀物」,主張 「以鳥養養鳥」,「以物觀物」,這一正一反的兩種態度恰好就是王維山水詩中體現出來的「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亦即王維對待自然山水景物的兩種態度。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有過精闢的論述: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有我之境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物,何者為我。
王維那些追求空靈虛寂、幽靜充盈境界的山水詩,正好體現了王國維「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的區別和聯繫,下面我將結合王維的幾首典型詩歌加以剖析。
有我之境
詩人把自己潛心自然、寄情山水的主觀情思寄寓在自然景物的描繪之中,精選景物,個性描寫,流露出詩人閑適自得、寂靜自娛、清心自潔的高雅情致。字裡行間處處可見孤獨的詩人、凝慮的心機。我們感覺到,深山幽林中有靜觀默會的王維,有彈琴長嘯的王維,有迴光返照的王維。我們也會走進王維帶給我的這個遠離喧囂、棄絕塵俗、幽靜潔淨的世界。《鳥鳴間》:「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詩歌營造了一個寧靜幽美、光潔素雅的意境,這裡有桂花飄香,無聲無息;有明月升空,銀輝四射;有山鳥驚飛,鳴聲不斷;還有春山空曠,安祥、寧靜。更重要的是,這一切全在乎於詩人的一份閑心,一雙慧眼。和詩人誤入官場的名利紛爭、爾虞我詐相比,走進空山明月的王維,早已棄絕凡塵,摒除俗念,無官一身輕,無「事」一心閑。有了這份遙逍自在,有了這份不為物累、不為俗纏的清閑輕鬆,一花一山、一月一鳥才如此情趣盎然,生意無限,可以說,《鳥鳴澗》啟示我們,王維心中有一座空山,一輪明月。這又何嘗不是現代社會的我們所朝思暮想的精神家園呢?
《竹裡館》展示了王維另一種更為詩意的生活。「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幽竹深林,明月朗照,銀輝四射;孤身獨影,彈琴長嘯,似通天籟。詩人以幽竹明志,修直玉立,高雅不俗;詩人以明月為友,肝膽相照,赤誠相知。詩人以深林為家,無須人知,自得其樂。坐一夜空山,擁一輪明月,撫一把方琴,嘯一聲自然,詩人完全沉浸在眼前的無邊風月當中,對竹彈琴,對月抒懷,靜靜的享受無人所知的孤獨和由孤獨帶來的恬靜光潔,他沉醉在獨立自足的世界裡,擁有不為人知、不為人奪的光明和高雅。翠竹深林,夜空明月,亦師亦友,如夢似幻,詩人哪裡還有一星半點的孤獨呢?他簡直是在向明月幽竹暢言自己的興奮和愉悅,內心湧動著難以克制的勃勃興致。幽深靜美的自然環境,彈琴長嘯的孤獨詩人,不為人知也無須人知的清冷,似乎讓我們感覺到無言的虛無寂滅,可是,細細體味,卻又發現,詩歌字裡行間分明跳動著一顆如竹挺起、與月同飛的心靈。這就是王維,陰冷孤清當中透露出一份熱情痴迷,一份高潔不俗!
《鹿柴》描繪的則是淒美冷寂的詩意。「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影入深林,復照青苔上。」一、二兩句繪聲,三、四兩句繪色。傍晚時分的空山深林,杳無人跡,一片沉靜,只是偶爾傳來一陣人語響,卻看不到人影(由於山深林密)。這破「寂」而來的「人語」反襯出山林長久的空寂。空谷傳音,愈見空谷之空;空山人語,愈見空山之寂。寂而無人,語而不見,更顯孤清寒涼。三、四兩句承一、二句描寫空山傳語進而寫到深林返照,由聲而色。深林青苔,本來就寂靜幽暗,猛然間,夕暉返照,映射青苔,令人倍感心暖眼亮,多了一份生意,一線光亮,但細加體會,就會感到,一味的幽暗有時反倒使人不覺其幽暗,而當一抹余暉射入幽暗的深林,斑斑駁駁的樹影映照在樹下的青苔上時,那一小片光影和大片的的無邊幽暗所構成的強烈對比,反而使深林的幽暗更加突出。特別是這「返景」,不僅微弱,而且短暫,轉瞬即逝。如果說一、二句用有聲反襯空寂,那麼三、四句便是以光亮反襯幽暗,聲光色影,明暗濃淡,都渲染出一種淒美冷寂的氛圍,而這又正是詩人所鍾情在意的。不然,人跡杳無的空山,轉瞬即逝的余暉,幽暗清冷的青苔,枝繁葉茂的山林怎麼如此會心解意地進入詩人的心靈視野呢?
無我之境
王維參禪悟理,學莊通道,使他在對待自然的問題上採取了一種遺世獨立、忘卻自我、以物觀物、隨緣任運的觀照方式。他的這類詩歌描山繪水,摹寫自然,常常是天人合一、物我渾融。和前一類「有我之境」詩歌不一樣,這類詩歌中詩人忘卻了自我,消融了自我,自我轉變成了詩人筆下的山水草木、花鳥魚蟲。一花一世界,一草一人生。換句話說,詩人筆下那些活脫空靈、有情有性的自然景觀無一不透露出王維的詩心慧眼,天機玄思。讀王維,讀自然,詩性靈,讀人生,我們會獲得對王維更深一層的覺解。
《辛夷塢》只見花開花落,不見人來人往。「木末芙蓉花,山中花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一、二句寫花開。木末(枝梢)芙蓉花(辛夷花),含苞欲放,火紅耀眼,似星星之火,燃春花怒放;似雲蒸霞蔚,顯一派春光。三、四句寫花落,山間溝谷,寂寞人家,不見人事俗塵,只見山中紅萼紛紛揚揚,落英片片。深山幽谷的辛夷花不為人生,不為人謝,隨緣應運,自生自滅,自開自落,詩人藉此傳達了一種依乎天性,順應自然,該來則來,該去則去的處世思想。我們根本感知不到詩人的存在,自己的存在,或許詩人早就忘卻了世俗,消融了自我,把自我融化到深山幽谷,變成了一朵芙蓉花。以花觀花,花花相映,哪裡還孤寂王維呢?可是,一枝一葉總關情,那些氣韻流動、生生不息的山花草木,又有哪一處,哪一朵不是王維的詩性怒放之花呢?這正如陸游詩歌所云「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
如果說《辛夷塢》側重靜觀默察,靜態寫實的話,那麼《欒家瀨》側重於空靈揮灑,動態凸現。「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一、二句寫秋雨颯颯,溪谷漲水,濺濺(jiān)流瀉。溪水透明清澈,輕快流暢。一溪山水寫得靈動活脫。三、四兩句寫跳波相濺,白鷺驚飛,給人以空靈奇妙之感。試想,水石相擊,飛花濺玉,插足水中紋絲不動的白鷺被這突如其來的水花驚嚇,扑漉一聲,展翅迅飛。受驚而飛,飛而復下,虛驚一場!詩人不動聲色,凝神注視眼前所發生的奇妙變化,心馳意往,一會兒隨濺濺溪水而歡呼雀躍,一會兒為亭亭白鷺而驚魂未定``````我們似乎覺得,詩人早已不是冷眼旁觀的局外人,他簡直就是一溪秋水,一朵浪花,一隻白鷺,以自然神韻、勃勃生機展示自己的風姿,引動我們心靈的翅膀,翻飛在自然詩海的天空。這倒令我想起莊子的豪梁之樂來。有一次,莊子和他的老朋友惠施一塊出去遊玩,來到一座木橋上,莊子看到溪流中的白魚游來游去,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你看,河裡那些白白花花的魚成群結隊,自由自在,多快樂啊。」惠子說:「你又不是魚,你怎麼知道魚是快樂的呢?」莊子接著說道:「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游魚的快樂呢?」莊子能夠體察到游魚的快樂,是因為他把自己當作了一條魚,一條置身其中、自由自在的魚,以魚觀魚,魚我一體,不知何者為魚,何者為我。所以,他知道魚是快樂的,有生機的。惠子以人觀魚,人魚分離,所以他體會不到魚和莊子的快樂。莊子觀魚的態度正好就是王維摹山繪水、描花寫鳥的態度,這種忘我、無我、融渾的境界,王維營構得渾樸自然,了無痕跡。讀王維這類詩,除了神遊自然,放飛心靈之外,我們還有一聲讚嘆,詩性王維,自然之子,赤子之心!
綜上所述,王維詩歌不管是「有我之境」,還是「無我之境」,不管是靜觀萬象,還是動態直擊,都營構了一個封閉自足、與俗隔絕、天人合一、物我神會的藝術世界,這裡沒有爭名於朝、爭利於市的熙熙攘攘,沒有爾虞我詐、挖空心思的拍馬鑽營,沒有凡塵俗念、世道邪風,有的是山花流水、清風明月、桂花飄香、修竹茂林 ``````詩人以山林為家,使遊蕩的靈魂得到安頓;以明月為友,使朋友之情肝膽相照;以桂花寄情,使清高的人格魅力四射;以翠竹明志,使高潔的志趣卓爾不俗;以山鳥說話,使天籟之音響徹心宇;以夕暉作畫,使心靈的畫圖頓然生輝;以紅花悟道,使困惑的人生豁然開朗;以白浪自喻,使跳蕩的性靈輕舞飛揚。千古詩佛心,一脈任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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