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右派的兒子,走在父親走過的路上

此文題原打算寫第二篇連載時用。
  
父親其實58年被打成右派,這是寫完此文後核實的事,幾乎經歷九死一生。
  
老婆說,使自己身處險境令父母擔憂也是一種不孝。
  
猶豫再三,決定把這篇舊文轉上來,逆文明進程的反右、文革不可能重演,我是否該擔當些社會責任?
  
一直不想、不敢寫父親,敲字時,油生一股小心,恭順。
  
父親74歲,屬鼠,母親也屬鼠,比父親小一巡,相差12歲。
  
腦海裡浮現這樣場景:父親盯著電視,嘴裡啞啞依依模仿京劇唱詞,手腳模仿做派姿勢,不小心碰翻茶杯,卻模仿依舊,只嘴裡改喊母親名字,快來,水灑了。
  
母親便匆匆的來,拾掇擦拭,再繞父親轉圈,看褲襪是否濺濕,需更換。
  
我對父親小心,恭順,並不因為有棍棒經歷,相反,記憶裡父親從未對我們姐弟三個動過手,兒時因為見到和母親打架,姐姐為幫母親撓破父親後背。
  
即使我和弟弟在院裡玩火,父親也一樣喊母親名字,快出來管管,放火呢。等母親抄著家什衝過來時,父親反袖著手用肩膀頂撞阻攔,再對我們喊,快跑,你媽媽瘋拉。
  
倒是因為和同學閒聊,我說句對老師不恭敬的話,父親聽後象徵性在腦後拍一掌,告戒,不能這麼說自己老師。至今印象很深。

母親說,當初父親隱瞞實際年齡,只說大自己六歲。
  
從小至今,沒見父親掃過地,不要說洗碗做飯之類,小學畢業的母親看重的應該是父親有文化,即使現在,父親出去太久錯過飯時沒回來,母親也知道去舊書攤或書店找,准在。
  
小時侯家裡書多,我喜歡讀。父親看我寫作文,提示把讀過的書裡文字,轉換成自己語言寫出來,例如寫雨時,父親接著背一段《王冕學畫》中對雨的描寫,寫雪時父親又背一段《西遊記》妖精作法下的雪。平時也經常說些我聽不懂的古句,諸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等。曾疑惑的問父親是否把讀過的書全背下來了?答覆說等你像爸爸這樣年齡,也一樣。
  
原有好奇疑問,諸如同齡人父母,在當時大多早婚,而父親30歲才成家,畢業於一所財經學校,始終在建築公司做普通工人、更夫。  

80年左右,鄰居有一家是做大夫的,住在胡同口開食雜店,家裡最先買回黑白電視。我和弟弟也都十歲左右,守在鄰居窗外向屋裡看電視,鄰居家和我們年齡相彷的孩子擋嚴窗簾,等父親出來尋時,我們哥倆正和鄰居孩子鬥嘴架,父親邊拉我們往回走,邊說明天咱家也買,第二天果然搬回一台電視。
  
從親屬口中知道,從不做家務的父親曾因為單位發不出工資,挎著簡易的保溫箱到外地走街穿巷賣過冰棍。直到後來改賣啤酒、後又轉行賣五金成為較早的個體戶,淨是些粗大奔重的商品,父親身材清瘦,每天搬倒來搬倒去,我們姐弟才知道,父親很能吃苦。
  
父親對自己過去諱莫如深,大父親14歲的姑姑也一樣,我上中學時再三追問姑姑,含糊知道些梗概——家裡原本在齊齊哈爾,能寫善畫的父親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因為動亂時期,父親畫領袖頭像過於寫實顯得蒼老,或者色調過暗,先被辦學習班,一個月後,已經做領導的姑姑和當過八路軍的姑夫保父親出來,又隨父親下放。爺爺奶奶及姑姑舉家來到安達,這個歷史久遠卻不太大的小縣城。父親進了當時的建築隊,姑姑當老師,姑夫則一直是個閑職,因為有過軍功,去世後,骨灰送進安達的烈士陵園。
  
轉眼,姑姑也辭世近十年了。和父親同輩,原有位大伯,比姑姑還大兩歲,25歲時早逝,遺腹留下哥哥。據說大娘生下哥哥後,白天也常看到大伯,哥哥剛滿百天,大娘也去逝了。哥哥是由爺爺奶奶養大。
  
我上初中後經常和人打架,比我大20歲的哥哥接我到他家上學,管束很嚴,初中、高中在哥哥家將近六年,兩個侄女都說因為我這個好惹禍的小叔,把哥哥頭髮氣白了。
  
同樣沒做過家務的父親,到學校修補被我砸碎的玻璃黑板。常對人說瞭解自己兒子,並不厭惡,別人不先惹他,不會主動惹別人。但是對我必然厲聲責罵的,我那時也很叛逆,出言頂撞,或摔門而去。父親尤其對我如何交友,近乎絮叨,如,首先得看人品,交往比你成績好的同學可以共促上進,富不攀、貧不棄,等等。
  
父親的生意一度做得很好,熱心、耿直性格在同行、業戶、鄰里、親友間至今留有口碑,許多業戶坦言喜歡看父親利索精確的算盤,更喜歡父親一手好字。我也由衷嘆服父親的字,棱角鋒利、俊雅勁正。
  
直到六十歲時父親決定自己給自己退休,又在臨街買一處房子,母親當時疑惑,子女各自成家,且又決定不繼續做了,反倒買很貴的房子?父親解釋說:我沒了以後,如果你不想拖累他仨,這所房子的房租夠你養老的。
  
父母現在均有退休工資,雖然我們姐弟都懂孝敬。十幾年前,東北這座小城市裡,父親做法算得上有遠見。  

打小溫厚懂事的弟弟家在外地,回來看父親時視線不舍片刻稍離,用手輕輕替父親清潔眼角,母親沏好茶水端上來,不等父親取杯,弟弟先說,爸爸,水燙,我替您吹吹,父親則坦然等弟弟繞茶杯沿一圈圈吹水,再坦然接過喝茶。
  
其實我也想像弟弟那樣,但父親定能看出,有勉強或戲噱成分。 
 
呵呵,曾經騎自行車後面載我、前面載弟弟去野地抓蟈蟈,迷路後,找農家要水喝兼問路的父親。
  
做好風箏,帶著我們姐弟在街上奔跑卻沒能放飛成功的父親。
  
不做家務卻一生辛勞只為兒女的父親。
  
讓我結文之際眼底返潮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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