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讓我震驚的是蔣介石的遺囑,也就是他的政治遺產。敗軍之將不言勇,然而他的遺言簡潔、中肯、睿智,切中中國大陸時弊。
和毛澤東一樣,蔣介石也是20世紀中國最具深遠影響的人物之一。70年代中期,我中學畢業,見證了毛澤東、蔣介石人生的最後歲月。當時的人們,生活在變幻莫測的活歷史裡,被接二連三的階級鬥爭、路線鬥爭弄得暈頭轉向,在改朝換代的前夜顯得驚慌失措。毛澤東、蔣介石的一生處於一個慘痛的時代,在這時代裡,正義與邪惡、仁政與強權、光明與黑暗、先進與野蠻的分辨令人眼花繚亂,而活在中國更已習非成是,黑白混淆,是非顛倒、龍魚混雜、真假莫測。
蔣介石(1887∼1975),原名瑞光,名中正,字介石,浙江奉化人,祖籍江蘇宜興。他的名字取自《易經》,《豫》卦六二爻辭本義曰:「中正自守,其介如石。」蔣介石生長在外患內憂的時代,自幼充當小人王,遇事愛出頭,有濟天下、救中國之雄心,凡事執著,煉就了百折不撓的剛毅性格。走上社會後,他與孫中山先生一見如故,極為先生所欣賞。先生對蔣介石的印象是:性剛而嫉惡如仇。
1840年以來,帝國主義列強屢次侵略中國,中國就像一頭不懂世事的牛犢,屢遭修理、欺凌。清朝後的中國,軍閥混戰,民不聊生。正是蔣介石領導中國人民,同帝國主義、農村惡勢力,進行了頑強鬥爭,戎裝白馬、年僅41歲就統一了四分五裂的中國。
統一中國後,蔣介石一邊繼續馳騁沙場,與國內各種分裂中國、分裂中央的勢力作鬥爭,一邊帶領中國人民有秩序地從事輝煌的十年建設,一邊從帝國主義列強手中收回了漢口租界、威海市,收回了中國的海關權。
1937年盛夏,日本帝國主義開始了全面侵華,蔣介石帶領中國人民在極其艱鉅的國內、國際環境中,不屈不撓地抗擊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即便在二次世界大戰最艱難的期間,他毫不遲疑地抵住了美國要他交出軍權的壓力,譜寫了中華民族獨立自強、可歌可泣的歷史一頁。
1943年11月,蔣介石代表中國出席開羅會議。對中國人來講,這次會議具劃時代意義,因為這是中國領導人第一次以平等的身份同西方大國領導人坐在一起共同謀劃世界格局。這次會議不僅為中國收復日本佔領土提供了法律依據,也奠定了戰後中國的大國地位,洗刷國人的百年恥辱。
曾幾何時,蔣委員長戎裝筆挺,目光炯炯有神,風度翩翩。是他,帶領中國人民扭轉百年挨打的局面,以戰勝者的自豪站立於世界民族之林。
是他,使中國的國際地位大大提高,向世人盡顯中國禮儀邦國的王者風範。1945年8月,蔣介石發表講話,號召中國人民「對戰敗的日本,要以德報怨」。
然而,國共爭雄,蔣介石軍事失利。為了有助於人民的休養生息,確保中華民國的國體,他於1949年1月21日下野,引退浙江溪口反思,以便國共和平談判。毛澤東此時陶醉在「還看今朝」的亢奮中,殺氣騰騰,根本不在乎人民的疾苦,根本沒有和平誠意,要求懲辦戰爭罪犯,所有國民黨抗日英雄都躍然榜上。10月1日,一個美麗而淒涼的秋天,改朝換代的PRC在北京成立。蔣介石此時住在廣州東山梅花村32號陳濟棠公館,在漫天的落葉中,仰天長嘆,黯然神傷。九個月來,他眼睜睜地坐看覆亡的逼近,代理總統李宗仁戰不力、談無方,失守南京、上海、福州(注一)。
兩個月後的1949年12月10日,是蔣介石一生中最悲哀的一天。冬季的陰霾已經籠罩大地,人民解放軍的隆隆炮聲砸碎著四川成都潮濕的平靜。難得作詩的蔣介石,心潮澎湃,含淚揮毫寫下了:艱難革命成孤憤,揮劍長空淚縱橫。然後,離開成都,與蔣經國乘機騰空東南去,飛往臺灣,永遠離開他為之奮鬥、深深熱愛的大陸中國。
蔣介石雖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勇氣,卻痛苦於在經歷如此巨大的挫折時,得不到自己國民、部屬、同僚的理解。蔣介石以極大的耐心和堅韌的毅力,以他特有的高瞻遠矚和人格魅力,在國民黨面臨分崩離析之際,贏得國民黨骨幹的信任,在臺灣這一彈丸之地保住了三民主義革命的果實。
在臺灣,蔣介石復行視事後,在陽明山舉辦了「革命實踐研究院」,分批集訓高級幹部和高級將領。蔣介石發表了多篇訓詞,對國民黨的失敗有痛切的指陳。通貨膨脹固然是主要原因,國民黨高官的言行與作為辜負了民眾的期待,也是原因。國民黨軍隊雖謀臣環伺,名將聯翩,卻終至不可收拾。他嚴肅地面對外界的責難,痛定思痛,勇敢地承擔所有的責任,帶領國民黨從失敗的陰影中走出來,勵精圖治,在島內開始一系列的經濟改革及建設,為60年代的經濟起飛奠定了基礎,為今天的民主臺灣奠定了紮實的基礎。
蔣介石在臺灣的成功,來自他儒家文化的浸潤。幾十年來,他早睡早起,從小侍母至孝。蔣介石九歲時,其父病故。同父異母兄弟分家並佔得大部家產。蔣母帶著年幼的蔣介石、女兒蔣瑞蓮貧困度日。但是蔣母節衣縮食,鼓勵蔣介石離家到文化昌明之地求學,這才成就了日後的叱吒風雲的蔣總司令。母親在世的時候,蔣介石常常回鄉看望。母親故去後,他在溪口為母親修了肅穆莊嚴的墓地。蔣母墓石請孫中山題字「蔣母之墓」。墓旁有墓廬,蔣介石起名為慈庵,表紀念慈母之意。
蔣介石待子至慈至嚴,待宋美齡至愛,待鄉親至睦。他生前擔任兩個社會慈善機構的領導,一是家鄉的武嶺中學的名譽校長;一是奉化縣孤兒院名譽董事長。1925年,他將溪口原有的三所小學合併為完全小學,以自家店屋作為校舍。1929年他又籌資20萬元,在武山西麓新建校舍。1932年蔣介石自兼名譽校長。
蔣介石律己嚴,不沾菸酒,對祖國,忠心耿耿。在歷史的關鍵時刻,總是為民族大義而放棄個人私怨。1974年中國與南越的海上之戰爆發後,解放軍增援艦隊直接走臺灣海峽,人多擔心,然而,蔣介石不但未向解放軍開火,還下令打開照明燈,讓解放軍順利通過。
1950年中共週年大典,國民黨空軍計畫進行大規模轟炸,但當天要執行任務時,蔣介石卻遲遲沒有下達命令,空軍總司令周至柔眼看時間越來越緊迫,向蔣表示,「再不起飛,我們就不能按時到達。」蔣介石最後回答,「取消任務。我不能做項羽、英法聯軍。」他擔心轟炸會把故宮、天安門等古蹟毀滅,成為民族罪人。
即便是對政敵,蔣介石也不可謂不仁、不可謂不義。對一度反對過他的馮玉祥、閻錫山、張學良、李宗仁、白崇禧,他都能做到寬宏大量,既往不咎。
甚至對宿敵毛澤東,他也做到了仁至義盡。1945年為了防止一觸即發的內戰,蔣介石三請四邀,請毛澤東到重慶住了四十多天。此時,蔣介石要搞暗算,易如反掌。但是,蔣介石讓毛澤東風光無限,極盡排場。毛澤東展示他一貫的狡黠,裝著跟蔣先生相談甚歡,甚至忍著不在蔣介石面前吸菸。蔣介石聽說毛澤東已有新歡,但還沒成大禮,立即派飛機去延安將江青接到重慶,替毛澤東、江青補行婚禮(注二)。在婚禮的酒宴上,毛澤東感激涕零,當著蔣先生的面,舉起酒杯高喊「蔣委員長萬歲」!
蔣介石的大徹大悟,始於七十年代初。眼見大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政治運動,鬧得人人心驚膽顫,上至國家主席,下至村野草民,個個像神經崩緊了的兔子。蔣介石終於平靜了、釋然了、悲憫地微笑了。以無道伐有道,天理難容。
對毛澤東的認識,蔣介石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從瞧不起(1922-1945),到不服氣(1946-1966),到最後的如骨鯁喉式的服氣(1966-1975)。
早年的毛澤東,在湖南靠農民運動起家,號召有手好閑的農村剩餘勞動力,把地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拖出去戴高帽子游鄉。然後,湧進土豪劣紳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滾一滾,在鄉村造成一片恐怖,讓喜歡秩序的蔣介石不得不出手鎮壓。抗戰期間,當蔣介石在與日寇浴血奮戰時,毛澤東卻一面擴充地盤、一面為獨攬大權一心一意搞整風(1941-45),在共產黨內樹立起絕對權威。內戰期間,在蘇俄共產黨的暗中唆使下,毛澤東屢屢背信棄義,讓蔣介石輸而不服。中國人民根本沒有選擇毛澤東,是毛澤東的槍桿子選擇了中國。就像當年蒙古、滿族入關,漢人沒有選擇一樣。
掌控大陸的毛澤東卻開始讓蔣介石刮目相看。在鎮反、土改,殺了幾百萬人命之後,毛澤東竟然不忌諱被比作秦始皇,反而在盟友蘇聯的全力支持下,瀟灑而又大言不慚地說:「秦始皇算什麼?他只坑了四百六十個儒,我們坑了四萬六千個儒。我們鎮反,還沒有殺掉一些反革命的知識份子嗎?我與民主人士辨論過,你罵我們秦始皇,不對,我們超過秦始皇一百倍。罵我們是秦始皇,是獨裁者,我們一貫承認;可惜的是,你們說得不夠,往往要我們加以補充。」
而蔣介石自己在臺灣為了站穩腳跟、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實行的白色恐怖,殺了幾千條人命,關了幾千人,即遭國際友人,包括盟友美國,譴責,被國人痛罵。
1957年大陸反右,更讓蔣介石跌破眼睛。當年敢指著他鼻子,罵他「獨裁、民賊」的知識份子,解放後,個個低眉順眼,已經讓蔣介石吃驚。反右後,在真正的獨裁面前,一個個更被嚇的發抖如篩糠。此時,你要是指著他們任何一個人罵娘,他們都能穩如泰山,不為所動。在接受了「黨與群眾的批評」後,他們已經脫胎換骨。如果你說他們反對毛澤東,頓時,山崩地陷,一個個捶胸跺腳,如喪考妣,像皮球一樣的跳起來,大聲否認。毛澤東真神了,若大的中國,竟再沒有一個黨外人士膽敢當面頂撞毛澤東。
在三年自然災害中(1959-61),大陸開始閉關鎖國,愚民成功,所以儘管餓浮遍野,卻沒有出現官逼民反的局面,蔣介石最後一線反攻大陸的希望也破滅了。
鬥志昂揚的毛澤東還不過癮,又親自發動和領導了史無前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鼓動在紅旗下長大、涉世不深的紅衛兵,橫掃全國,砸爛所有封、資、修的東西,摧毀中國的千年文物。紅衛兵也沒放過蔣介石的祖墳,去溪口把它炸了。他們所到之處,哀鴻遍野,其野蠻程度、慘烈程度比八國聯軍、比日本人有過之而無不及之。然而全國上下,在唸唸不忘階級鬥爭的驚恐中,歡呼雀躍,歌功頌德之聲不絕於耳。
當毛澤東最終把他鬥爭的鋒芒指向共產黨內的同志時,整個中國為之瘋狂。湖南的痞子政治傳遍全國大中小城市。把走資派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拖出去戴高帽子遊街,再滾上地富反壞右、走資派愛人、閨女的席夢思床。大江南北,一片混亂……
三年後,對立下汗馬功勞的紅衛兵小將,毛澤東又大手一揮,讓他們熱淚盈眶地奉旨去支援邊疆建設、農村建設。這些當初呼風喚雨,讓億萬人民聞風喪膽的八、九點鐘的小太陽,在毛澤東的領導下,就這麼輕而易舉,化險為夷消失在中國城市的視野裡。
為了爭當世界的領袖,毛澤東把收刮來的民脂民膏長年無賞給予革命友邦──朝鮮、阿爾巴尼亞、越南,而自己的苦難同胞卻長年吃不飽,更談不上吃得好,卻仍在引吭高歌: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走在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上,越是艱苦越向前!
蔣介石常常在想,在毛澤東領導下的中國人怎麼了。中國人不再為祖先留下譽滿全球的千年物質文明而驕傲,不再為勇於直言、不畏生死的高風亮節而震撼,不再為不為五斗米而折腰的陶源明而欽佩,不再為中華民族享譽千年的道德風範而自豪。言論獲罪,思想獲罪,獲罪被罰卻叩頭謝恩。多少人,喊著萬歲,發配邊陲;多少人,喊著萬歲,含冤坐牢;多少人,喊著萬歲,飲淚自殺。文革時,「三忠於」、「四無限」(注三),連「萬壽無疆」都能喊出口,這是20世紀共和國的中國嗎?
蔣介石不得不服。在那鍍金的天空中,他看到了飄滿死者彎曲的倒影。他對他深愛的中國人充滿惻隱之心;他甚至不忍心對中國知識份子人說,這是報應,這是活該。他只有默默嘆息、暗自落淚、悲憫無奈。
回首人生,作為統治者,蔣介石幹過錯事、冤枉過好人、殺過無辜,但和毛澤東那樣玩弄人民、屬下於股掌之間,他不如。國民黨失去了大陸,這是他一生的永痛。但是,成功不能只看生前。歷史並非成王敗寇。關公、拿破崙的生前都不比蔣介石成功。但是,他們生後的榮耀卻與日俱增。上善若水啊。
於是,蔣介石看開了,平靜了,從容了。於是,他除卻戎裝,換上傳統便服,退居二線。於是,他閑邪存城、悲天憫人,變成一個笑瞇瞇的溫和耄耋。於是,他閑情逸致,在風和日麗之際,出門晒晒太陽。於是,他陶醉於合家歡樂之中,含貽弄孫。
從1972年下半年臥床治療後,蔣介石苦不堪言。長期靜臥,導致肌肉明顯萎縮,排泄機能失調,大便則解不下來。每天依靠醫護人員從直腸內將糞便挖出來。患這樣的病,是很折磨人的,有些人會呻吟,有些人會叫喊,可是他是個堅強的人,從不埋怨。
對於死亡,蔣介石並不害怕。在他的一生中,生生死死的經歷太多了。對於身後之事,他早已安排妥當,他相信一切的現在都孕育著未來,歷史總會還他一個公正。
1975年4月5日,清明節,中國人悼念亡者的傳統節日。早晨,蔣介石坐在輪椅上,微笑地迎接前來請安的兒子蔣經國。臨別輕輕囑咐經國:「你應好好多休息。」夜幕降臨,蔣介石陷入昏迷中,他勞累的一生接近終點,奮鬥的日子已成往事。子夜晨鐘響起前的10分鐘,在家人的環繞下,蔣介石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享年89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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