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教授的風骨

同為橘,逾淮而變枳,地氣使然;同為人,逾時而變質,時事使然。人生一世,風骨為重,風骨源於骨氣,骨氣出自骨頭,腎主骨生髓,一個被抽掉了骨頭的知識份子,一個大勢已去的宮廷閹人,焉來風骨?故前者成為犬儒,後者統稱太監。犬儒與太監的共性是,沒有是非,只有利益,忠於主子的是這類人,搖身一變陷害主子的也是這類人。一個連人格都不要的人,還奢望他能對其主子忠貞不二從一而終?崇禎帝危難時,想召集一次御前會議,而蒞臨者只崇禎一人。那些每天三呼萬歲的文武大臣哪裡去了?那些每日歌功頌德的御用文人哪裡去了?那些誓死捍衛皇上的太監哪裡去了?崇禎如夢初醒,淚如雨下,對家人也是對自己仰天長嘆:願世世代代不要生在帝王家!可憐袁崇煥們剮的剮跑的跑,剩下一堆軟溜溜的糊塗蛋怎能撐起大明萬里江山?

沒有獨立人格、自由精神組合的國度,永遠是脆弱的。獨立人格、自由精神就是風骨,就是那顆"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噹噹一粒銅豌豆"。經歷過五四精神歷練的民國教授們有幾個是吃軟飯的?那是真正的教授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 厲,雖非聖人亦不遠矣。他們的人格、骨氣、言論經得起跨世紀的檢驗,可謂歷久彌新。時至今日,在他們中間我們找不到反民主的教授,也找不到污蔑國民素質低的教授、更找不到自願去勢的閹人教授。相反,我們看到的是,奉行君子不黨的教授,不合作的教授,拒不做官的教授,視尊嚴為生命的教授。

傅斯年一生不黨,拒不做官,他認為:教授做官是"全為大糞堆上插一朵花".


傅斯年才華橫溢,桀驁不馴。朝野上下,唯有傅斯年翹著二郎腿跟蔣介石講話。蔣介石對傅斯年的恃才自傲也不放在心上,相反,欣賞有加,一心把傅斯年拉 入政府當官,1946年初,蔣介石要補充一個國府委員,直接點將要傅斯年。陳佈雷瞭解傅斯年的志向與秉性,對蔣介石說:"他怕不干吧".蔣介石求才心切, 要求"大家勸他".任憑說客說破了天,傅斯年堅決不肯加入政府。蔣介石死了心,轉而想拉胡適進入政府,希望傅斯年能做做說服工作,結果傅斯年也竭力反對。 在給胡適的信中傅斯年說,一旦加入政府,就沒有了說話的自由,也就失去了說話的份量。他勸胡適要保持名節,其中有一句話極有份量:"借重先生,全為大糞堆 上插一朵花。"

從1938年起,傅斯年以社會名流的身份被聘為國民參政員。強敵入侵,國難方殷,然而國民黨政府自身的腐敗和黑暗已使國家瀕臨崩潰的邊緣。傅斯年以 學者的良知和責任,直言國民黨政治上的失敗,數次揭露行政院長孔祥熙和宋子文的腐敗無能,由此而得"傅大炮"之名。傅斯年彈劾孔祥熙時,蔣介石為平息此 事,特意請他吃飯,並說,"你既然信任我,那麼就應該信任我所用的人".傅斯年的回答是:"委員長我是信任的,至於說因為信任你也就該信任你所任用的人, 那麼砍掉我的腦袋我也不能這樣說".

大氣磅礡的傅斯年,不畏權勢,敢講真話,"雖千萬人,吾往矣。"胡適說,傅斯年"無淪在什麼地方,總是一個力量",使渾濁不堪的權力集團不得不有所忌憚。

1945年12月間,西南聯大學生因反內戰活動而與當地軍警發生流血衝突。時任北大代理校長的傅斯年趕過去,見到對慘案負有直接責任的關麟征,劈頭便說:從前我們是朋友,可是現在我們是仇敵。學生就像我的孩子,你殺害了他們,我還能沉默嗎?

對傅斯年的骨氣,連一向目空一切的李敖也讚譽有加:傅斯年終其一生不肯加入國民黨。他不但不加入國民黨,還鼓勵他的老師胡適要採取跟國民黨並不很合 作的態度。這一點我覺得傅斯年很了不起......他們要發揮這個知識份子的力量,可是又不想被國民黨吃掉,不被國民黨同化......真正的夾縫裡面的自由主義者,不做 國民黨也不做共產黨。蔣介石到臺灣後,把傅斯年當作"座上賓",時常邀請他到總統府吃飯,商議國事。到臺灣來以後,有一天,當時的代總統李宗仁到臺灣來, 在臺北的松山飛機場要下飛機的時候,蔣介石跑去歡迎李宗仁。在松山機場的會客室裡面,蔣介石坐在沙發上,旁邊坐的就是臺灣大學校長傅斯年。傅斯年怎麼坐 的?在沙發上面翹著二郎腿,拿著菸斗,叼在嘴裡,跟蔣介石指手畫腳講話。其他的滿朝文武全部站在旁邊,沒有人在蔣介石面前敢坐下。憑這一點大家就知道傅斯 年作為公共知識份子在臺灣的地位。


遺憾的是,這位敢說話、辦實事的台大校長,來臺灣不到一年,就在參加省參議會第五次會議時突然倒在了議會廳。蔣介石聞訊後,立即派行政院長陳誠前去 指揮搶救,動員臺灣所有名醫,不惜任何代價搶救傅斯年。他本人則守候在電話旁,焦急等待陳誠每半小時的匯報。傅斯年因腦溢血去世,享年僅54歲。傅斯年逝 世後,蔣介石親臨追悼會致祭,參加追悼會者5000餘人,哀榮至極。

與傅斯年同時代的還有一位教授叫劉文典。劉文典因跟蔣介石拍桌叫板而名噪當時。他的經典理念是:"大學不是衙門,不需要向權貴獻媚。"

1928年,劉文典擔任安徽大學校長。當時蔣介石剛掌握大權不久,多次表示要到安徽大學去視察,但劉拒絕其到校"訓話"--正像美國的學校拒絕奧巴 馬演講一樣,八十年前的中國教育也是獨立的。後來,蔣雖如願以償,可在他視察時,校園到處冷冷清清,並沒有領袖所希望的那種隆重而熱烈的歡迎場面。對此劉 文典的解釋是:"大學不是衙門,不需要向權貴獻媚。"安徽大學鬧學潮時,蔣介石傳令劉文典當面向他匯報。劉文典對蔣介石給教育部下達的通知裡使用了"責 令、責成"、"縱容學生鬧事"等詞十分不滿,聲言"我劉叔雅並非販夫走卒,即是高官也不應對我呼之而來,揮手而去".見蔣介石時,他戴禮帽著長衫,昂首闊 步,如入無人之境,對蔣介石視而不見。蔣介石衝口問:"你是劉文典麼?"劉文典傲然應答:"字叔雅,文典只是父母長輩叫的,不是隨便哪個人叫的".蔣要劉 交出在學潮中鬧事的共產黨員名單,要嚴懲罷課學生。劉文典說:"我只知道教書,不知道誰是共產黨。你是總司令,就應該帶好你的兵。我是大學校長,學校的事 由我來管。"

蔣介石拍案而起:"劉文典,你看看自己像個什麼東西?簡直一個封建遺老!不把你這學閥撤掉,就對不起總理在天之靈"!劉文典反唇相譏:"蔣介石,你 看看你是個什麼東西?純粹一個封建軍閥"!說到激烈處,兩人互相拍桌大罵,一個罵"你是學閥",一個罵"你是新軍閥".蔣介石遂以"治學不嚴"的罪名,把 劉校長關押。此事在全國學術界引起了極大震動。安慶的學生舉行示威遊行,要求"保障人權"、"釋放劉文典".後來,經國民黨元老蔡元培等說情、力保,陳立 夫又從中斡旋,蔣才以"即日離皖"為條件,釋放了劉文典。劉文典雖然被迫離開了自己創立的安徽大學,但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請他擔任國文系主任。蔣和國民黨 當局都沒有干預,劉一直在名牌大學做教授,講授《莊子》,一樣頭角崢嶸,桀驁不馴。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當教授們的人格尊嚴受到挑戰的時候,沒有人去拍馬逢迎,他們寧願採取不合作的態度,拋棄地位以保持尊嚴。學者傅國湧提供的張奚若 教授"要蔣介石滾蛋"的事例,是一個很好的說明。抗戰期間,身為西南聯大政治學教授的張奚若被聘為國民參議員,有一次開會時,他當著蔣介石的面發言批評國 民黨的腐敗和獨裁,蔣粗暴地打斷他的發言插話說:"歡迎提意見,但別太刻薄".張奚若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從此不再出席參政會。等到下一次參政會開會,當 局寄來路費和通知,他當即回電一封:"無政可參,路費退回".1946年初,他應學生邀請,在西南聯大圖書館前的草坪上做了一次大為轟動一時的講演,聽眾 達六、七千人,他在正式講演前大聲說:"假如我有機會看到蔣先生,我一定對他說,請他下野。這是客氣話。說得不客氣點,便是請他滾蛋!"儘管蔣並沒有因此 為難他,但他要公開說出這些話無疑還是需要勇氣的。沒有擔當也就沒有尊嚴可言,真正的尊嚴來自學者的骨氣。

如果說張奚若的不合作是為尊嚴而戰,那麼,柳詒征教授的言論則是為國家而戰。柳詒征教授訓斥政府官員:"沒有民主修養就不配做民主國家的官吏"!

柳詒征為南京高等師範學校國文、歷史教授。先後執教於清華大學、北京女子大學和東北大學;1929年重返南京,任教中央大學,並擔任南京圖書館館 長、考試院委員、江蘇省參議員。抗戰勝利後,柳詒征當選為江蘇省參議員,凡與國計民生有關之事,他總是仗義執言。一次,參議會開會時,省主席及各廳廳長均 列席被質詢。會上,教育廳長為一件事指責參議員吹毛求疵,柳詒征當即拍案而起,聲色俱厲地說:"你是我在高等師範時的及門學生,何以這樣糊塗,不明白民主 精神?你須知道參議員時代表人民行使神聖的任務,你們不過暫時負一時治權責任,應當小心,敬聽主人翁代表的意見。沒有民主修養就不配列席會議,就不配做民 主國家官吏!"

教育廳長一時被訓斥得面紅耳赤,呆如木雞,而全場則掌聲雷動。

馬寅初教授是大家熟悉的經濟學家,他與蔣介石的一段恩怨,從中可以看出一個學者的錚錚鐵骨。馬寅初教授有句擲地有聲的話:"我不去見蔣介石,他要見我他自己來".

抗戰期間,馬寅初擔任重慶大學商學院院長兼中央大學經濟系主任,多次在公開演講中指責孔祥熙大發國難財。1940年他給陸軍大學將官班講抗戰財政問 題,他說:抗日戰爭是中華民族存亡的嚴重關頭,全國上下應該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同心同德、共赴國難。但是現在不是這樣,現在是"下等人"出力,"中等 人"出錢,"上等人"則既不出錢,又不出力,囤積居奇,發國難財。還有一種"上上等人"依靠權勢,利用國家經濟機密從事外匯投機,大發超級國難財。這種豬 狗不如的"上上等人"就是孔祥熙和宋子文之流......必須把孔祥熙、宋子文撤職,把他們不義的家財拿出來充作抗戰經費。

馬寅初連續發表文章與演講,揭露國民黨的腐敗,痛斥孔宋之流的無恥,使國民黨政府大為頭疼,也遭到很多權貴的忌恨。宋靄齡、宋美齡等人向蔣介石施加 影響,要求對馬寅初進行嚴厲處置。蔣介石召見重慶大學校長葉元龍,訓斥道:"你真糊塗,怎麼可以請馬寅初當院長?你知道他在外邊罵行政院長孔祥熙嗎?他罵 的話全是無稽之談!他罵孔祥熙就是罵我。"末了,蔣介石說:"下星期四你陪他到我這兒來,我要當面跟他談談。他是長輩,又是同鄉,總要以大局為重".馬寅 初一聽,火冒三丈:"叫我去見他,我不去!讓憲兵來陪我去吧!文職不去拜見軍事長官,沒有這個必要!見了面就要吵嘴,犯不著!再說,從前我給他講過課,他 是我的學生,學生應當來看老師,哪有老師去看學生的道理!他如果有話說,就叫他來看我".

蔣介石知道後很生氣,但又無可奈何,只好對校長說:"我是想同他談談經濟問題。你回去告訴他,以後有時間,隨時都可以來找我".但馬寅初始終置之不理。孔祥熙為了拉攏馬寅初,想請他出任財政部長,也遭到他了的嚴詞拒絕。

走筆至此,頓生萬端感慨。時移世易,對比之下,無論學識品格,還是膽識風骨,今之曰教授者,有幾人能超越他們的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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