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裡,革命形勢一派大好,連灰五類的老中農聯盟也去了北京,在11月3號見到了紅太陽,拉起了"113造反團"的大旗。這時我再也坐不住了,也想去革命大串聯,去經風雨見世面,可惜沒人看得上狗崽子,不帶俺玩。老子一怒,決定天馬行空,獨來獨往!首先找到私交甚好的紅衛兵頭目龔勝利(外號"公孫子"),請他為我開個介紹信,那年頭沒有身份證,出外沒有介紹信是寸步難行的,否則會被以"盲流"的罪名抓起來。公孫子夠朋友,當即為我辦了,介紹信上說:"茲有我兵團戰士蘆紫同志壹人外出進行革命串聯,請予以接待為感!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下面蓋著紅堂堂的"安徽阜陽一中東方紅革命造反兵團"的公章。我很感激公孫子,照當時的規距,介紹信上是要寫家庭出身的,如果寫上"地主"的字樣,走到哪裡日子都不好過,像刺配滄州的林沖臉上的那塊金印一般令人側目。
拿到介紹信我就開始準備行裝,誰知遭到老爸的堅決反對:" 串什麼聯?在家就不能鬧革命?沒聽說蚌埠火車站踩死八個紅衛兵?不能去!"我毫不示弱:"大串聯是毛主席的號召,你敢阻攔?我現在就走!""我不給你錢,看你怎麼走!"我晃晃手中的紅語錄,"就靠它,我就能走遍全國!"我背起背包,氣昂昂地出了門,來到汽車站。那是11月17日的凌晨,天空飄著細小的雪花,我們被安排乘坐在帆布篷的卡車上,沒有座位,一排排地站著,手拉著兩邊或頂上的鐵桿保持身體平衡。快要開車的時候,老爸氣喘噓噓地跑來,遞給我一個信封,裡面是三十塊錢,老爸是等銀行開門才取到錢的。向老爸揮手告別,卡車就開動了。冷風嗖嗖地灌進來,順著脖子往身上鑽,但我絲毫不覺得冷,心跳得歡快,像是衝出樊籠的小鳥,我要海闊天空遠走高飛啦!
到達蚌埠火車站時已是下午四點多,車站廣場上到處人山人海,都是打著紅旗戴著紅臂章的紅衛兵和不戴臂章的學生。始於8月的大串聯,經過近三個月的折騰,已是強弩之末,鑒於大串聯造成的社會交通等大混亂的問題,中央已發通令停止大串聯,蚌埠車站到處張貼著中央通令。這消息如一桶冷水當頭潑下,與我同車到蚌的大部分同學看到通令,在有關部門的勸阻下就回去了,少數去了合肥。但數千萬滯留外地的紅衛兵和不甘心返校的學生仍使大串聯的浪潮挾著巨大的慣性向前湧動,我絕不回去,無論如何要到北京。但售票口已不給辦去京的車票,只發返程票,不管它,等有車進站時,我手裡拿個地上撿的廢車票搖晃著,檢票員還未看清,我已隨著洶湧的人流一轟而入,上了戰臺,看見一列南京西開往青島的車停在那裡,立即擠了上去,不管什麼車,只要是北上就成,走一程算一程吧。
列車開動了,雖然小時候見過火車,但未坐過。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火車,感覺很不一樣,既新奇又激動,車廂裡塞滿了串聯學生,座位上,座位間,座位下都塞滿了人,坐椅背上,小茶几上,行李架上,廁所,洗臉間,鍋爐房,過道和門口也塞滿了人,連門外的懸梯和車頂上也都是人,用帶子攔著,以免滾落下來,看起來很危險,當時常有學生出事故死亡,老爸說蚌埠踩死人絕非謠言。我背著背包擠在人堆裡動彈不得,站得時間久了有些犯困,就迷迷胡胡打個盹,一圈都有人抵住,倒不耽心會摔倒。到徐州時已是夜裡,下了一些人,稍微鬆動了一點,就蹭到廁所旁邊,把捆著塑料布的背包放在地上,坐在背包上,靠著牆,像是坐軟席,舒服多了,人一輕鬆就蜷在那裡呼呼地睡著了。
正睡得香,突然有人踩在我腳上,剛睜開眼就聽人聲嘈雜:"到濟南啦!到濟南啦!"我一驚趕緊下車,不然就要被拉到青島去了。已經是下半夜,站台上還擠著不少人,看見有個小個子學生,我就問他:"到北京?""對,你從哪來?""安徽阜陽。""我是安慶一中的,叫任懷遠,我們一道走,好嗎?""你就一個人?""嗯。 ""你也是地主?""yes!"我倆相視大笑,既然是階級兄弟,那就志同道合,一塊奔北京吧!我倆在站臺裡等了一會,有列客車進站了,小任一問是去石家莊太原的,很失望。我說上,到德州再說,於是我倆就從窗口爬進去,一人爬,一人推,兼遞背包,比一個人效率高多了。
不久,德州到了,大約凌晨3點,站台上有巡查隊檢查證件,南方的學生一律不准北上,要趕出站。我說小任,咱不出站,望裡走,黑地裡走了好一會看見鐵軌上停著一輛貨車,最後一節挂車上有人在發信號,我湊過去問,師傅,去北京?那人說,去秦皇島。我說把我們帶到天津,好吧?那人很和善,說上來吧,坐爐邊烤烤火,大冷天的!我們爬上車才幾分鐘,車就開了。車開得很慢,坐在溫暖的火爐邊,聽著咣當咣當的車輪聲,我倆又睡著了。等醒來時天已大亮,貨車停在一片曠野裡,問工人師傅到了哪裡,他說是天津楊柳青。我說要停多久,他說不知道,可能幾分鐘,也可能幾小時。我問這離天津還有多遠,他說二十多里。我倆北上心切,一商量,別等了,咱下車走吧,兩個多小時不就到了?就謝了師傅,順鐵路走去。誰知我們剛走出2-3裡,貨車從後面追來了,我倆又是招手,又是喊叫,貨車已呼嘯而過。
我們穿越簡陋的楊柳青小鎮,看到一些平頂高牆的北方民居和一些門面樸素的店舖,後來才知道,這楊柳青的年畫可是鼎鼎有名的。沿著一砂土路走約半小時,居然看見天津市的公共汽車通到這裡,不禁大喜,於是就乘車到了天津西站。車站廣場上在一個去北京的大木牌下排著很長的隊,我倆也擠進去等。那時列車都不准點,晚十個八個小時都是常事。我倆奔波了一夜,餓得夠嗆,我排著隊讓任懷遠去吃點東西,然後他排隊我去,等我吃完飯回來發現去北京的人全走了,小任也沒影了,我的背包也沒影了!我破口大罵,他媽的什麼階級兄弟,扔下我不說,還拐走了我的背包,這狗日的地主羔子真不是個玩藝!好在背包裡只有一床棉被,換洗襯衣,介紹信和錢都在我隨身的挎包裡,倒無燃眉之急,反而使我輕裝上陣,噌地從邊門鑽進車站,嗖地從車窗鑽進車廂,上車後,想去找任懷遠,拚命擠了半個小時才挪了半截車廂,要在十幾個車廂裡找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兩小時後到了北京永定門車站,我急忙先擠出來,守在檢票口等了一個小時也未見任的人影,也許我們根本就未坐同一次車。
接待站分配我住在朝陽區委,與唐山十中和四川雅安師範的20多人合住一間房,房裡沒有床和傢俱,地上鋪著草墊子,大家一併排睡,像串起來晒的魚乾。發給我一床棉被,半鋪半蓋,棉褲疊起來當枕頭,棉襖蓋在身上。北京的冬天雖冷,但暖氣燒得旺,我睡在暖氣片附近,夜裡熱的蓋不住被子。我們被安排在11月25日見毛主席,從8月18日算起是第八次,官方有了經驗,派出大批軍人每天早晨在區委對面的日壇公園對學生進行訓練,十二人一隊,並排臂挽臂,右手拿紅寶書,由兩個軍人夾在兩端,訓練走步,高喊口號。日壇公園位於使館區,早晨很多外國人在公園散步。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洋人,只見他們金髮碧眼,人高馬大,男的西裝革履,女的呢裙黑襪,看著我們這群藍螞蟻歇斯底里的表演,冷笑的藍眼睛裡透出鄙夷的神氣,時至今日,那眼神依然清晰如初,我想他們祖宗當年看義和團時用的一定也是這種眼神。
那時可能由於反動的階級本性,在舉國的痴狂中,我早已看穿了毛澤東的這套把戲,知道這不過是一出貽笑千古的歷史鬧劇。早晨訓練結束後,自由活動,只見那些狂熱的小將們舞紅旗,發傳單,背語錄,抄大字報忙得不亦樂乎,我則逛遍了長城,十三陵,頤和園,北海,當然北大清華也要去看看,裝裝模樣,革命大串聯嘛,但一張大字報也未抄。好在我獨自一人,沒人去向組織上匯報檢舉。在京待了八天,該逛的地方都逛了,見了不少稀罕景。首先是看到了電視,黑白九英吋的,在東四的街上,交五分錢,進一小屋裡,看的都是新聞簡報,但對過去連收音機都沒見過幾回的我來說是太新鮮了。除了洋人還看見了蒙族人和新疆維吾爾族人,與我過去在圖畫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樣,蒙古人骯髒的長袍,維族人渾身的羊膻味都讓人不敢靠近,尤其是維族男人看女生的樣子,色迷迷地教人噁心。但在京看到最大稀罕物卻是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他老人家!
11月25日凌晨三點,我們就起床,吃早飯,然後集合到天安門廣場西邊,等待紅太陽接見。我們大約是早晨十點多列隊走過廣場,12人一排,兩個軍人在兩邊,早就宣布過紀律,不得單獨行動,不得使用望遠鏡,不得使用照像機,這些東西我都沒有,不是問題。據軍人說,前些天,有人在豐臺搶了軍隊的槍枝,要嚴防出事,確保紅太陽的安全。我們快步通過天安門城樓,只見紅太陽站在正中間,腦滿腸肥,大腹便便,一手扶欄,一手偶爾向下面揮動一下手中的綠帽子,一會兒與林賊咬咬耳朵,中間離開了2-3分鐘,又走回來。總理很懂分寸,始終與太陽保持一定距離,有意突出林賊與太陽的親密,也許是怕被太陽的光輝灼傷。工賊劉少奇那距離就遠多了,穿一身灰衣,灰溜溜的一聲不吭,默默地在計算著自己的末日。
據解放軍說我們通過廣場只用了8分半鐘,比規定的9分鐘提前了半分鐘,很好,勝利完成任務!在這八分半鐘裡,好像紅太陽發出的光輝到達地球也是8分半鐘,我一直仰望著紅太陽,聽著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樂曲和一陣陣萬歲的山呼海嘯,那陣勢使我想起了希特勒和他的褐衫黨衝鋒隊。偷眼看,不少小將們又哭又喊,涕淚交流,不少女生嗓子都哭啞了,我怕別人看穿我的黑心腸,也做了一些嘴歪眼斜的面部動作,可惜眼裡就是不淌水,心想反正有眼鏡片擋著,也許別人看不見。這就是毛澤東第八次,也是最後一次接見紅衛兵,兩天裡共接見師生有250萬,加上前七次,總計1300萬人。
接見剛結束,接待站就勸我們離京回家鬧革命,離京可以,北京的好地方早逛完了,但還不想回家,外面的世界比家裡精彩多了。回家的返程票只給辦到所在地,但沒人知道阜陽在安徽的什麼地方,我就趁機要了張到武漢的票,11月25日夜即乘車南下,26日到達九省通衢的大漢口。先去看了長江大橋,武漢大學,在龜山蛇山徘徊久久,尋找崔顥作千古絕唱的黃鶴樓的遺蹟,看著那落葉蕭索的漢陽樹和煙鎖霧障的滾滾大江,體味著紅太陽"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的蒼涼情懷。
在武漢逗留兩天,即乘東方紅8號客輪順江而下。第一次乘江輪,很興奮,輪船上有淋浴,我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船上有餐廳,飯菜還不錯,飯後,刷碗水衝入江中,引來大批海鷗水鳥飛翔追逐,啾啁呱耳,蔚為大觀。不久船過黃岡赤壁之戰的古戰場,但見濁流滾滾,江風浩浩,兩岸青山如黛,當年周郎的雄姿英發,諸葛的羽扇綸巾,都付與斷戈沉戟,在蘇東坡的鐵板銅琶聲中,化為縷縷歷史雲煙,不復可尋,思之令人悵然。
次日船到九江,我上岸停了半天,逛了逛鬧市區又乘江輪東去在安慶上岸,直奔安慶一中。安慶一中校門不大,上懸一塊紅底金字的額匾,題著七個龍飛鳳舞的毛體字:"九一六紅色戰校"!原來1958年9月16號毛澤東曾到此校視察,稱讚該校大煉鋼鐵,小高爐辦得好,使當時的地委書記傅大章受寵若驚。到學校後找到任懷遠的同學一問,這小子串聯還未回來,白跑一趟,留了封信後就跑到市裡吃了兩碗江毛水餃,買了一罐安慶辣醬,又去遊覽了振風塔和迎江寺,然後乘汽車到了合肥,住在合師院(現中科大校址)。在合肥待了兩天已是12月了,但心跑野了,不願回阜,又竄到南京,逛了三天,然後把鎮江,常州,無錫,蘇州逐個掃蕩,看盡江南名勝,但意猶未盡,又乘江輪到了十里洋場大上海,住在江灣五角場。在上海又玩了四天,還是不想回家,心想,火車,汽車,江輪都坐過了,但未坐過大海輪,於是蹭到十六鋪碼頭弄了張到大連的船票,在一個陰霾的黃昏登上了鋼灰色的海輪戰鬥34號,開始了六十個小時的遠洋航行。
我乘坐的戰鬥34號海輪是一艘9千噸級的貨輪,原來叫和平34號,太沒有革命造反的火藥味,被紅衛兵勒令改名為戰鬥34號,為滿足大串聯的需要,臨時改裝為客輪,但沒有客房,桌椅床凳一概闕如。只是一個大統艙鋪滿草墊,紅衛兵們要求也不高,每人佔據一席之地或坐或臥,湊合而已。生長於內陸的我一直對神秘莫測的大海有著強烈的嚮往,小說《海底兩萬里》把我對大海的好奇推到極致。也看過不少大海航行的電影和畫冊,蔚藍的海水碧波萬頃,一艘快艇劈波斬浪,箭一般劃過水麵,如御風而行,真是神氣極了,浪漫極了!所以當我踏著舷梯登上大輪時,心裏充滿著喜悅和期待。開船後,我一直興奮地站在甲板上縱目四望,看著大輪緩緩駛出黃浦江,進入吳淞口,兩岸景物漸漸隱去,水勢變得浩淼無邊,灰濛濛的天,藍黑色的水,雖不如圖畫上的美,但那橫無際涯的氣勢仍讓我陶醉,心中不禁歡呼:大海,大海,我終於進入你的懷抱!
我在甲板上站了3-4個小時,天黑了,開始還偶爾看見幾點過往船隻的燈火,慢慢地進入遠海,四周漆黑一團,只聽見風在呼嘯,浪打在船舷澎湃有聲,不久,風越來越大,船在風中搖搖擺擺,讓我站立不穩,就走進艙中躺在我的鋪位上。我的鄰鋪是個東北工學院的大學生,姓殷,我倆就隨便聊天,他串過很多地方,到過海南島,隨身還帶著一捆紫皮甘蔗,說起昆明大觀樓桂林七星岩等等,讓我覺得自己就是井底之蛙。見艙裡繩上的毛巾晃來晃去,牆上的水壺叮叮噹噹,他說風浪大要當心暈船,我說我坐江輪都不暈,他說那不一樣,這是大海。說著風浪更大了,還真覺得有點暈,老殷說,其實暈船是心理作用,你不去注意它就好多了,來,咱們下棋。於是我倆就下起棋來,但一盤未下完,一個巨浪打來,棋子嘩嘩啦啦散了一地,趕緊收起來,躺下不動,閉目養神。
大統艙裡密密麻麻躺滿了學生和零星的普通旅客,雖然那時大多數人都想避開大串聯的高峰,但少數不得不外出的旅客必須與學生在一起擠。這船上就有個從浙江鄉下來的少婦,懷裡抱著個不時啼哭的嬰兒,說是到旅順去探望在海軍部隊服役的丈夫。據說船已到了公海,就是說我們已經"出國"了,廣播要求關閉所有半導體,因無干擾,極易收到蔣匪蘇修的敵臺。太平洋的風浪更加猛烈,廣播裡說風力6級,將會持續兩天兩夜。9千噸級的巨輪也像個醉漢,搖搖晃晃,忽高忽低,有時船只能橫著開以避風頭。不遠處一個學生嘔吐了,就吐在草墊上,氣味熏人,聞著那氣味,我越來越不舒服,頭上開始一陣陣冒汗,胃也開始翻騰,我急忙跌跌撞撞衝進廁所,嗓眼一直,胃裡的飯菜就噴湧而出。我漱了口,擦乾頭上的汗和眼淚,發現裡面好幾個人都在吐。我扶著洗手臺休息片刻,剛想回去,胃又翻騰起來,啊的一聲又吐出不少。我甘脆就坐在廁所旁邊,抱著根柱子,迷迷糊糊待了好久,又吐了一次,估計胃裡也沒啥可吐了,才回到"宿舍"。
到宿舍看見老殷就說,我真佩服你,不暈船,他苦笑,端起旁邊的瑭瓷缸揭開蓋子給我看,裡面半缸穢物。他說怕暈船他從昨天中午就未吃飯,吐不出多少東西。在接下來的一天裡,我又陸陸續續吐了十幾次,我數過總共17次,一次比一次少,最後只能吐小口綠色的胃液。胃裡難受,一整天我沒吃一口飯,閉著眼,耳朵裡聽著不少人在咒罵鬼天氣,發誓一輩子再也不坐海輪。我半死不活地躺在那裡,渾身無力,連咒罵的力氣都沒有,感覺我的生命已到了盡頭,死神正在那昏黃的燈光裡向我招手。恍惚迷離中,我默默地回顧了自己短促的一生,貧寒的童年,失母的哀痛,苦澀的初戀,屈辱的狗崽子,黯淡的前程,是的,活著也沒多大意思,今天能死在這廣闊的大海的胸膛裡也值了。我對老殷說,要是我死了,叫他們把我扔到大海裡餵魚。老殷眼也不睜,哼哼唧唧地說,你甭急,我一定會死在你的前面。
正當哀嘆我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時,卻發現還有人比我更悲慘,就是那個帶個嬰兒的軍嫂。她已被暈船折磨得死去活來,偏偏孩子發了高燒,臉色青紫,呼吸困難,她哭著跪著向人求援,學生急忙找來船長,船長先是用廣播請乘客中的醫生幫助,沒找到醫生,但喊來了兩個醫學院的學生,他們看了孩子說是空氣污濁引起小兒急性肺炎,急需抗菌素和退燒藥,就廣播找藥,可惜沒人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醫學生束手無策,只能用涼水毛巾給嬰兒擦身降溫。船長用無線電與東海艦隊聯繫,反應很快,東海艦隊火速派出魚雷快艇帶著醫療設備從青島疾馳而來,讓我們全速駛向青島,在途中交接病兒。大家心都提了起來,希望能一切順利,我則暗中盤算,一旦兩船相遇,我一定跳上快艇,到青島去,不要再留在船上受罪。幾個小時過去了,忽然在臨時用毯子圍起來的"病房"裡傳來撕心裂肺的嚎哭,那不幸的嬰兒死了,享年31天。
下面的情況更糟,魚雷快艇返航,我們則改變航向,開往大連,這一折騰使原來的航程又增加了5-6小時,就是說,我還要在船上多受5-6個小時的罪。整整60小時,我沒吃一口飯,沒喝一口水,一直半死不活地躺著,直到有人興奮地大喊:"看見啦!看見啦!看見陸地啦!"我掙紮起來,從圓圓的舷窗向外看去,果然,天水相連處出現一抹黑線,我那顆虛弱的心突然狂跳起來,就在那一刻我才真正體會到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滋味。上岸時,忽然發現不會走路了,腳下輕飄飄的像踩著棉花,東倒西歪,眼前的樹木樓房都在搖搖晃晃,空氣裡還瀰漫著船倉裡那股難聞的氣味,走幾步就要扶著牆休息一會。我住在斯大林路小學,先抱著一個枕頭大小的黑麵包啃了好一會兒,灌了兩碗麵條湯,躺了大半天才活了過來。
我在大連雖待了兩天,但只在市區逛逛就上車走了,有人拉我去老虎灘看大海,我死活不去,大海,我已領教夠了,這輩子再也不想看了!聽說毛澤東在一次空中驚魂後再也不敢坐飛機,到蘇聯都是坐火車,雖然跑了七天七夜,但還是比坐飛機心裏踏實。去瀋陽的路上經過熊岳,大家說熊岳的蘋果馳名全國,我毫不猶豫地買了一袋,狠狠犒勞了自己一把,大難不死,理當慶賀。
在瀋陽轉了兩天,天氣奇冷,零下20多度,口罩上哈的熱氣轉眼就凍成堅硬的冰殼殼。我不敢再停留,沒暈死在海上,卻凍死在瀋陽,那就太慘了!眼看元旦將近,遂毅然乘車南下,北京天津都未停,但途經泰安時,卻禁不住東嶽泰山的誘惑,咱不能"有眼不識泰山"吧?於是跳下車直奔岱宗廟,沿著秦始皇封山祭天走過的御道,越中天門,十八盤,南天門,在漫天的霧凇和冰霜中登上玉皇頂,晚上在一個大炕上睡了一夜,計畫明天一早泰山極頂看日出,但天不作美,第二天陰雲密佈,大霧瀰漫,就一路下山,再乘車南行,終於在除夕之夜趕回家中。
老爸說:"你還知道回來?見到毛主席他老人家啦?"
我說:"嗨!那還用說!不光是見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差一點連馬克思他老老人家都見到啦!"
第二天是1967年元旦,洗澡洗衣洗塵之餘,回顧四十多天的漂泊日子,有所感,遂吟歪詩一首以記之:
七律 大串聯
井底之蛙初見天,孤身萬里飄忽間,金水橋畔蒼龍吟,白雲黃鶴已杳然;
大江淘盡千古事,東海風濤刺骨寒,泰山極頂聽松嘯,塵心難悟今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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