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草:中秋憶團圓
峽谷風帶出了蕭瑟,落日也漸漸變涼。抬起頭來,一輪明月爬上東山一角,中秋節到了。
孩子們都已經離家,空巢裡多了一些淒涼。看著圓圓的月餅,忍不住思緒紛繁,眼前又出現了四十年前故國的圓月。
那是1968年的中秋。武鬥停止了,學校開始復課,局勢稍微安定一些。革命處於低潮,母親不再受審查,父親也從牛棚裡出來了。糊在窗子上的大字報,樓道裡的大標語,風吹日晒漸漸凋零,一片片地飄落了。我們這些孩子也忘了要和牛鬼蛇神劃清界限,都從學校回家,居然有了點兒節日的感覺。
重油月餅是當時的美味,要用月餅票才能買到。外殼堅硬,被人笑稱為可用來敲釘子。餡子裡有一小丁一小丁的豬油,切成細絲的橘子皮染成紅綠兩色,美稱為青紅絲,還有些砸碎的冰糖塊和芝麻粒。
月餅切開,每人一角。鹽水煮熟的新花生,每人一把。梨子削好,每人幾片。我家不迷信,自然也沒人知道,分吃梨子就象徵著離別。
那天,媽媽還買到一瓶小香檳,冒著泡泡帶著酒味,是個稀罕物兒。既然過節,不管大人孩子,每人斟了一杯。
明亮的月光從窗口射進來,我們團團坐下,舉杯賀節。媽媽感慨地說,幾年動亂不定,能像這樣,全家人聚在一起,快快樂樂地過個團圓的日子,真值得慶幸,可以滿足了。
是啊,好幾年了,我們的家庭沒有團圓過。
1966年的中秋,正是狂飆初起。火紅的大風暴中,父親被揪鬥,母親被審查,我們這些孩子也都成了"黑七類""狗崽子",哪兒還有團圓過節的可能?
1967年是武鬥最炙熱的時候。我家成了某派據點,只好倉皇逃離。母親跑到北京,我和妹妹們趴火車去找她。國慶前夕,北京清城,接待站強制外地人全部離京。
那時,我有兩個哥哥在小叔叔那兒避難,媽媽就帶著我和妹妹以及叔叔的一個朋友,先去找哥哥。火車非常擁擠,儘管我們買的是坐票,也不敢隨便離開座位。我去上廁所,一站起來就被人搶了位子。長途旅行,誰不想坐一會兒?那時的人基本上不講道理,為了搶座,動輒打架。況且,站票坐票同價,也講不出個理來。看見沒座的人也很可憐,我就讓了座,和叔叔的朋友輪換坐一個位子。恰好,旁邊的座位上有幾個年輕人和叔叔的朋友是老鄉,他就擠過去和他們聊起天來。
沒想到,到站停車,突然衝上來十幾個全副武裝的軍人,拉開嗓子念了一個文件,大概是整頓秩序,嚴打壞人之類。我們都還莫名其妙呢,軍人們卻用槍指住了那幾個年輕人,包括叔叔的朋友。我們全都嚇壞了,媽媽壯著膽子問他們為什麼。軍人說,上個車站有人舉報,這個座位的人持刀威脅上車的旅客。那幾個年輕人這才明白,其中一個戰戰兢兢地拿起桌上的小水果刀說,有人硬要從窗子爬上來,因為這裡已經擠滿了人,連立腳之地都沒有,我就關了窗子沒讓他們上。當時我正在削水果,恰好手裡拿著刀子而已。
可是沒人聽他們解釋,幾個人一擁而上,把他們全部扭送下車。好在叔叔的朋友拿出了車票,他的座位在我們這邊,證明他不是同夥,這才逃過一劫。
昏昏長夜過去,我們到站了。一路上,所有的旅客全從窗口上下,因為車上太擠,通道根本就走不過去。有樣學樣,我也這樣爬下車,然後讓媽媽把行李扔下來,再接妹妹們下車。
我正手忙腳亂呢,一個人抓住我的行李就跑。我急忙往回搶,才發現又是個軍人。我一下愣住了,不明白為什麼。啊,他或許是學雷鋒做好事吧?就趕快說謝謝,不用了,我自己能拿。誰知他惡狠狠地說,現在要整頓車站秩序,不許從窗口上下,行李沒收!這下我急了,趕快跟他央告,我不是故意的,實在是車上太擠,出不來呀。還指著車廂給他看,每個窗口都像下餃子,行李一件件往下掉,旅客一個個往外爬。我說,你怎麼不管他們,欺負我一個小孩呀!他看我哭唏唏地死抱著行李不鬆手,大概拿個小女孩也沒辦法,就氣哼哼地管別人去了。
又坐了了幾十里的汽車才到了叔叔的單位,他和哥哥們見到我們都很高興。這時,媽媽才得知那天就是中秋。叔叔住集體宿舍,根本就無處安置我們,每人一張席子在外邊露宿。他心裏不忍,一定要在食堂多買幾個菜給我們過節。二哥哥聽說,附近有個地方可以買到酒,就借了一輛自行車前往,誰知在路上摔了一跤,門牙摔掉了,臉摔破了,腿摔壞了,血淋淋地回來。
媽媽本來就沒有心思過節。混亂尚未停止,父親和大哥哥的情況不明,回去以後會有個什麼結局也不清楚,看到二哥哥的慘樣就更加傷心,不由得潸然淚下。
一輪明月,清光淒楚,前一年的中秋就像一場惡夢,難怪媽媽會這麼感慨。
那可能是我第一次喝酒,有些醉了,暈暈乎乎地覺得,有家真好,和爸爸媽媽在一起真好!闔家團圓,有酒長醉,人生復有何求?
在那前後,我們還到照相館照了一張全家福。那可是罕見稀有,記憶裡,就這麼一次。可能父母有預感,知道好景不長。
果然,父親很快又進了牛棚。幾個星期以後,我和哥哥們相繼到農村插隊。從那以後,一家人各自東西,再也沒有中秋團聚的機會,也沒了過節的心情。那張全家福也成了我的珍藏。多少次,我對著中秋明月,感嘆人生孤寂。
飛越大洋以後,我築起了自己的小巢。一家人融融睦睦,賞月團圓似乎不再具有當年的意義。月餅也不過成了一種點心,不管何種花色,無論多麼精緻,都不再有聚散的甘苦。
現在,孩子們走了,小巢空了。月圓的時候,不禁又感到了孤寂,想到了團圓,記起了母親當年的感慨。
四十年了。月圓月缺,記錄了多少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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