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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女囚(三十八)什麼是辱中之辱

作者:孫寶強  2009-06-04 19:46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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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1你過來。"賈母氣勢洶洶叫著。"又怎麼了?""自己眼睛睜睜大。"賈母一腳朝工作台下一包裹踢去。

長長的工作台下圍著漂亮的花布。花布裡是包裹雜物。監獄和外面一樣,奉行‘驢蛋政策''。外面溜光水滑,裡面臭屎一包。

提藍橋每年接待大批參觀者。來者無不讚嘆監獄的窗明几淨,井然有序。然而,打翻整齊的蒙古包,裡面是臭鞋子臭襪子臭軍裝;撩起美麗的蓋頭,裡面是爛桶歪盆加破罐;乾淨的囚衣裡,是污漬的棉襖;和煦的微笑後,是遍體鱗傷的靈魂。這是監獄的特色,也是社會的特色。大廈後面的危屋;GDP後面的飢寒;霓虹燈後的淚眼,歌舞昇平後的哀鴻遍野-這是粉飾的天平,這是妝容的盛世。這是欺騙,這是謊言,這是醜惡,這是骯髒。

社會是雙刃劍。有銀子的光澤,有刃的鋒利;詩人讚美光澤,窮人感受鋒利。讚美者有讚美者的利益;控訴者有控訴者的痛苦。

"531,迪只包裹超出臺布2公分,你知道這是啥後果?"賈母的手指朝我逼來。

"那就推進去2公分。"我蹲下身子,使勁把包裹朝裡挪,包裹如鐵,一動不動。

"我知道你想往監獄臉上抹黑。"賈母一跺腳。我拳頭捏緊一使力,‘嘶'包裹裂開一道口子,一隻破鞋探出半個腦袋。

"這不是我皮鞋嗎?誰偷我的皮鞋?"月月蠻橫地叫著。

"這是誰的包裹?"既然出了盜竊案,我只能尋找賊人。

"我的。"憫怯怯回答。

憫是農村姑娘。膽子比耗子小,頭縮的比烏龜緊。鑒於這一點,她成了小組墊腳石。冷拳冷語且不談,地盤被佔成品被偷,時有發生。

"你這個賊骨頭。"月月氣呼呼罵著。

"沒!沒!沒!"憫急的直搖手。

"放屁!"月月雙手叉腰,一付潑婦樣。我拎起鞋,鞋面斑駁鞋底分離,千真萬確一破鞋。"這鞋你從哪裡揀來的?"我話中有話。

"我是在垃圾桶揀的......我真沒有偷。"憫急的臉更青了。

"月月也沒一定說你偷。"我微笑著。"月月,你包裹能否挪進去一點?"

"這......"月月沉吟著。既不能拂我面子,又不能讓‘逼宮'無功而返。

"幫個忙,就算幫我忙。"我呈上微笑。月月垂下眼帘挪動包裹。雖然身後有賈母,我畢竟我是她免費的私塾老師。

"謝謝!"看著月月逐漸緩和的臉,想起朱隊長的話:贈人玫瑰,手留餘香。既然賈母能策反,我為啥不能反策反?

"阿奶!有人偷東西你不管?"老三毛沖賈母嚷道。

"你不要衝著和尚罵賊禿。"小諸葛冷笑著。眾人先一愣,接著笑起來。誰不知道賈母是個賊,而且明火執仗。

"阿奶,她這是指桑罵愧。"老三毛不但反應敏捷,而且出口成章。

"你不要仗著自己口才好,有你哭的時候。"賈母冷笑著。"誤會,純粹是誤會。"小諸葛急忙擺手。

"拎的清就好。"賈母話中有話。先威脅後安撫,這體現一手硬一手軟的政策。

"那是!那是!"在懷柔政策下,小諸葛終於低下高貴的頭。

"531,你既包庇小偷,還搞階級調和。"擺平小諸葛後,賈母向我進攻-她的戰略戰術和西特勒很相似。

"第一,她揀鞋而不是偷鞋;第二,息事寧人總比興風作浪好。"

"這是搞階級調和,搞拉幫結派,搞反改造,搞犯人同盟。"賈母伶牙俐齒蹦出一大堆話。都說監獄是所學校,這話果然不謬。這裡的文盲半文盲,隨便一張口,政治術語如吐魯番葡萄,一串又一串。要是馬克思地下有知,定汗顏不已。

"不要說現在,就是二年前我也沒怕過你。"我冷笑著朝前走。刑期還有半年,我就要到新生組去了。

"暴徒不投降就讓她滅亡。"老三毛衝我背影嚷著。一蓬火燃在我的天靈蓋,我轉過身朝老三毛走去。"你說什麼?"

"報紙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寫著呢!"老三毛冷笑著。

"敢情你也能看報紙?"我冷笑著。

"我不識字就不能知道?告訴你,黨報寫什麼,句句裝在我腦子裡。"老三毛揮著手。要是胳膊上戴塊紅布,絕對是共和國的老牌紅衛兵。

"領袖的話是我們的生命。"賈母推開老三毛激情衝來。"甚至比生命還重要。"

"悉聽尊便!"我仰起頭:今天是躲不過了。

"暴徒還敢這麼猖狂?"長腳陰陽怪氣,她要在乾柴上倒一瓢汽油。

"鬥爭她,斗死她。"老三毛舉起手臂。"不要說斗死她,就是打死她也罪有應得。"

"打死也罪有應得-這是你說的?"

"是我說怎樣?"迎著我的憤怒,老三毛挺起了瘦骨嶙峻的胸膛。

"不要說打死,就是強姦死,輪姦死,也罪有應得!"小紅衝上來,把胸脯拍的響噹噹。

"你們都瘋了。"我氣的渾身打顫。

"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

"你們是不是瘋了?"小諸葛驚訝地問。"怎麼這麼說話?"

"看!這是什麼?"老三毛攥著一張紙衝來。小諸葛搶過報紙逐一掃視,眼珠子突然不動了。

"仔細看,仔細領會,究竟我們瘋還是她瘋。"老三毛嚎叫著。

"我們可以對暴徒採取任何行動,這是革命的行動-黨報上也這麼說。"賈母用鼓動的口吻說。

"你們太猖狂了。"我氣的眼冒金星。"走!上隊長辦公室。"

"走就走!我巴的得有這機會表現自己呢!"老三毛雄赳赳朝前走。

"什麼事?"456正好從辦公室走出來。

"你沒看黨報?我們聽命於黨主席的指示。"老三毛把報紙舉起。

"531你過來。"456一把扯住我。"幹活!趕快幹活-隊長正在開會。"456把賈母架走,又一個手勢,把老三毛摁在位置上。

這一刻,我明白什麼叫胯下之辱。

"給!"456遞進來一張報紙。"你快出去了......有些事不要太介意。"

這是半張黃而舊的殘報,我疑惑地打開:中國領導人召開新聞發布會。

一群記者採訪江主席。江一一回答提問。有個外國記者問:請問江主席,你怎麼看待6.4下放時女學生遭歹徒輪姦的事?

江主席的回答是:罪有應得。

我揉揉眼,又揉揉眼,紙上依然是這四個字,依然是這幾個觸目驚心的字,依然是這幾個不忍卒讀的幾個黑字。‘啪'!我一拳搗在報紙上。被搗個窟窿的紙,像深淵,像黑洞,像蛇眼,像冷冰冰的槍口-像集世界之大成的罪惡之源。

"見過無恥的,沒見過比這更無恥的。"我憤怒地罵著。不可抑制的狂怒抓住我,血液沸騰,神經戰慄,肌肉顫抖。我因憤怒而窒息,因窒息而憤怒,因憤怒而不能自己,因窒息而愈加憤怒。

"我自橫刀向天哭,人神共憤天地憤。"我大聲嚷著。"歷史!請你永遠記住這一天;人民!請你永遠記住這一天;中國!請你永遠記住這一天;世界!請你永遠記著這一天。"

"今天中隊召開‘認罪服法走向新生'大會。"朱隊長開門見山,點出會議主題。第一個上臺發言的是手風琴手,她因詐騙判無期。

因為犯人之間不能交流案情,所以對她詐騙一無所知。唯一知道的是主犯逃匿,從犯判無期。這版本是基本原則的版本,是政策永遠的版本,大有50年,100年從一而終的堅持。

判決書下來後,丈夫撇下二個年幼的兒子上吊自殺。風琴手哭啊哭,愁啊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隊長找她談心,一談節哀順變,二談爭取減刑。風琴手說她想看丈夫遺書。隊長斟酌著把遺書交到她手。

看完遺書,果然化悲痛為力量。或無事生非,讓犯人殘殺;或促膝談心,挖出對方隱私;或陳詞痛說,引君入甏;或秉燭上諫,演出精忠報國的新篇章。

強者,她諛言如鼓;弱者,她垢語如鑼;或危言聳聽炮製冤情;或鑿鑿有詞深挖要犯。總之,風琴手不再是幕後伴奏,而成了鬧劇中的主角加導演。她是特殊的菌種,只要她存在,鹽裡能爬出蛆,醋裡能開出花。

"你怎麼變成這樣?"要出獄的難友,毫無顧忌地問。

"我的心,和丈夫一起走了。"

"沒有哀大於心死,卻有最後的瘋狂:既作踐自己,又作踐她人。"

"既然我已經殺了丈夫,又在乎傷害誰?"

"遺書究竟說什麼?"

"八個字:主犯逍遙從犯重判。"

"我知道你痛苦,但冤有頭債有主。你不找冤家,卻遷怒她人加害她人?"

"我奈何不了主席台上的主犯。"

"奈何不了他,就奈何別人?"

"別人的痛苦能減輕我痛苦,別人的災難能減輕我災難。我要攪的雞犬不寧,人人痛苦。"

"培根說,一次司法的不公,猶如源頭的污染。我知道你是受害者,不能以惡制惡:已所不欲勿施於人。"

"沒揭發哪來加分?沒有小報告哪來信任?"

"你幹這為了減刑?"

"減刑是大目標。小目標則是製造痛苦,製造眼淚,製造新的冤假錯案。"

"你的情緒很危險。"

"不是危險而是前途一片。哪個政客不靠整人上去?我要順應潮流,順應時務,順應這個特殊的國情。"

"病入膏肓的瘋子。"

"我承認我是整人變態者,但是這不是我的錯。"說到這,風琴手流下痛苦的眼淚。

"......到了監獄,在政府隊長教育下,認識到自己罪行的嚴重。我決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風琴手聲情並茂朗誦著,帶著職業演員的嫻熟和圓滑。

"她為啥不說說自己冤屈?她為啥不說說丈夫的去世?戲子演的是劇本,她演的卻是自己血淚史。

"我的犯罪,破壞了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損壞了人民教師的聲譽,給社會帶來了不好影響。"她的朗誦愈發抑揚頓挫。

這麼說,一流的戲子還是人類靈魂工程師?

"政府把我從犯罪深淵救出來。我要感謝黨,感謝政府。要是沒有黨,沒有政府,就沒有我的今天。"

你的今天,不是座上賓的今天,只是階下囚的今天。既這樣,有啥可喜可賀?又是言不由衷的謊話。

"政府不但關心我,還關心我兒子。每個月我們都能母子相見,這要感謝偉大的黨,偉大的政府啊。"一個‘啊'包含了濃烈感情。平仄仄平恰到好處,起承轉合盡收囊中。

在國外,不要說服刑犯,就是要槍斃的犯人,也能和親人見面。接見,這是犯人的權利。既是權利,值的這麼謳歌讚美嗎?

"我的犯罪,不但給受害人帶來災難,也給家庭帶來災難。我的丈夫,因受不了打擊而離開人世......"說到這,嫻熟和圓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真切的悲痛。

"現在我才知道,什麼叫家破人亡,什麼叫妻離子散,什麼叫悲劇,什麼叫悔恨,什麼叫痛徹肺腑,什麼叫潸然淚下。"說到這風琴手嗌住。她肩膀劇烈地聳動,而且越來越劇烈。

我冷冷看著她。我相信在整篇發言中,只有最後一段話,最後的肩膀抖動才真實。

"下面由441發言。"風琴手下去後,隊長敲了敲麥克風。

"輪胎?"從大監獄的小監獄出來後,一直沒能見到她。雖然同在一幢樓。

441走上臺,恭恭敬敬朝隊長鞠了一躬。這個躬是貨真價實的90度,絕對可以和東洋女媲美。桀驁的441成了淑女。

"......89年政治風波後,由於世界觀問題,我站到敵人一邊。我不但自己放了輪胎的氣,還回家取工具,把工具借給學生。我對不人民對不起黨啊。"441痛心疾首。

這是無奈之舉,還是掏心窩子話?我紂度著猜測著。

"因為這,法院判我五年。本來我一直想不通,放一隻輪胎氣竟判五年?通過隊長教育,我明白五年不是多,而是少了。"

天吶!她是不是瘋了?

"因為這不是簡單的放氣,而是一起嚴重的反革命政治事件。這是往黨臉上抹黑,這是和政府對著幹,這是最大的犯罪。"

天吶!我知道你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但凡事有個度。你不能過度貶低自己,作踐自己,自己往自己臉上抹屎啊。

"法院判我五年。這五年我服,我打心眼裡服。"

天吶!這是自掘墳墓,自取其辱。我的心寒到極點。是的,在高壓下我也寫過認罪書,而且不止一份。但是我有前提,那就是謠言的前提。既然政府說我傳播謠言,而不是製造謠言,我就把責任推到謠言身上。

因為我相信謠言,才帶領群眾設籬笆;因為我相信謠言,才會發表抨擊鎮壓的演講。如果謠言是假,我是受害者;如果謠言是真,我就沒有罪。這叫什麼?這叫‘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

441啊441,我知道你無奈,但是你的行為超過底線。我為你痛心,我為你不值。哪怕自由的大門朝你招手,你也不要褻瀆和背叛自己的信仰(除非你沒有信仰)。

你可以曲線救國,可以似是而非,可以模棱二可,可以環左右而顧,可以語焉不詳;甚至可以裝瘋賣傻,但是你絕不能自己打自己耳光。你可以後悔,但前提是打斷牙朝肚裡咽。我絕不容許你打腫左臉後,再把右臉呈上。

如果這樣,你就是自取自辱。

我百味雜陳地看著441,看著曾經的盟友,一點點墮落。

"從1960年到1989,我在單位整整工作了30年。一個人的一輩子有幾個30年?這30年裡;凝聚了我美好的青春,凝聚了我燦爛的年華。這30年,就是我整個生命啊!

出獄後,我失去工作,失去勞保,失去退休金,失去一切的一切。沒有工作,失去勞保,丟了退休金,我失去了生存的前提......"說到這441飲泣不已。

"我為什麼不聽黨的話,落到萬劫不復的地步?我為什麼要同情學生,自尋絕路?我為什麼要有正義感,以卵擊石?我的心好苦,我的心好痛,我的心在流血啊......"至此,441終於嚎啕起來。

441發言結束,但會場蕭瑟一片。輪胎的發言,震撼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在輪胎髮言中,看到自己的下場。

天大地大,大不過這個聲音;宇宙廣袤,扛不過這個威力。俯首是唯一出路,聽話是唯一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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