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你害怕什麼呢?
"四川四川"--哀悼那些活著的人我的目標是青川
在艾老工作室和一對來自災區夫婦的對話,堅定了我要去四川拍攝的信念。
3月31日,在不斷傳來有志願者被抓的消息中我到達四川。其間一直保持聯繫的喬星月小組失去了消息,我想他們大概也不能倖免。凌晨四點,得到了證實。喬發來簡訊,他們是在青川縣的一所網吧落網,理由是"沒有辦理長期上網卡"。
4月1日早上喬和黃岳被釋放,黃岳回了成都,喬在青川等我。
在成都匯合來自上海的志願者後,直奔青川。
豐田在高速路上一路疾馳。呂不愧是開車進過西藏的,冷靜沉著的將一輛輛車拋在後邊。
檢查站荷槍實彈的警察讓人恍惚進入電影的情景......收到簡訊又一次傳來有人被抓的消息,是成都的一位記錄片工作者,他在災區拍攝將近1年了。警察沒收了拍攝的素材後釋放了他。
從寶輪到青川的大多是盤山公路。道路雖險但美景讓人留戀,雲霧中的木屋如仙境,讓人暫時忘記災難。公路邊沒有表情的村民很快把我拉回現實。進入青川縣城,我第一次面對這個僅僅持續了兩分多鐘的災難。垮塌的房屋並沒有對我產生震撼和衝擊,它和我們每天面對的拆遷現場沒有多大區別。
喬從躲藏的小理髮店衝出後急速上車緊緊擁抱著我,後來他吐了,說是因為見到我太激動。事後證明,這種躲藏毫無意義,因為就是理髮店老闆告訴警察他躲藏的位置。警察說沒抓是給他留面子,但我推測是在釣我這條魚。
來之前聯繫好了我要見的人,我說過,我的目標是青川。鑒於他們被警察監控,我們選擇了一個叫馬鹿的鄉見面,選擇在天黑之後。出了青川縣城已經天黑,瀝瀝拉拉下起小雨。盤山公路的危險性這時才感覺得到,我是信任呂大俠的,但一整天的駕駛讓她的表情更加嚴肅,我厚著臉皮在車上點了一根煙,她沒有厭惡的表情,我狠狠的享受香菸帶給我的情緒。
我注意我們前後的車輛,沒有什麼可疑的。放心給聯繫人打個電話,他們轉移了上午約好的地方。每次和她的通話傳遞的都是恐懼的信息,在北京我一直覺得恐懼是個人的問題,但他們沒有理由不恐懼,一個上訪者被從北京押送回四川後莫名死去。見面地點被不斷更換,從鄉鎮府到學校......最後終於確定在離鄉鎮府比較遠的一個小村子。車慢慢前行,我一邊和她通電話,一邊看著窗外,在車燈中尋找她所描述的房屋和接應我的人。我發現了接應的人,幾乎同時,也看見了大片閃爍的警燈,車前車後,也發現一輛出現過幾次的地方牌照的帕薩特。我告訴她讓聯繫人趕緊回家後迅速挂掉電話。我和小高下車,裝作撒尿。操,竟然沒有一滴尿出來。假裝抖了兩下,收槍回車。繼續前行,聯繫人沒法見了,為了她的安全。到寶輪,遠遠就看見警車在橋頭等候。車號證實就是在馬鹿跟蹤我們的車。
不管了,先吃飯。停車進餐館。隨後進來兩個眼神可疑的人,根據多年國產電影的教育,很簡單就判斷出不是好人。眼睛總是盯著我們,對視之後,進後堂和老闆嘀嘀咕咕走人。餐館只有火鍋,斷斷續續吃了1個多小時,期間商議,先閃出青川地界。根據經驗,警察出了他們的管轄範圍,你殺人也和他們無關。
車起步拐彎,一片閃爍的警燈在雨中顯的格外刺眼。沒開出50米,就被攔下,檢查一切順理成章。駕照、行車證、最後身份證。我問這是一個常規檢查還是特殊檢查。警察說重慶丟槍你們知道嗎?理由無懈可擊,為了人民的安全,我們只得配合。搜車拍照檢查結束,刑警說沒事了,等交警處理把。交警說駕照過期,助手過去一看,電腦都沒開,再一次侮辱人民的智商。放屁扯淡之後放行,深夜到綿陽。
綿陽和呂分手,接到聯繫人電話,說他們沒事,警察也沒找她麻煩,只是仍然被監控。和喬、高延平展開地圖,研究路線。寶輪到青川的路是沒法走了,沿途設卡,我們肯定沒到就會被拿下。
確定從劍閣到沙洲走水路入青川東部木魚鎮開始調查。在德陽匯合湘西黃岳。把前面拍攝的素材,還有湘匪保存的學生名單送到德陽的朋友那裡。
從德陽雇了一輛當地牌照的車前往沙洲,沿途幾十公里是著名的白龍湖風景區。平靜的水面下是現在居住在山上的村民過去的家園。因為白龍湖移民款項貪污挪用等問題的一位上訪者,被遣送回後失蹤,在白龍湖面找到了屍體。
晚上到達沙洲,沒有大面積的倒塌。但所有房屋受損無法居住,一棟棟咧著大口的樓房讓這個空鎮多了一些恐怖。終於找到了一個板房旅社,奇貴,一夜50。
早起,不敢在鎮子太活動,聯繫到一個家長,旅館簡單談話後約好碼頭見面。我和喬、湘匪坐小船去村子,高延平和司機渡車過河後在對岸等候我們。會合後去木魚鎮,準備清明拍攝,無論如何,我們必須保證清明前不落網。
村莊的景象看起來要淒涼一些,沒有整齊的板房和大幅的標語,大多是些帳篷和臨時搭建的窩棚。看來面子還是能給城鎮帶來實惠。農民總是被遺忘,默默承擔苦難。"命苦不怨父母,地震不怨政府"這是沙洲鎮對農民的號召。走訪了村裡的幾戶遇難學生家長,他們普遍認為學生遇難,學校政府難逃此責。一是地震發生時,學校宿舍樓門被鎖,沒人打開,學生遇難時全部在樓道,說明只要打開樓門,還是有逃生機會。二是地震發生後,青川鎮府報喜不報憂,說青川災情不嚴重,完全可以自救。延誤救援時間,青川的救援是地震後第三天才進入。三是清理地震現場時,發現了宿舍樓危房整改通知書,有專項撥款整改已是危房的學生宿舍樓。地震過後,受難者家屬上訪。在廣元或者北京就被押回青川。期間不斷有人冒充記者威逼利誘,騙取他們掌握官員腐敗的證據。據他們講,青川縣僅這一年阻止或者遣返上訪的費用已達近百萬。
我們陪同遇難學生家長前往村口祭奠遇難者,途中接到電話,有人舉報。我們必須馬上離開,警察已在途中。匆匆祭奠過後,墳墓旁留下一堆燒過紙錢的灰燼和遇難者哀傷的母親,讓我想起多年前母親面對兩個姐姐的離去。我不敢多看一眼,握手道別,小船划過水麵,彷彿是電影中的場景。
翻山、穿過村莊、搭乘拖拉機。到約定地點,等來的是呼嘯而過的警車。高延平落網了。原路返回。只找到喬,得知湘匪已逃至小河對岸,年輕人體力就是好。接到艾老電話,讓我們撣掉從草叢爬出來沾在身上的土,我說我保持了一個逃跑者的氣質。返回湖邊已是傍晚。還是那個年輕的小夥子再一次將我們渡回沙州鎮,小船又一次穿越了暮色中的瀰漫大霧的白龍湖。我解開頭髮,任由飄動。
到沙洲又是夜晚,我們必須到寶輪。如果高延平被釋放,我們計畫拿到電池第二天去木魚鎮拍攝。交通不變的鎮子在晚上更是寸步難行,在小賣部找到了一輛麵包車,平時價格200的路程竟然要價400。氣憤之下只好放棄前往鎮子租車,前行500米,我突然預感到了某種危險。跟喬說,400就400,我們還是回去租車吧。返回不到50米,一輛警車停在我們面前。無法迴避,我上前和警察問東問西,警察一一解答。從車上下來的高舉衝鋒槍的警察高喊"把手舉起來,原地不要動"這個只有大片中才有的場景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指著喬和湘匪的槍,照射他們臉上的強光手電筒讓我很是憤怒,我說:"我們是犯罪嫌疑人嗎?" "你把槍和手電筒從他們臉上移開"。這個小警察很裝,在犯罪份子前面無法施展的手段,這次可是出盡風頭。我們坐上了帶柵欄的車,是喬夢寐以求的日產 NISANG越野。到派出所聽到的第一句話也是令人噴飯之詞"這幾個是群眾扭送,還是當場抓獲?"。NND,又是一個裝B得逞的傢伙。
警察態度溫和,套近乎,拉家常,探口風,是些常規手段。以致我一直要求審訊我的警察要拿出人民警察的氣質。聽見喬在隔壁狠狠的吹噓我是個著名藝術家,畫賣了不少錢,國際知名導演。喬的河南人的騙術終於用到了正途,他說打算回去的時候騙走那個警察的一個睪丸。
喬和湘匪對我的吹噓起了作用。警察畢恭畢敬和我談話,似乎對我有些顧忌,他們大多都是來自農村的孩子,威嚴的警服難掩成長環境帶給他們卑微的內心。審查我的是一位甘肅籍的警察,和我套上了老鄉。我說"我身體很累,如果只是一個常規的檢查。那麼請你們放快速度。如事關具體案件,那麼我們直接進入法律程序。他說"這只是常規檢查,10分鐘之內肯定結束,我也不想時間太長"。越是緊張越是出錯,電腦總是不配合,答的內容總是跑到問的欄目去。期間聽見隔壁動靜很大,擔心喬和湘匪被打。小警察一再保證不會打人。喬得意的笑聲讓我放心坐下想像他漏出小板牙得意的表情。折騰半個多小時後,詢問果然在10幾分鐘後結束,我第一次見到警察的效率。內容無非讓我重新回憶了一遍我的人生,他竟然問起了父母的出生年月日。的確讓我汗顏,這是我唯一回答不上的問題。
做完筆錄後他說想和我聊聊,七扯八扯後進入主題,
"你知道艾未未嗎"
"我認識,來之前我去過他那裡"
"你怎麼看這個人和他做的事情"
"我敬重他做的事情"。他帶我去了隔壁審訊喬的房間。
隔壁房間的喬又開始了他的高談闊論。談國家、談社會"我們爭取的自由和民主是給你們的孩子爭取的"云云。
一位警官說"艾未未是加拿大國籍,你們要是不喜歡中國,你就去外國,不要來找事"。
我說"我知道艾未未持中國護照,即使這個國家爛掉,我不會改變我的國籍"。臨走時警察告訴我高延平和司機已被釋放,他們不願等我,自己去了綿陽"
在昂貴的板房旅館,警察陪我們睡了。老闆一改前夜冷冰冰的態度,噓寒問暖端水倒茶,把我們當成了重要人物,睡覺都有警察負責安保。
第二天,一位李姓警官堅持要把喬和湘匪送上廣元到北京的火車。在我的堅持下,他們要求必須離開廣元到成都。李警官說,你們不能再來青川了,如果下次來我們也保證不了你們的安全,如果人民群眾把你們扔到河裡餵魚或者打斷了腿。和我們沒有關係。我說怎麼沒關係,那肯定是你們指示的。
開車前,李警官一臉無辜的跟我講:"李沛峰,我信任你,求你一定要保證他們離開四川,你也好好搞你的藝術,不要和艾未未摻乎了,那是個瘋子。"
回到成都,我的疲憊讓大家情緒低落。強打精神,鼓舞士氣。為節約三人共處一室。我的呼嚕聲竟然點燃一觸即發的情緒,喬半夜出走,這小子在網吧看他的越野車,害得我連發短通道歉,儘管沒我什麼錯。
青川是不能再去了。
突然沒了目標,心裏很是不爽。我說過,我的目標是青川......
想起去年朋友發起資助過一個北川的家庭,聯繫確定,再去北川。
期間報社記者聯繫說要拍攝我們。我和喬去北川陳家壩太洪村。從江油轉車到陳家壩已是傍晚。被訪者背著孩子已在村口等候。孩子是地震當天生在山坡上的。
與大面積倒塌的民房相比,村委會像個示威者立在半山腰,格外醒目。門口停著嶄新的三菱越野車,事後得知這是村長的車。受訪者家在半山腰一片竹林之中,我夢想的生活。如果沒有災難、沒有貧窮,有尊嚴的生活在這裡,城市對他們還有什麼吸引力?一家擠在一間老屋裡,兄弟三人只有老大娶到媳婦。老二老三斷斷續續講他們在山西煤礦打工的經歷,災後重建貸款的事情,不是每個人都能貸到款,需要公職人員的擔保,兩隻小狗在院子裡肆無忌憚的做些性事。讓我們很是尷尬。
突然從天而降的一群人讓我們不知所措,要沒收手機,查看身份證。在我們強硬態度之下,他們再沒要求,要我們去村委會聊聊。看來不去不行,我們不願我們走後為難受訪者,只好隨從上車。狗日的,直接把我們拉到派出所。
陳家壩派出所臨時設在板房區,裡面掛滿了各種銅質獎牌,足足有十多個。什麼抗震救災標兵云云,根據我過去做裝潢的經驗,每個獎牌的的製作費大約在300元。
這個國家從來沒有進步過。
問詢異常輕鬆,除了被我喝斥出去的一個沒有證件的(事後證明是安全局的),是在愉快的氣氛中進行,並很快結束,這讓我有些不安,不出意外的再一次提起了艾老,這讓我展開了一個演講的話局,這是些學員,大多來自農村。聽著我的高談闊論,從鄉土中國談到文化重建,不斷有人表現出覺悟。讓我有了幻覺,似乎覺得這個國家前途一片光明。想想中國的解放也是從農民講習所開始成功的。但隨後發生的事重重抽了我一個耳光。
問訊結束,我們表示不回江油了,要在此落腳。一個警察帶我們來到一個板房旅社,訂了一個房間後去吃飯。為數不多的飯館基本打烊。只有一家小火鍋店自己要吃晚餐,店主是一個美麗的羌族姑娘,臉色微微泛紅。她說已經不營業了,如果不介意可以和他們一起吃。吃著火鍋,聊著天,我們像一家人。
姑娘說她在北京打過工,地震後她再也不願離開故鄉,開了這個小餐館。鄉里大多人都轉了城市戶口,從此都沒有土地了。媽的,我大腦充血。災難沒有驚醒活人,卻讓活人喪失了人性。中國的農民,你們什麼時候才能活的像個人。土地被視為卑賤時,你們抗著農民的屈辱的招牌。土地有價值時,你們又一次被欺騙。用一張分文不值的城市戶口換取了你們的土地。我心情難受無法下嚥,拿出20元作為我們的飯錢。女孩死活不肯收,緊緊握著我的手不讓我把錢放在桌上。她溫軟的手給了我四川全部的溫度。走出火鍋店,眼淚留了下來,擔心喬看見,我假裝點了一根煙,黑暗破亂的板房區讓人心裏有些說不出的恐懼,回旅館的路那麼漫長。
到了旅館,但老闆驢起來的臉已經讓我多少知道了答案.
"沒房間了"
"我們訂了房間交過錢了"
"訂了也沒有,交錢也沒有"
"你怎麼不講信用"
"拿錢 走人,給你退錢"
從老闆恐懼的眼神我知道這已經不是一個正常商業道德的事情了。老闆肯定受到了威脅。我們拿錢走人,巷子裡突然出現了幾個人,衝我們喊叫揮手。氣氛異常。警察在等我們,去派出所,簡短對話,所長給我們叫了黑車。送我們去江油,一切都在他們的安排之內。
青川,你害怕什麼呢?
在不斷傳來有志願者被抓的消息中我到達四川
李沛峰
2009/4/23 於宋莊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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