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李白筆下的「飛」
清代文論家劉熙載在《藝概·詩概》裡，曾用一個"飛"字來概括李白詩的特徵，的確，李白詩歌具有一種飛動飄逸之美，這從他的許多情採飛揚、氣勢磅礡的詩作中可以體現出來。不管是瀑布流泉，還是山花草鳥，不管是玉笛聲聲，還是夢魂陣陣，都可以飄舉飛揚，都可以一"飛"驚人，而且正是通過這些靈動飛舞的意象，李白詩歌高揚自由意念，抒展生命豪情的精神才得以活靈活現地表現出來。下面擇取李白詩中部分"飛"揚的詩句加以賞析。寫鳥飛，沈重悲淒，意態萬千。《蜀道難》寫山勢高危，行路艱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上有突兀而立的高山，直插雲霄，聳立天外，擋住了太陽的運行；下有深不可測的河川，沖波激浪，曲折迴旋，展露駭人的聲勢。這兩句融誇張和神話為一體，直寫山高川險，突出蜀道艱險難行。後兩句又借黃鶴和猿猱來反襯山勢高危，山高得連千里翱翔的黃鶴也不得飛度，輕疾敏捷的猿猱也愁於攀援，不言而喻，人行走就難上加難了。黃鶴之飛望"高"興嘆，一籌莫展，行人的驚異恐懼就可想而知了。
《蜀道難》渲染青泥嶺一帶的陰森恐怖氣氛，有這樣的詩句："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寫古木參天，悲鳥飛鳴，寫杜鵑哀啼，空谷迴響，把讀者帶進了一個空寂荒涼、悲淒恐怖的境界，令人毛骨悚然，心驚肉跳，蜀道之難宛然可睹。《烏夜啼》寫思婦之苦："黃雲城邊烏欲棲，歸飛啞啞枝上啼。機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停梭悵然憶遠人，獨宿空房淚如雨。"起首兩句描繪秋林晚鴉，烘托下文織女相思之情。夕曛暗淡，返照城闉，烏鴉歸飛，啞啞啼嗚，如此喧囂煩亂的啼鳴，牽動了閨房思婦的離愁：在這黃昏的時候，烏鴉尚知要回巢，而遠在天涯的丈夫，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烏鴉承載了織女的相思離別之苦，牽動著讀者的情感神經。《獨坐敬亭山》抒寫詩人懷才不遇的寂寞孤獨："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前二句以鳥飛雲去之景寫盡落寞淒涼之感。天上幾隻鳥兒高飛遠去，直至無影無蹤；寥廓長空還有 一片白雲，卻也不願停留，慢慢地越飄越遠，似乎世間萬物都在厭棄詩人。《越中覽古》借鷓鴣飛鳴，抒發人事盛衰，歷史興亡之感。"越王勾踐破吳歸，戰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寫勾踐，躊躇滿志，耀武揚威；寫戰士，衣錦還鄉，得意洋洋；寫宮女，前呼後擁，侍候君王。寥寥幾筆，把越王的勝利、威武、榮華、富貴表現得淋漓盡致。這是昔日的繁盛，現在呢？"只今惟有鷓鴣飛"，人們能夠看到的，只是幾隻鷓鴣在王城故址上飛來飛去，淒厲鳴叫，今日的淒涼與過去的繁華形成鮮明的對比，明顯地流露出盛衰無常，富貴如雲之感。
寫瀑飛，凌空飛濺，氣勢磅礡。《蜀道難》描繪蜀道奇絕險峻的自然風光："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 ，泵崖轉石萬壑雷。"前兩句寫靜景：山巒起伏，連峰接天，枯松倒掛，絕處逢生；後兩句狀動態：水石激盪，山谷轟鳴，雷霆萬鈞，驚險萬狀。山高使人望而生畏，川險令人驚心動魄，蜀道之難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寫瀑流著一"飛"字，幾乎可聞山呼海嘯之聲，可見地動山搖之勢，雄渾壯觀，粗野強勁。《望廬山瀑布》歌讚自然的神奇偉力："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挂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第三句極寫瀑布的動態，縱筆揮灑，字字擲地有聲，鏗鏘有力。"飛"字把瀑布噴湧而出，臨空飛濺的景象描繪得活靈活現；"直下"既狀山之高峻陡峭，又繪水之迅猛急速，高空直落，勢不可擋之狀如在目前；"三千尺"極言其高，幾乎高接雲天，遙不可及，與下句"疑是銀河落九天"照應。全句凸現瀑布"萬里一瀉，末勢猶狀"，雄奇瑰麗，氣吞山河的特點，造語誇張，想像生情，具有強烈的震憾力。《訪戴天山道士不遇》也有用"飛"寫瀑的名句："野竹分青靄，飛泉挂碧峰。"近觀道院，翠竹森森，鬱鬱蔥蔥，水霧靄靄，飄飄渺渺；遠眺碧峰，流泉飛挂，潔白如練，空靈飄逸，滿目生輝。好一處山青水秀，超塵脫俗的世外桃源啊！"飛"帶給我們一種小巧玲瓏，飄飄似飛的感覺，不同於廬山瀑布的奇險壯美。
寫夢飛，文思泉源，激情飛揚。《長相思》寫相思苦夢："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在詩人浪漫的幻想中，詩中人夢魂飛揚，要去尋找他所思念的人兒。然而"天長路遠"，上有幽遠難極的高天，下有波瀾動盪的淥水，還有重重關山，儘管追求不已，還是"兩處茫茫皆不見"。夢魂飛舉，苦苦追尋，著一"飛"字，寫出了主人翁魂牽夢繞，肝腸寸斷的痛苦。《夢遊天姥吟留別》抒寫詩人對吳越勝地天姥山的神往，也描繪了一個夢境："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夢幻中的詩人身展翅膀，腳踏白雲，沐浴月輝，飛渡鏡湖，抵達剡溪。鏡湖留下了詩人騰雲駕霧，飄飄飛舉的風姿；剡溪見證了詩人夢魂飛越，心儀天姥的深情。《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雲》中間寫主客雙方的文采風流，才華絕世："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飛青天攬明月。"讚朋友文風剛健，才情橫溢，說自己詩文清發，自信滿滿，主客雙方都懷有豪情逸興、雄心壯志，酒酣興發，更是飄然欲飛，想登上青天攬取明月。酒後豪語吐真情，如此飛動健舉的形象分明表露出李白對高潔理想的嚮往追求。"飛"字凸現詩人意氣風發，獨步青雲的精神風貌，也可看出詩人追求理想，崇尚自由的生命豪情。
寫月飛，化靜為動，情趣橫生。《古朗月行》開篇寫兒童對月的幼稚認識："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雲端。"以"白玉盤"狀月亮渾圓如盤，潔白似玉；以"瑤臺鏡"繪月亮光潔如鏡，神似瑤臺；輔以一"呼"一"疑"，傳達出兒童天真爛漫的性情。"飛"字活現雲遮霧繞、月隱月現的動態感，還帶有幾份飄飄欲仙的神秘氣氛，很吻合孩子的心態。《渡荊門送別》寫荊楚大地的晝夜風光，有這樣的名句："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長江流過荊門以後，河道迂曲，流速減緩。晚上，江面平靜時，俯視月亮在水中的倒影，好像天上飛來一面明鏡似的；白天，仰望天空，彩雲興起，變幻無窮，結成了海市蜃樓般的奇景。"飛"字寫出了月亮突如其來，撞入眼帘的那種驚奇感和興奮感，也是詩人飛舟東下，驚鴻一瞥的直觀反映。
除了上述鳥飛、瀑飛、夢飛、月飛之外，詩人筆下凡是觸目生情，入耳動心的景象都可以"飛"。"只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宮中行樂詞八首》）（其二）寫宮女歌盡舞散，如彩雲飄飛，透露無限淒涼；"飛蓬各自遠，目盡手中杯！"（《魯郡東石門送杜二首》）寫友人離別，彷彿轉蓬隨風飛舞，各自飄零遠逝，令人惆悵感傷；"鏗鏘振金玉，句句欲飛鳴。"（《望鸚鵡悲彌衡》）讚彌衡文章，字字珠璣，句句生輝；"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春夜洛城聞笛》）寫玉笛聲聲，隨風飛揚；......凡此種種，"飛"形各異，神態萬千，活現李白飄逸浪漫，妙想天成的情採。仔細品味，我們的確可以體察到詩人活潑自由，奔放超邁的人生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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