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突圍前夕,還有軍吏勸他:"將軍威震匈奴,失敗是天命不遂,即使被俘也可以設法逃歸。就像浞野侯趙破奴也曾為虜所得,後來逃脫,得到天子禮遇,何況將軍呢!"而當時李陵的回答十分決絕:"您不要說了!如果我不死,就算不上真正的壯士。"何其悲壯!他為什麼言行不一?而他投降之前,說"無面目報陛下!"又是什麼意思呢?
後來,李陵《答蘇武書》中說:"我當時所以不死,只是打算效法前輩英雄,有所作為。可是,大志未成,全族被劉徹屠戮,老母都不能倖免。仰天捶胸,眼淚流盡,繼之泣血。"
《答蘇武書》被懷疑為後人偽托,姑且不論。但在正史中,李陵確有"陵雖駑怯,令漢且貰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奮大辱之積志,庶幾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的表白,如果他的表白是真實的,李陵的遭遇,就是一個忍辱負重者遭到誤解的悲劇。
那麼,我們能否相信他的表白(或相信史書的記載)?
在被俘的一剎那,他的想法,我們已經無法確知。其實,退一萬步說,即使李陵就是一時怯懦貪生又怎麼樣?
當然,這會影響我們對他的評價,他可能不會作為英雄(所謂英雄,就是戰勝了人性弱點、作出超乎常人的選擇的人)而受到後人的景仰。但是即使如此,他也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他沒有對不起漢武帝--他已經為國家、為君主竭盡全力了。也沒有對不起那些英勇死難的將士--他是在形勢已不可為的情況下解散軍隊後被俘的,此時他已經不再是一個指揮官,而只是與別人平等的人。換言之,李陵被俘,無論有無受到"誤解",都不應受到如此嚴酷的懲罰。
那個時代,軍人的命運十分悲慘。勝利固然可以封侯拜相,風光一時,可一旦戰敗就會成為階下囚,甚至遭受滅門之禍。周亞夫、李廣、趙破奴,甚至那個因身為"皇親國戚"而倍受寵幸的李廣利,都是功勛卓著的名將,可曾經的輝煌,卻沒能保住自己的頭顱。
即使在以"仁愛"著稱的文帝時代,馮唐就曾進言:"陛下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軍人"終日力戰,斬首捕虜,上功幕府,一言不相應,文吏以法繩之",真是賞可不行,罰則必用。到了武帝時,這種狀況更是變本加厲。漢《軍法》規定:"畏懦當斬","逼橈當斬","失期當斬","失道當斬",生俘也在死罪之列。李廣就曾因生俘逃歸,坐法當斬,贖為庶人,打發回家。後經啟用,亦不得志。最後因"失道"錯過會師時間(很難理解平生七十餘戰的老將李廣會犯"不帶嚮導"這種低級錯誤,所以有人懷疑這是衛青做的手腳),不堪再受刀筆吏之辱,引刀自剄。李陵即使突圍生還,等待他的恐怕也不會是慰問和鮮花。由此看來,他的"降"(不管是否有"戴罪立功"的打算)裡面有太多的無奈和苦衷。
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三國時,魏國大將於禁被關羽俘獲,後來被送回。曹丕熱情歡迎,還用荀林父(春秋晉國大將,曾大敗於楚,但是仍然得到信任,後來終於擊敗楚軍)的典故安慰於禁,把於禁感動得老淚縱橫。可是一轉臉,他就耍手段羞辱於禁,使之"羞憤而死"--我們不禁要問:究竟是於禁該死呢?還是那個道貌岸然、內心卑鄙的曹丕該死?
這種對個人的苛求越到後世就越凶殘,也越於事無補。金、元、清等外族入侵,國破家亡之際,總有義士烈女投水赴火,自殺殉國,讀到這些,總讓人心情複雜。一方面,這些壯烈行為讓我們景仰;可另一方面,又讓人不由懷疑:這類壯烈行為到底有什麼用呢?為什麼不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臥薪嘗膽、捲土重來?如果說這種行為是以氣節激勵後來人反抗,為什麼自己不去反抗?又為什麼這樣死節的人越多,中國就越每況愈下?是不是我們把勇氣、操守和犧牲用錯了地方?
李陵被俘後,漢武帝也有過片刻的清醒,但他採取的補救措施卻異想天開:派遣因杅將軍公孫敖將兵深入匈奴,接應李陵逃歸--顯然,在雙方互不通氣的情況下,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公孫敖當然無功而返,為了逃避懲罰,昧著良心潑污水:"據俘虜交代:李陵已經叛國投敵,教單于兵法以備漢軍,所以臣無所得。"
面對幾近瘋狂的漢武帝,公孫敖文過飾非的謊言自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可是這並不能讓人原諒他對李陵造成的傷害--漢武帝大怒,將李陵全家誅殺。
身敗名裂(史載"隴西士大夫以李氏為愧"),全家被屠。現在李陵只有死心塌地做叛徒了。
注意李陵的說辭:蘇武的哥哥、弟弟都是高級武官,都因為一點小小過失被迫自殺。母親含恨去世,妻子改嫁,兒子不知下落(後來,蘇武回歸,才知道他的兒子也"坐事死")......不禁讓我們懷疑:如果蘇武沒有滯留匈奴,他會不會也是這種命運呢?弄到"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安危不可知"的地步,這位漢武帝又是怎樣可怕的君主呢?
李陵勸說失敗,但不忘舊情,他見蘇武生活困苦,為了避嫌,就讓自己的妻子(匈奴公主)送給蘇武牛羊數十頭。後來李陵復至北海上,向蘇武通報漢武帝的死訊。同樣,蘇武雖然不肯改變節操,但對這位老朋友的苦衷也很理解,這正是質樸剛強的漢朝人的可愛可敬之處。如果像後世道學先生希望的那樣,擺出"罵賊而死""不食周粟"的姿態,反而不近人情、虛偽僵硬了。
(巧合的是,當初蘇武的父親蘇建也遭遇過與李陵相似的失敗:在配合衛青進攻匈奴時,蘇建曾孤軍陷入重圍,經過一天血戰,全軍覆沒,蘇建隻身突圍。因此被宣判死刑,後交付罰金才保住性命,廢為庶人。可能這一段往事,讓蘇武對李陵有了更多諒解。)
漢昭帝即位後,漢匈關係緩和,和親取代了征戰。漢朝遣使要求送還蘇武,通過"鴻雁傳書"的計策,匈奴只好將蘇武交還。
李陵為蘇武置酒祝賀,酒宴上不勝感傷地說:"今天足下回歸,可謂揚名於匈奴,功顯於漢室,即使是青史所載、丹青所畫的古聖先賢,何以過子卿!我雖愚鈍怯懦,假如漢朝當時暫時寬恕我兵敗之罪,保全我老母,給我洗雪恥辱的機會,也許我可以像古人曹沫那樣,逼迫敵人簽下和平條約,這是李陵日夜不敢忘記的。可是漢將我一家滿門抄斬,我還有什麼牽掛呢?這些話說來已經沒什麼意義了,只是希望讓子卿瞭解我的內心。異域之人,一別長絕!"酒入愁腸,感情不可遏止,李陵起舞作歌:"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聵。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歌罷,李陵泣下數行,與蘇武決別。
一千多年後,英雄肝膽的辛棄疾為此寫下悲壯沉鬱的千古絕唱:"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此時,正是大將軍霍光、左將軍上官桀輔政,這兩位過去都是李陵的好友,因此派遣李陵的舊交任立政等充任使者,前往匈奴,趁便說服李陵回歸。
匈奴單于為漢使置歡迎酒宴,由李陵、衛律出席作陪。看著"胡服椎結"的老朋友,任立政感慨不已。當著衛律,當然不好明說來意,於是打起了啞謎,"目視陵,而數自循其刀環,握其足,陰諭之,言可還歸漢也。"見沒有反應,任立政說:"漢已大赦,中國安樂,主上富於春秋,霍子孟、上官少叔用事。"
每一句都有潛台詞:大赦了,你不會被追究了;漢朝的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多麼豐富;皇帝不是老糊塗;哥們當政,誰還敢找你麻煩?
李陵默然,過了很久,撫摸著披散的頭髮,說:"吾已胡服矣!"
趁衛律外出時,任立政對李陵說:"唉,少卿受委屈了!霍子孟、上官少叔都問候你。"
李陵說:"他們兩位都好嗎?"
立政抓住機會:"請少卿回歸故鄉,毋憂富貴。"
李陵苦笑,答道:"少公,回歸當然很容易,只怕再次受辱,奈何!"
話音未落,衛律正好進來,知道使者來意,就說:"李少卿天下賢者,不獨居一國。就像范蠡遍游天下,由余去戎入秦。現在怎麼說起了私房話!"
酒宴不歡而散。任立政還不死心,又問李陵:"亦有意乎?"李陵重複剛才的回答:"丈夫不能再辱。"
李陵所說的"辱"大概有兩層含義,一是現實的:他對漢朝已經失去了信心。任立政的保證固然是出於真心,但是他的保證能作數嗎?豈止是他呢,從後來的歷史進程看,曾掌握權柄、勸他回歸的兩位老朋友的下場都不佳:上官桀以謀反罪被處死。霍光以顧命大臣身份輔佐兩任漢帝,權高名重,青史留名。可是卻治家無方,子弟橫行不法,他的妻子更捲入宮廷內鬥,毒殺皇后(為了讓自己的女兒取代),在霍光死後,全家被誅。李陵如果回歸,誰知道等待他的,會是怎樣的命運呢?
另一層含義是精神的:李陵叛降匈奴,經受了慘痛的精神折磨,正如他對蘇武所說"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無論出於何種原因,這種經歷是他不願再次體驗的。況且,滅族之痛已經使他失去了對漢朝的歸屬感,作為一個永遠被命運放逐的人,他又何必再次反覆,再次揭開讓他痛苦不堪的舊傷疤?
李陵在匈奴二十餘年,於宣帝元平元年病死--在他生前,從未參加過對漢朝的侵略行動。
歷史學者李零在《漢奸發生學》中說:李陵由降而叛亦屬"逼叛"。如果只從"叛"宇著眼,你只能說李陵是"漢奸"。困為他畢竟娶了匈奴公主作了匈奴王,畢竟死在胡地沒回來。但是如果能體諒他的"叛"出於"逼",你還不如說他背後的那隻手,即由用人唯親的漢武帝,指揮無能的李廣利,老姦巨猾的路博德,善為謠言的公孫敖,以及牆倒眾人推的滿朝大臣,他們匯成的那股力,才是真正的"漢奸"。
後來,漢遣使匈奴,李陵質問使者:"我作為漢將,率領步卒五千人橫行匈奴,因為孤立無援而失敗,有什麼對不起漢朝的大罪,而至於誅殺我全家?"使者回答:"我朝有情報說,李少卿教匈奴戰術,與我為敵。"李陵悲憤不已:"那個人是李緒,不是我。"(李緒原為漢朝的塞外都尉,也是因兵敗投降匈奴,很受單于寵信。)李陵痛其家因李緒而誅,使人將李緒刺殺,為此幾乎引來殺身之禍。
在中原農耕民族的口裡,匈奴的名聲一直不好,這些野蠻人是殘暴、無恥和無知的代名詞。可是從歷史記載看,至少在某些方面,這些蠻夷倒比漢人更寬容和人道。李陵讓匈奴人損傷甚大,投降後又長期"消極",還與漢朝人(如蘇武)"勾勾搭搭",這一次又殺了李緒,但單于不但沒有怪罪,反而一力保護,後來還把女兒嫁給他,立李陵為右校王。甚至對待寧死不屈的張騫、蘇武,單于也都放條生路,還給娶妻生子,相比漢武帝對軍人的殘酷,誰更野蠻呢?
李陵與蘇武的一段故事,也很耐人尋味。
當初,蘇武與李陵俱為侍中,既是同事,又是朋友--兩人都是將門之子,都有立功報國的雄心,自然很談得來。蘇武出使匈奴,因副使張勝的貪功妄動(此人身為外交官,竟陰謀劫持單于之母)而被匈奴扣留--這次外交破裂,正是令李陵身敗名裂的漢匈之戰的導火索。
李陵投降後,感到內心慚愧,不敢去見蘇武。過了很久,單于知道了這層關係,派李陵到蘇武的流放地--北海(今貝加爾湖)勸說。
《漢書》記載了這次會面:
"(李陵)為武置酒設樂,因謂武曰:‘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陵來說足下,虛心欲相待。終不得歸漢,空自苦亡人之地,信義安所見乎?前長君(您的哥哥)為奉車(都尉),從至雍棫陽宮,扶輦下除,觸柱折轅,劾大不敬,伏劍自刎,賜錢二百萬以葬。孺卿(您的弟弟)從祠河東后土,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推墮駙馬河中溺死,宦騎亡,詔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飲藥而死。來時,大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陽陵。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今復十餘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系保宮(作為人質),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復誰為乎?願聽陵計,勿復有雲。'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願肝腦塗地。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願勿復再言。'陵與武飲數日,復曰:‘子卿壹聽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歡,效死於前!'陵見其至誠,喟然嘆曰:‘嗟乎,義士!陵與衛律之罪上通於天。'因泣下沾衿,與武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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