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集我們講到醫生們發現,毛患了一種極少有的運動神經元病,根據毛的病狀,他只能活兩年。周恩來和他的盟友鄧小平,葉劍英得到這一消息。他們決定不通知"四人幫",連毛的夫人江青也不告知。
毛本人也被瞞著。他要是知道自己只能活兩年會怎麼反應,誰也不敢說。醫生們對毛說他的身體很好,還可以活很多年。有一個外來的醫生說了句:"主席的病不好治啊!"馬上就被送了回去。對病狀的解釋是上了年紀之類的話,毛半信半疑。為了保證把毛蒙在鼓裡,真實病情對他貼身的工作人員一律封鎖。
知道了毛來日無多,再加上周恩來本人也病入膏肓,鄧-周-葉聯盟行動起來,要讓毛指定鄧做周的接班人,把一大批文革中打倒的老幹部任命到關鍵位子上。十二月,周拖著病體飛往長沙,帶著人事安排的名單去見毛。毛對這些老傢伙在京城做些什麼心知肚明,他有留守北京給他通風報信的"四人幫"。
江青說她對看到的"咄咄怪事",感到"觸目驚心"。但是毛沒有辦法管束鄧、周、葉等人,軍隊在他們手裡。"四人幫"對軍隊毫無影響力,毛又無法在軍中新建一支與鄧、周,葉抗衡的力量。他力不從心。
怪病纏身的毛一天天衰弱下去。剛離開北京南下時,他還可以在院子裡散散步。幾個月後,他就只能拖著步子一點一點蹭。十二月五日,他在長沙的游泳池裡只劃了划水,發現手腳實在划不動,那天便成了他與終身愛好的游泳訣別的一天。游泳池邊,毛髮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跟他二十七年的警衛隊長聽到時驚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肌肉萎縮器官失調的結果,毛說出的話越來越不清楚,飯菜也不斷掉進肺裡,他不斷地嗆著,肺部不斷地感染。毛只能側躺在床上由人餵飯。
在這樣的狀況下,毛只能認可周恩來送上的人事名單,特別是任命鄧小平為第一副總理,代行周恩來之職。毛沒有完全示弱,他把張春橋提拔為不論在政府還是在軍隊都僅次於鄧的人物,而且讓"四人幫"牢牢把持媒體,使他能夠直接向全國發號施令。
鄧、周、葉的策略是先利用張春橋、江青歷史上的污點打擊他們,把他們搞掉,以架空毛。十二月二十六日毛八十一歲生日那天,周以嚴肅的神情對毛講這兩位有"嚴重政治歷史問題"。毛說他早就知道了,意思是有問題又怎麼樣?
一向俯首帖耳的周,竟然膽大包天地當面把毛的妻子和親信打成敵人。毛知道他面臨一番惡戰,他和"四人幫"一邊,同鄧、周、葉以及重新任職的老幹部對陣。
此時鄧在全國大批起用文革中被"打倒"的老幹部。毛指示,四人幫在一九七五年三月透過媒體發起一場針對這批人的"批經驗主義"運動。四月,毛回北京後,鄧當面向毛表示反對這場運動。毛被迫說同意鄧的意見,把運動怪到"四人幫"頭上,叫江青做檢討。五月三日,當著整個政治局,毛停止了批經驗主義的運動,說: "我犯了錯誤,春橋的文章,我沒有看出來。"這樣帶表白性的認錯在毛是破天荒。毛明白自己的虛弱,到會的人都看得到,他眼睛幾乎全瞎,說話嘟嘟嚷嚷,一副日薄西山、氣息奄奄的樣子。這是毛最後一次主持政治局會議。
會上,毛反覆講"三要三不要":"要搞馬克思主義,不要搞修正主義:要團結,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他的意思是:不要否定文化大革命,不要跟我分裂,不要搞陰謀害我。這是毛對中共最上層的老傢伙們提出的請求。那段時間,毛三番五次對他們講,"周勃安劉"的故事:在劉邦死後,軍事長官周勃與丞相陳平合謀,鏟除掌握了政權的呂后一黨,使漢室重新成為劉家天下。當時,人人皆知江青以呂后自謝。毛講的故事給老傢伙們一個信息:你們不妨也像周勃、陳平一樣,等我死了以後搞掉江青一黨。
聽毛講故事的有軍隊將帥,他們在文革中吃足了苦頭,現在由鄧周葉聯盟委以重任。他們不跟毛翻臉則罷,要是翻臉,毛就岌岌可危了。儘管張春橋、王洪文被安插進軍隊,也無濟於事。
一九七五年六月,軍隊對毛進行了一次示威。那是賀龍去世六週年紀念日。賀龍因為不幸聽見了蘇聯國防部長馬利諾夫斯基說要"搞掉毛"的話,成為毛疑心的焦點,慘死在監管中。軍方決定為賀龍舉行"骨灰安放儀式"。毛無法阻止,只能規定"不治喪,不致悼詞,不獻花圈,不報導,不宣傳"。在軍方支持下,賀龍長女給毛寫信,指出賀龍一案牽連了一大批軍隊的人,對賀龍後事的這種做法在軍隊行不通。毛只好答應安放儀式怎麼搞由周恩來安排,但強調一點:"不登報"。
儀式籠罩在一派悲痛的氣氛中,周恩來以體重僅三十來公斤的垂危之軀,掙紮著前來參加,並且感情衝動地致了悼詞。他一進會場就喊著賀龍遺孀的名字,扶著她的肩膀,聲淚俱下地說"我很難過","我沒有保住他啊!"
周恩來的措辭很巧妙,"保"而沒"保住",根子在他的上面:毛。周需要洗刷自己,他是賀龍專案的負責人,賀的死,以及賀部下的入獄、受刑、死亡,他都有責任。人們對他有氣,他很清楚。他緩緩對在場的人說:"我的時間也不長了。"就這樣,他爭取了同情,把人們的不滿導向了毛。
毛從來是拿別人做替罪羊的,不習慣別人把責任贈還給他。他非得要報復周不可。七月二十三日,他在岳飛《滿江紅》的激昂曲子陪伴下,做了左眼白內障摘除手術。手術只花了七分鐘,結果完滿,毛十分高興。
眼睛復明使毛信心大增,兩個星期後他便搞了個評《水滸》、批"投降派"運動,說:"《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這是毛影射周恩來。周心裏明白,幾十年過去了,《伍豪啟事》這一紙謊言還可能會在他死後敗壞他的名聲。九月二十日,在做一個大手術之前,術前鎮靜劑用過了,醫生都等著周,他仍花了一個小時反覆斟酌他就《伍豪啟事》做的自我辯護,用顫抖的手簽上字,交給他夫人,才放心地躺上了手術車。進手術室前一刻,他對周圍的人大聲說:"我是忠於黨、忠於人民的!我不是投降派!"
幾天後,鄧見到毛,對批《水滸》運動明確表示不滿。毛又把過失推到江青身上,用他喜愛的辭藻罵道:"放屁!文不對題!"運動不了了之。
鄧為了保住中共政權,把改善人民生活水準擺上議事日程。文革中,誰提生活水準誰就是搞"修正主義"。在毛統治中國四分之一世紀後,絕大多數人的生活仍困苦不堪。即使在相對優越的城市裡,衣食等必需品都處於嚴格定量之下。說到"住",三代同室的情況比比皆是。城市人口增加了一億,但蓋的新房子寥寥無幾,老房維修幾乎不存在。一九六五到一九七五年的十一年間,整個城市建設的投資,包括水、電、交通、排污等,不到同期以軍工為核心的重工業投資的百分之四。這些年中,對醫療、教育的投資,比中共上臺初期本來就小得可憐的比例,還少了一半多。農村更是一貧如洗,大多數農民吃不飽飯,有的地方成年大姑娘沒有衣服穿只得赤身裸體。"革命聖地"延安,老百姓比四十年前共產黨剛到時還窮。延安城裡滿是飢餓的乞丐,有外國人來瞻仰"聖地"時,官方便把他們"收容"起來,遣送回鄉。
毛澤東對老百姓的境況知道得清清楚楚。從收集下情的管道來的文件,毛每天都讀,或是讓人念給他聽。一九七五年九月,他對越共領導人黎筍說: "現在天下最窮的不是你們,而是我們。"哪怕越南燃燒了三十年不停的戰火,經歷了美國的轟炸,中國人還是窮過越南人。
鄧干的另一件事,是批准上演了幾部劇情片。儘管它們無一不是歌頌共產黨的,江青仍然對它們橫加攻擊,用漂亮女演員也成為罪名。
老百姓看不到電影,毛卻想看什麼就看什麼,"解放後"的,"解放前"的,香港的,西方的。他特別喜歡坐在家裡欣賞戲曲。名角兒們便從流放地被召回,在空蕩蕩的北京電影廠、電視臺攝影棚裡,專為毛錄音拍戲。沒人對他們解釋為何來演唱這些早就被禁的"反動黃色"的東西,只有人警告他們不許問問題,不許交談,不許向任何人提起。錄像由電視轉播車從毛的住宅外,直接發送給毛獨家欣賞。
因為他的政策,鄧小平不時同江青發生爭執,有時拍桌子罵她,成了除她丈夫外這樣對待她的第一人。鄧也當面對毛譴責江青,並鼓勵電影導演和其他文化人給毛寫信告她的狀。鄧的做法就是否定文革,而毛把文革看作他一生做的兩件大事之一(另一件是把蔣介石趕到臺灣)。毛不能讓鄧得逞。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他要鄧主持做一個肯定文革的決議,等於要鄧自己把自己限制起來。
鄧拒絕做這個決議,說:"由我主持寫這個決議不適宜,我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他是當著一百三十名高級幹部的面說這番話的,態度強硬。毛只好放棄做決議一事。但他同時也決心再次打倒鄧小平。
周恩來、葉劍英都曾勸鄧不要操之過急,等毛死了再說。但是鄧不願意等,他估計他可以逼毛讓步。
鄧看到的是毛的極度衰弱,但他見不到的是,在這衰朽的軀殼下,毛保持著強烈的意志和慣有的老謀深算。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七十八歲的周恩來去世。鄧的主要盟友一死,毛馬上行動,把鄧的職務實質上解除,將他軟禁在家,在全國搞"批鄧"。對葉劍英,毛也同時下手,以"生病"為名拿掉了他的軍職。
毛指定,老實,不起眼的華國鋒接替周恩來,同樣不知名的陳錫聯代換葉劍英。毛用他們而不用"四人幫"是因為"四人幫"太不得人心,毛希望盡量減小對他決策的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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