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京到奈良
因為商務,第一次前往日本。這是我期待已久的旅行,渴望瞭解這個神秘的國度。與紐約相比,東京氣溫略高。十一月底的東京,還是深秋時節。東京,歷史與現實的和諧
飛機在夜間到達,燈火正輝煌。置身成田機場的初步感受,與其他國際都會相比,日本式的細膩服務立即呈現在眼前。沈重的行李,總是有服務生從你手上接過去,動作乾淨俐落,面帶微笑,鞠躬禮隨處可見。在後來的東京旅館丶餐館丶交通線上,感受也都是如此。出入機場的巴士,都標有時刻,顯示日本人的守時習慣。
成田機場距東京市中心,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日本交通,車輛和行人靠左行。據知,在亞洲,只有曾經是英國殖民地的國家和地區,車輛和行人才靠左行。日本何以例外?據日本朋友解釋,大概是在「明治維新」年代,大舉學習英國,連「車輛和行人靠左行」這一條,都照搬了。日本的道路沒有美國寬,卻井然有序;旅館房間也比較窄小,但應有盡有。
久聞東京銀座大名,第二天一大早,便前往遊覽。但銀座外表卻有些令人失望,高樓大廈之外,並無特色。原來當地朋友告訴我,銀座是商業區,只有在晚上,才能體會到燈火闌珊或燈紅酒綠︱︱去錯了時間。流連在東京的大街小巷,處處感到日本人的「潔癖」,他們可以把街道,管理得近乎一塵不染。
人們勤於工作,街上絕無閒人。日本人處處展現的微笑和耐心,常使我感嘆:日本人的脾氣怎麽這麽好?日本治安一流,所到之處,絕無安全顧慮。偶爾見到的「通緝令」,竟是關於「赤軍」,三十多年前就遭到通緝的毛主義極左暴力分子(其頭目重信房子浪跡世界之後,於二千年落網)。
隔日參訪明治神宮。多座巨大廟宇,掩映在茂密高大的綠樹叢中。廟宇一律是褐色的木製結構,樹木則是採自全國乃至世界各地的珍貴名木。褐色木柱,白色牆壁,幽綠森林,典型的日本色調。明治神宮,是日本人為紀念和供奉一代名君明治天皇(一八六七至一九一二年在位)和昭憲皇后所建,構成東京市中心最大一片綠地(佔地七十公頃)。
明治天皇,以其聞名於世的「明治維新」,雄彪日本史冊。為維新使日本成為最早實現憲政(一八九○ . 年)的東方國家。日本因君主立憲制改革迅速崛起,躋身世界強國行列。明治天皇的遠見和明智,無與倫比。徜徉在高大幽深的林木和宏大安詳的廟宇之間,我思緒萬千。日本近代史上的兩次和平轉型,與中國近代史上的兩次流血變遷,形成日本與中國近代史的強烈對比:
一八六七年,日本各地「倒幕」風聲四起,第十五代將軍德川慶喜主動請辭,將政權和平交還天皇,軍人統治結束;一八六八年,天皇軍與幕府軍對壘於江戶(東京),大決戰一觸即發,兩派卻最終達成「以國家為重,一致對外」的和平協議,幕府軍和平獻城,實現日本國政統一,「明治維新」順利登場。一八九八年,在中國,光緒皇帝和維新派推動「戊戌變法」,遭到以慈禧太后為首的保守派政變彈壓,「百日維新」於流血中夭折;一九一一年,百般拖延君主立憲改革的滿清王朝,招致民眾起義,清廷葬身於革命洪流,中國在流血中走向混亂。
明治神宮的近旁,是原宿,東京年輕人喜歡光顧和聚集的地方。精美的服裝丶首飾和禮品等,色彩鮮艷,琳琅滿目。再次發現,日本女孩子,大都精於打扮。穿戴極盡時髦,在各式裙裾與長襪高靴之間,往往赤裸著一段白皙的玉腿,性感迷人。臉上化妝較濃,還大都塗抹腮紅。友人介紹,日本女性的觀念是,如果外出不打扮,會被認為欠缺禮貌。日本女性,恐怕是世界上妝扮得最漂亮的一族。大概因此,在日本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潮中,美女的比率,感覺上出奇的高,真是有點目不暇接。
大阪,藝術家的居酒屋
搭上子彈頭狀的新幹線,前往大阪。錯落有緻的民居和似曾相識的田園風光,在車窗外飛掠而過。兩個半小時,穿越五百公里。在列車員前來查票時,我發現有兩名旅客還在呼呼大睡,列車員竟沒有叫醒他們。「難道他們睡著了,就不會被查票嗎?」我問道。日本同行解釋說:日本人的習慣,是盡量替他人著想,盡量不打攪他人。既然他們睡著了,列車員就不便打攪。
大阪的地鐵,如東京一樣,人流滾滾。我想,這樣的密集人潮,放在許多國家,恐怕都是一個災難,然而,在日本,卻是如此的井然有序,沒有絲毫爭先恐後。日本人早已被組織起來,無所不在的秩序和團隊精神,應是日本強大的根基。
在旅日華人女作家燕子的引導下,我有幸見識了一位日本藝術家的居家酒肆「居酒屋」。開設在大阪小巷深處,他自家樓下。這位吉他藝術家名叫岩男進,據說,他登臺演出時,觀眾上萬,粉絲遍地。此時,他和妻子在自家小小的居酒屋裡,埋頭為客人製作各種精美的日本小吃,並奉上他們自釀的溫酒。客人越來越多,夫妻倆手腳不停。異常忙碌,臉上卻總能保持謙和的微笑。大多是熟客,一邊品嚐美味佳餚,一邊與夫妻倆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燕子告訴我,日本的許多餐館酒家,都擁有自己的熟客,客人與業主之間,成為經久的朋友,客人對業主無話不說,連跟家裡人都不說的話,也可以道與業主,視彼此為知交。
在這間居酒屋,巧遇一群日本左翼作家。他們對日本現實持批評和否定態度,對中國「發展很快」和「經濟成就」感到鼓舞。原來,他們懷抱社會主義理想,數十年如一日,不忍放棄。中國不倒的「社會主義旗幟」,成為他們最後的希望。當我告訴他們中國貧富分化丶貪官污吏叢生丶中共專制獨裁的中國現實時,他們或者沉默不語,或者顧左右而言他。在燕子暗示性的阻止下,我沒有再說出下面的話:殊不知,今天中國的經濟「成功」(如果算得上「成功」的話),乃是放棄社會主義而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結果。面對今日中國,又能到哪裡去尋找他們懷抱的「社會主義夢想」呢?
聽說我從紐約遠道而來,臨走時,居酒屋的主人停下手中的活計,操起吉他和口琴,為我演奏一曲。就在兼作廚房的吧臺後,這位剛才還異常忙碌的廚師轉眼還原為一名從容不迫的藝術家,聲情並茂地邊彈邊唱。理想和現實的交響,就迴盪在這家小小的居酒屋裡。多麽自在的人生!我心生感動,也心生羨慕。
說到燕子,這位才華橫溢丶姿貌非凡的中國女作家,是一位「日本通」。她不僅操一口流利的日語,而且對日本文化瞭若指掌丶融會貫通。不論日本歷史文化,還是社會生活中的大處小節,她都能為你作出解析,每每令人茅塞頓開。
京都,傳統與現代的渾成
週日,燕子和她的日本丈夫山田正行博士陪同我遊覽京都。任職奈良教育大學的山田教授,兼任日本奧斯威辛和平博物館理事長,致力於世界和平事業。經濟收入不算豐裕,山田教授卻熱心援助中國山區的窮孩子。燕子說,每當山田教授從中國山區回到諸如上海一類大城市,看到有人大吃大喝,極盡奢侈浪費,他就感到難過,他不解:為什麽中國富裕的城市人無視窮苦的鄉下人?為什麽中國富人不 把他們的財富捐給窮人?中國富人為什麽能活得那般心安理得?
三面環山的京都,作為日本的首都,長達 一千二百年,可謂正宗日本歷史與文化中心。這座古老的日本都城,如今,成為傳統與現代的絕妙融合。
我們先參觀京都車站,巨大而繁複的鋼架結構,四面延伸,令人有置身迷宮之感。原來,京都車站的設計,呈谷狀,中央大廳相對狹窄,但往上看,就愈加開闊,猶如巨大山谷。車站內還設有百貨店丶美食街丶藝術中心丶旅館等。踏上一部接一部的電扶梯,向上攀登,似乎沒有盡頭。終於登上這座現代感十足的建築之頂,展現的是一座日本式的庭園,稱為「太空廣場」 ,可以俯瞰整個京都。京都車站,被譽為現代車站的「經典之作」或「極致代表」,確實令人嘆為觀止!
為保持古都風貌,京都禁建高樓,京都車站及其對面的京都塔,是唯獨的例外。俯瞰之下,都是古樸的街道和廟宇。下到車站大廳,碰巧趕上了一場日本式婚禮。白紗新娘和西服男子,新娘新郎鳴鐘為誓,結為良伴。
與外地相比,京都女子更多著和服,尤其在通往清水寺的山路上,艷麗的和服女子,構成亮麗景觀。據說京都政府鼓勵女子穿和服。身著和服的女子,外出乘坐交通等,可享受折扣或其他優惠待遇。為了保持傳統,日本人可謂用心良苦!道路兩邊,有精美的陶器店丶扇店丶花店等。有的店門口,書著「民間國寶」四字。燕子說:這是日本社會對民間手藝人的承認,如果手藝人技藝非凡,將被天皇冊封並以御筆親題為「民間國寶」,代代相傳。
在對待傳統和外部世界的態度上,中國人和日本人似乎正好相反。日本人既善於學習,又守護傳統;中國人既故步自封,又輕易地丟掉傳統。以至於,早已實現民主化和現代化的日本,還保持鞠躬禮丶和服丶茶道丶花道等;而堅拒民主與西化的中國,竟又幾乎找不到傳統文化的影子。更不用說,文革中華文物古蹟的大量毀滅。
登臨清水寺,沒想到竟是如此明艷!以紅色為主,卻不是大紅,而是那種柔和的赭紅。清水寺及其他群寺,位於京都東山之巔,四面山上,楓葉盛開,紅黃染錦,鋪灑在起伏如波的疊嶂青巒之間。耀眼的陽光下,漫山遍野的燦爛。金楓如畫,遊人如織的季節,我們來得正是時候!山勢險峻,更襯托清水寺的巍峨。「從清水寺的舞台上跳下去」,這是一句日本成語,比喻毅然決然的勇氣。
位於京都另一端的金閣寺,與明艷的清水寺相比,用金碧輝煌來形容,更為恰當。金閣寺倒映在鏡湖池裡,一個抓拍,就是一張現成的美工明信片。據燕子講解:供奉在金閣寺舍利殿的舍利子,極為神聖,任何人不得接近,哪怕是來訪的外國元首。
游完兩處古寺,已是黃昏時分。燕子夫婦帶我最後一遊:河原町。那是位於京都市中心的一條長長的筆直的大街。華燈初上,大街兩邊,一律伸出華麗的天棚,各類名牌商店丶星級賓館丶高檔飯莊,匯聚於此,燈箱閃爍,光影旋轉,盡顯豪華氣派。轉眼間,我們又從傳統回覆現代。河原町大街兩旁,還延伸出許多小街,排滿商店丶禮品店丶小餐館等。夾雜著小型寺廟,供人們朝拜祈福。燕子介紹:中國寺廟,大多位於遠離塵囂的山嶺;日本寺廟,則大多置身平凡鬧市。我想,後者的含義,大概是「佛在人間」丶「佛在家中」。
奈良,雨幕中的沉思
落雨的清晨,我到達奈良,前往一位日本朋友家做客。約好早上十點他們來車站接我。但我從大阪早起,竟提前一小時到了奈良。入鄉隨俗,我不敢打電話給他們,在車站等了一個小時。 主人特意帶領我參觀已故著名日本作家志賀直哉舊居。志賀直哉 ,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日本作家之一,我曾讀過他的 《暗夜行路》,深為那種「心境小說」折服。但見故居,簡樸的平房,日式的榻榻米,茂林修竹的庭園。雨幕中,庭院一片靜謐,彷彿能聽見作家沙沙的筆聲。我瞥見那只能躬身而入的院門,想起燕子說的話:躬身入門的習慣表示人必須謙卑。不管你是什麽身份,脫帽摘劍,進門之後,人人平等。這大概是日本謙卑文化的一部分。
主人又帶我參觀一處日本庭院,那裡展示的,是中國三國時代的文化和文物。俯身看著那些熟悉的青銅器,想到在日本的土地上,到處都有中國文化的痕跡。到處是漢語標誌,這對旅行日本的中國人來說,是一個方便。日本是在「大化改新」年間,從唐朝引進漢字,匯合後來的外來語,形成獨特的日本文字,沿用至今。日本人學習外國並超越外國,即便在文字上也是如此。這次日本之行中,我從燕子那裡驚訝地獲知,今天,中國所用的許多漢字,竟然反而是從近代日本引進,諸如:工業 丶農業丶物理丶化學丶科學丶民主丶黨丶支部 ...... 從近代日本引進的這些漢字,在今天中國的報刊書籍上,竟然高達百分之六十五!這是許多中國人不知道,也不願意知道的事實。
風停雨住。來到東大寺,世界最大的木構建築,是日本奈良時代的象徵(奈良作為日本首都,歷八十四年)。當時,中國正處武則天統治的「開元盛世」。日本聖武天皇聽聞,在大唐洛陽城西,建有盧舍那大佛,非常羨慕,發誓也要建一個,於是在奈良東山建大伽藍,形成東大寺群廟,建築完全仿照唐朝標準。建成後,成為日本皇家寺院丶佛教總部。中國鑒真和尚東渡後,曾在此講學。通往東大寺的道路上,遍佈鹿群,人鹿相處怡然,打個招呼,便有群鹿上來,親切如人。
終於能坐在日本家庭的榻榻米上,體會日本家居氛圍。主人盛情款待,茶丶點心丶咖啡丶正餐,一道接一道。在這一條小街上,這戶兩層樓祖居,已經傳了八十多年,古樸,卻堅實。尤其分處入門口和後院的兩處生滿青苔的天井,格外顯得古樸而清新。後院天井裡,各類植物丶花卉和盆景,錯落有緻,體現主人的細心打理。房間裡,掛滿了中國唐詩字畫。
我對主人感嘆:「多麽好的房子!就像一個充滿歷史和文化氣息的小博物館。但是,如果這是在中國,這樣的房子,恐怕早就被拆遷了!」主人驚問何故,我說:在當今中國,房屋的主人對他自己居住的房子並沒有決定權,只要政府和商人看中了哪塊地,就可以合謀拆遷,在政府的名義下拆遷,甚至強行拆遷和暴力拆遷,很多古老的民居,就被摩登大樓吞噬了。
我略略講了些發生在中國的拆遷故事,主人全家驚嘆不已。我望著這個典型的日本家庭,一對六十開外的父母和一對二十多歲的子女,他們像大多數日本人一樣,誠實而謙卑,一派單純。就是這樣的日本人,打造了一個成功的亞洲第一的現代化國家;而自私丶自大丶瞧不起日本人的中國人,卻無數次地毀了中國。啊,未來的中國,在「崛起」後將會是怎樣的呢?能有日本這樣的魅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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