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之死(圖)
少將師長仵德厚
一九七三年六月六日早晨八點多,我在倫敦海德堡公園散步,當時因業務到英國出差,英國公園是我最愛去的地方,任何一個大公園都有參天巨木,都有人工湖,或靜坐在湖旁看野鳥;或漫步在林間踏過一層層厚厚的落葉,感覺到腳底的鬆軟跟沙沙聲,似乎透露著光陰的故事,那感覺真好!
突然我聽到一陣軍樂聲由遠而近,回頭一看發覺有一組服裝整齊的青年軍樂隊引領著一隊老人前進,老人平均年齡應該在七十歲以上,高矮胖瘦不一,服裝更是五花八門,有穿西裝者丶有穿獵裝者丶有戴帽者丶有不戴帽者,步伐也很零亂,但是每個人神情都很亢奮,多數人胸前都戴著勛章,在軍樂聲中昂首闊步。
我立刻判定他們是二戰退伍老兵,軍樂聲中隊伍走到一個廣場,幾聲號令很快的集結成一個大方陣,方陣面對著一個臨時搭建的司令臺。未久一個口令全體立正,軍樂奏起英國國歌,全體老兵立正敬禮,歌聲中我清楚地看到許多老兵邊唱國歌邊流淚,我想在歌聲中有人回憶他們壯懷激烈的青年歲月,有人在弔念他們在戰場上犧牲的弟兄。奏完國歌,有幾位「人物」上臺演講,因為講的是英國英文,對我們習慣美國英文的臺灣人來說,聽起來很吃力,演講內容雖不能完全聽得懂,但是知道那是一場紀念二戰的活動,那天正是盟軍登陸諾曼第的日子。
那一年是冷戰高峰的年代,人類處在戰爭邊緣的恐懼之中,尤其大國的戰鬥意志還不敢鬆懈。
我永遠忘不了英國老兵的那場聚會,在每一張老兵的臉上,再多的皺紋,也掩不住他們驕傲的神情,那一場紀念活動也讓人感覺到英國政府對退伍老兵的關懷跟尊敬。
當隊伍解散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淚流滿面了。
二零零七年六月九日在聯合報看到了一則報導:「抗日英雄仵德厚,走完傳奇的一生」,文中有一段「………為救援臺兒莊的守軍,他身背大刀,步槍上刺刀,肩挂八枚手榴彈,率四十名敢死隊員衝進城內與日軍廝殺,雙方共激戰五晝夜,日軍全面潰敗………他身邊六名連長丶排長全數陣亡,四十人進去,只有三人出來……」,看到這段[文字我非常驚訝,戰鬥如此激烈,仵營長作戰如此勇猛,我怎麽從來沒有聽過他的名字?我看過太多抗戰的史料,也寫過一些有關抗戰的文章,「抗戰」也是我研究的課題之一,我怎麽從來沒有聽過他的名字?由是我展開了長達五個多月的搜尋工作,在任何可能的地方,國史館丶中央圖書館,我手邊抗戰研究的書籍,除了國史館寥寥數行的檔案人事資料以外,什麽都找不到,後來我在大陸的網站上找到了不少相關資料,從零散的資料裡我大致拼湊出仵德厚老將軍的一生,簡敘述如下:
1910年,仵德厚出生在陜西三原縣一個商人家庭,兄妹四人,他排行老大。父親在一個名為『怡豐匯』的商號裡做徒工,供一家六口人艱難度日。因軍閥混戰,剛剛考入三原師範學校的仵德厚被迫休學。1926年,馮玉祥部隊在陝招募學生兵,為減輕家庭負擔,仵德厚投筆從戎。
馮玉祥的國民軍在當時訓練別具一格:把中國自「尼布楚條約」以來,歷年與列強訂立不平等條約都出來,要求士兵一一背誦,牢記國恥。
年僅20歲的仵德厚任連長,隨部隊與蔣介石的中央軍刺刀見紅,拚死血戰;中原大戰後,所在部隊並入國軍第三十軍,期間仵德厚又參加對江西共產黨蘇區的圍剿作戰。
服從命令,上司命令打誰就打誰。「我這一生糊里糊塗,不知咋的就升了官。連長,我不知道咋當的,當營長的時候,糊里糊塗就得了全軍第一。我只知道一條,不管在哪兒,上級給你的任務必須完成。」仵德厚反覆強調了兩次。
與日軍血戰數十次,歷經臺兒莊戰役丶武漢保衛戰等。因功勛卓越,先後被綬了甲種一等『嘉禾獎章』丶『華冑榮譽勛章』和『寶鼎二等勛章』,並擢升為少將副師長。
1937年,盧溝橋事變,仵德厚率部守衛某高地,激戰十餘日,全營600餘官兵,僅剩100餘人,他左手被子彈擊穿,險些截掉,但誓死堅守陣地;1938年3月28日臺兒莊戰役,敵人佔領了西城區,時任國軍30師88旅176團3營營長的仵德厚奉命增援,親任敢死隊長,帶領40名戰士衝入城內,與日寇逐屋爭奪,取得關鍵勝利,出城時「敢死隊」僅剩三人……。
「……自己覺得和自己在一塊的弟兄,多年的弟兄,最後……那都是為國家,他們死得有價值,我沒有死……幾千人跟著我干,跟著我送了命,我自己怎能不難過……吃飯就想起來了,都是同一塊兒的弟兄,受傷三四次,回來仍然戰鬥……我說中國人民有這樣的好兒女,中國亡不了。」
24歲那年,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仵德厚和家鄉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成親,前後不到10天,部隊便開往江西。夫妻再次相見已是6年之後的1940年,地點在河南。不幸的是,妻子腿上長了骨瘤,當時醫療條件差,不治身亡。仵德厚只好將妻子掩埋在當地。
歷經數次大戰,戰功赫赫的仵德厚被第二集團軍總司令孫連仲「相中」。孫連仲竟給仵德厚當起了「紅娘」,將自己的同鄉好友丶河北省名門望族蘇伯言之女蘇志敬介紹給他。蘇志敬的爺爺是前清翰林院學士,曾任清朝皇帝的老師。
婚禮次日,仵德厚便去黃埔受訓,直到1949年戰事平息,兩人只有在打仗間隙,部隊整休時才能小聚,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數。孫連仲做主給仵德厚和大家閨秀蘇志敬安排了這場婚姻,可是他肯定想不到命運會怎樣地捉弄他這個忠勇的部下和好友的女兒。
1949年4月,39歲的仵德厚時任國軍二十七師師長,他被俘並被判10年徒刑。接下來的17年,仵德厚又在太原一家磚廠接受「監督改造」,每年雖可以回家一次,但那時經常鬧運動,戴著「帽子」的仵德厚輕易不敢回家,3個孩子均由妻子蘇志敬在娘家河北雄縣撫養長大。後因生活艱難,蘇志敬被迫回到丈夫的祖籍地—涇陽縣龍泉公社(今龍泉鎮)雒仵村,這裡有仵德厚的一個弟弟可以投靠。
1975年,蘇志敬死於子宮癌,就埋在這個距離自己家鄉千里之外的小山村。而此時,仵德厚還在「改造」。
從1947年兩人結婚到1975年蘇志敬去世,整整35年間,這對可憐的夫妻聚少離多,在一起總共不超過700天;尤其是後27年,坐牢改造加上「文革」,夫妻見面「最多不超過5回」。
1959年,10年刑滿。仵德厚第一次去河北雄縣探親。那時,他才見到兩個已十幾歲的兒子。年僅12歲的仵秀第一次見到父親。「當時,母親還在生產隊幹活。父親進屋見到外公後,兩人抱在一起哭了,外公邊哭邊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仵秀回憶說,自己那時還不懂事,只是覺得別人都有爸爸,這回自己也有爸爸了。
瞭解仵德厚的一生經歷,使我無法不聯想到一九七三年倫敦海德堡公園的那一幕,又無法不聯想到許多臺灣將領的晚年生活以及葬禮的哀榮,甚至聯想到在紐約看到一位被槍殺刑警的葬禮,軍樂隊開道,服裝亮麗的軍人抬著覆蓋國旗的靈柩緩步遊街,路人多立正致哀。
任何正常國家都會給戰爭期間的將士,尤其是英雄,最高的榮崇,當英雄老去,任何正常的國家都會照顧英雄的生活,英雄的行為是超乎一般人的肉體丶精神意志所能承受的極限,而英雄的勇往直前至死不悔,往往會改變歷史丶影響歷史,英雄的犧牲會讓許多凡夫俗子受惠。
抗戰時代的張自忠,為維持華北大局而做了短期的「偽北平市長」,為除漢姦污名,為雪軍人之恥,張自忠重回戰場奮勇殺敵,最後一次出擊前給副總司令馮治安的信中說自己要向『最後的目標──死前進』。張自忠的死洗刷了漢奸的污名,激勵了士氣,委員長親自迎靈,毛澤東丶周恩來丶朱德也都公開致電為文追悼張的忠勇殉國。
此外抗戰有更多的無名英雄為國捐軀,中統局特務鄭蘋如謀刺丁默邨不成,被捕後拒絕勸降,受盡苦刑而不招供,最後不屈成仁。迭經強敵欺凌,中國沒有亡,中國再度強大。
英雄不求名不求利,英雄視死如歸,英雄為國家付出了青春甚至性命,英雄什麽都不要,什麽都不在乎,但是國家社會起碼要給英雄應有的尊敬。英雄老去,國家應該給英雄起碼的生活照顧。仵德厚的勇猛在中國歷史上可以跟任何名將媲美,而仵德厚所受的屈辱時間之長卻在歷史上至為罕見,仵德厚因參加內戰而變成戰犯,仵忠於國民黨拒絕三十軍軍長黃樵松策動的叛變,黃因而被國民黨槍斃,仵德厚因而罪加一等,解放後被判十年徒刑。
仵德厚是國民黨的將領,又破壞過黃樵松的叛變,變成反動派的樣板,只要一有運動就把仵德厚揪出來修理一翻,一直到文革結束仵沒躲過任何一場運動。十年刑滿,仵被分發到太原磚場當工人,其實就是勞動改造。一九七六年毛澤東宣布國民黨團級以上軍警特一律釋放,仵拿到一份「轉業證明書」,上書「仵德厚六十五歲批准轉業享有公民權」,仵回陜西老家做農夫。抗戰勝利以後,英雄被折磨了四十多年後才拿到公民權,這是文明國家嗎?
仵回老家看到兒子鞋上的白布,才知道妻子三個月前死了,十二歲的兒子第一次見到父親。
仵感慨的作了一首詩:「十五離家六五還,在外流落五十年,兒女養育全未管,父逝妻亡未得見,抗日戰爭整八年,每戰都在第一線,以死衛國意志堅,收復臺莊保武漢,半生戎馬半生監,兩袖清風遣農田,感謝黨的政策好,我得溫飽度晚年」。
「感謝黨的政策好」,讓我想起海德堡公園的二次大戰盟軍登陸紀念活動;使我想到紐約殉職警員靈柩遊街的隊伍;使我想到在臺灣許多對國家有功將領的身後哀榮,這是什麽樣的政策?在仵老英雄受盡磨難之後還要「感謝」政府?
仵德厚有大功於國家,仵德厚是職業軍人,是國民黨黨員,仵德厚不是政客,不是學者,更不是思想家,他不該負任何主義之爭的責任,他忠於他的黨,忠於他的國───中華民國,何罪之有?抗日是民族聖戰,國共內戰是沒有必要的骨肉相殘,仵參加內戰是各為其主,是奉命行事,何罪之有?即使有罪,也不該被關被斗數十年之久,也不該否定他抗日的貢獻。任何一個文明國家都不該如此羞辱折磨他的民族英雄。本質上仵德厚是憨厚的鄉下人,仵德厚不計較加諸於他身上的不公不義,但是歷史要計較,仵德厚會感謝加害他的政府,但是學者要幫仵德厚討回他的公道。
受不公道待遇的何只仵德厚?多少抗日將士被污蔑丶被殘害,被關到意志崩潰,被關到自殺為止。
張自忠殉國後蔣委員長親書「英烈千秋」並親自到江邊迎靈,看到張自忠的靈柩,蔣撫棺慟哭,延安也舉行盛大追悼會,周恩來譽為「抗戰軍人之魂」,一九七二年武漢「歷代中原戰記」,居然寫道:「蔣軍第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張自忠被日軍擊斃」,「擊斃」二字何等的冷酷無情,何等的無知。
一九四三年國府主席林森積勞成疾,死後國葬,並在重慶歌樂山立銅像。一九五八年大煉鋼運動,林森銅像被融化,一九六六年林森墓園被炸毀,逝者遺骸以及陪葬的佛經丶手仗和紀念亡妻的繡花鞋一起被焚燬。他們不知道林死後,中共領導也致電追懷他對國家民族的貢獻。
共產黨如此,國民黨也犯類似的錯誤,國民黨因匪諜嫌疑殺臺灣抗日將領李友邦丶殺李玉堂丶殺陳儀都不曾考慮過他們對抗日的貢獻。臺灣人有多少人知道楊靖宇將軍這個名字?楊在東北打游擊抗日迭建奇功,日本人追剿多年而不可得,最後日本人設計圍困,楊抵死不降,力戰被殺,死後日本人剖開楊的腹部,發覺腹部全都是稻草。楊是共產黨,但也是民族英雄。
仵將軍變成了農夫,在老家涇陽縣卑微貧困的活著,後來當了縣級的政協委員,開始每月貼三百塊,後來貼八百塊,生活略有改善。
二零零三年大陸民間學者,抗日戰爭口述歷史工作者方軍先生,在文獻堆裡發現了仵德厚的事跡,後來又發現仵德厚還活著,方軍到涇陽跟仵老將軍住了兩個禮拜,老將軍完整的說出了他一生的故事,方軍把仵老將軍的故事登在報紙上,貼在網站上,引起了全世界華人的注意。
2005年鳳凰衛視也到涇陽替老先生做專輯。
2007年6月6日仵老將軍去逝,縣政府替仵老將軍辦後事,有300多人從各地自動趕來弔祭老將軍。
仵老將軍選擇6月6日去世,是不是冥冥之中上天有意提醒這一代的中國人應該結束骨肉相殘的悲劇,正如發覺仵德厚事跡的大陸民間學者方軍建議的「共建一個精神上的民國元年」,我認為這個建議值得兩岸政界學界領導人深思。
精神上的文化上的共識,不是應該比政治上的「九二共識」更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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