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訪人:陳漢生,男,四十二歲。南方某高校教授。
這個故事最開始發表在河南的一家雜誌上,後來被《文摘報》和《讀者》選載。那一個多月裡,我收到了很多的讀者來信和來電,有許多女性讀者尤其談到了陳漢生的人格魅力,認為他身上有著真正的男子漢的精神。
我想這些朋友所說的真正的男子漢的精神就是他的寬容和大度。不少人都提到了那個細節:在他從德國回來第一次見到文欣時說的那句話。其實這個故事真正打動我的也就是這個地方,他讓我看到一個有著高尚情懷的普通人非常善良、非常有責任感的那一面。
和妻子文欣認識時我還在山西讀研究生,當時我已經是三十出頭了,在一所中學工作了好多年後才有了重新讀書的機會。因為要考碩士,所以一直沒有把個人問題放在心上,直到別人給我介紹了文欣,我才開始認認真真地考慮這個問題。
文欣在工廠工作,比我小三歲,因為長年照顧生病的父親,把自己的婚姻大事也耽誤了。我認識她時,她父親剛去世半年,我感到她心地善良、性格平和,雖沒有花容月貌,但是是做妻子最合適的人選了。
兩年後,我研究生畢業了,留在了本校教書,工作三個月後,我們就結婚了。
我的家在農村,很困難。文欣家裡這麼些年因為她父親的病也沒有什麼積蓄。我們的婚事辦得異常簡單,她從家裡拿了一套新被褥來到了我的單身宿舍,我就算把老婆娶進了門。從這點來講,我很感激文欣,我暗暗發誓,以後要一輩子對她好,把結婚時的遺憾補回來。
婚後的生活非常平靜,文欣本分勤勞,總是將家裡收拾得乾淨、整齊,不管我什麼時候回到家,都能吃到熱飯熱菜。惟一的不方便就是她有時要值夜班,逢到這時,只要沒事,我都會騎車去送她。她坐在我的車後,兩手環著我的腰,對我絮叨著家庭瑣事,這一刻,總是讓我感到十分的溫馨。
和天下許多的年輕夫妻一樣,我們也渴望著能盡快有個孩子。可就在結婚半年後,因為我的業務成績突出,學校派我去德國進修一年,看來這事只能" 緩期執行"了。
在國外的日子是寂寞的,除了人生地不熟和語言上的障礙外,更有對新婚妻子的思念。我在德國的漢堡大學學習,學習時間很緊,每兩個星期我都會給文欣寫封信,而她給我的信寫得更勤,這也使我更加想念家鄉、想念她了。
時間一晃就過去八個多月了,我的學習進展順利,科研上還取得了一些成績。可是自1998年6月以後的一個多月時間裏,文欣再沒有給我來信,我連去了三封信也沒見回信,打過兩次電 話均沒有人接,這使我感到十分的疑惑和擔心,怕她是不是生了病。這時,導師雅克里教授提出讓我再延續一年,還可以把妻子接過來,我感到特別高興,連忙打電 話告之文欣。
文欣接到我的電話似乎非常吃驚。我大聲說:" 我是漢生啊。"
她並不說話,突然哭出了聲,壓抑不住的抽泣一聲聲從話筒那邊傳了過來。我心一沉,預感到有了不好的事發生,我說: " 你怎麼了,快點告訴我。"
她只是哭。我見問不出什麼,忙告訴她可以來德國的事情。我說:" 我這就給你辦出國手續,你快點來吧,到我這裡來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誰知,她竟斷斷續續地說:" 漢生,你忘了我吧。我不會去德國的。我要和你離婚。"
我頓時感到一陣暈眩,腦海裡第一個念頭就是她有了外遇。我逼著問她是不是又有了什麼人,她長久沉默後說:" 就算是吧,是我對不起你。"
這些話從她的嘴裡說出來是那麼的艱難,似有莫大的難言之隱。
電話從我的手中滑落了下 去,在我期盼了這麼久後竟得到了這樣的結局,怎能不叫我傷心呢?但是我也感到了一絲疑惑,為什麼這之前她的信裡沒有任何的預兆,為什麼她告訴我這一切時會 那麼的悲痛,難道她要和我離婚是為別的原因?不管怎麼說,妻子的為人我還是瞭解的,我不相信她會是那樣耐不住寂寞的女人。
我很快給她又寫了封信,希望她能告訴我真相。第三天,我再一次給她打了個電話,誰知她一聽是我的聲音,立刻就把電話挂了。
以後的時間裏,儘管我給文欣寫了不少信,可她堅持不回信。電話打到她姐姐那裡,她的姐姐也只是哭,並且告訴我說文欣離開我的決心已經定了,要我不要再去煩她了。
8月以後,我終於放棄了再和她聯繫,但心裏卻失落萬分。9月,我接受了延緩一年的條件,繼續留在德國學習、做科研。
日子一天一天靜靜地過著,緊張有序的工作並不能帶給我一絲安慰,一想到文欣那哀怨的哭聲,我就心急如焚。離工作期滿還差三個多月時,我終於忍不住了,匆忙結束了德國的工作,回到了單位。
用鑰匙打開門,映入我眼帘的還是那個熟悉的家。房間裡依然乾淨整潔,為了防止灰塵,傢俱和床都被蒙上了布,窗簾也低垂著,房間裡安靜得就像是從未住過人一樣。我怔怔地 望著這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心中的苦澀難以言表。
放下行李,我輕輕拉開了蒙在床上的布,逕直躺了上去。床單是文欣新洗過的,即使過了這麼久,我還能依稀聞到那股好聞的肥皂味兒。我再也躺不住了,穿好衣服,向她姐姐家走去。
文欣的母親去世很早,娘家只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在外地工作的大哥了。我敲開門,她姐姐一見到我甚至來不及吃驚,淚水就流了下來。我連忙問究竟出了什麼事情。
" 我以為你再也不會來找我們了呢。"她拉著我的胳膊坐了下來," 是文欣命不好,這事誰都不能怪,就算你不要她,我們也不能說什麼。"
流著眼淚,她對我講起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就在我出國六個多月時,文欣在一次上夜班的途中受到了三個歹徒的強姦,兩個月後,她發現自己竟然懷孕了!
這對文欣不啻是重擊過後的 第二重打擊,本來遭受污辱已經使她傷心難過得無法自拔,緊接著的懷孕更是使她痛苦絕望。她去醫院做檢查,希望能打掉這個孩子,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醫院給 她的結論是她因為先天性的原因根本不能夠做流產。而且,即使她生過孩子之後,她最好的辦法還是避孕,要生,也要等幾年之後,還不能完全排除危險。
文欣從醫院回來的當天就在家割腕自殺,幸運的是那天她的姐姐不知出於什麼樣的預感正好來看她,流出門縫的血使姐姐頓時感到出了事情,忙叫人來撞開了門送她進了醫院。
搶救過來的文欣情緒極不穩定,她不能聽見別人說我的名字,一說就哭鬧著尋死覓活。直到懷孕七個多月後,她才漸漸平靜了下來,似乎認了天命,要做這個孩子的母親了。她搬到了她姐姐的家裡,從我那裡拿走了自己所有的東西。
文欣姐姐講到這裡,我早已是淚流滿面、心如刀絞。恍恍惚惚中,我才注意到了她家陽台上亂七八糟懸掛的各種各樣的尿布。我說:" 文欣呢,她不在家?"
" 她出去買東西了,"姐姐說," 很快就要回來了,要不,你先走吧。怕她會不高興。"
我說:" 不,我想等等她。"我記起了文欣的一切,記起了我會給她幸福的諾言,我發誓,不管怎樣,我都不會拋棄她的。
陳漢生內心的痛苦此時並不比文欣少多少,他已經意識到了這等於是對家庭的致命一擊。他說,也是從那一刻起,需不需要保留這個家的想法一直在他的腦海裡鬥爭著。
走進文欣的房間,進入我眼中的第一個" 東西"就是那個孩子-----一個兩個多月的女嬰,眼睛閉得緊緊的,正睡得香甜。
我盯著她看著,大腦一片混亂。這個孩子突然讓我膽怯了起來,思念文欣的心情也沒有那麼迫切了。我不敢走向前去看她,我害怕自己會克制不住對她做出些什麼來。孩子的鼻樑很低,這和我們都不一樣。這突現的事實讓我不由攥緊了拳頭,淚水再一次噴湧而出。
我克制不住痛苦地跪在了地上,那些天殺的歹徒!我把拳頭重重地捶向了床腿。
就在這時,文欣進門了。她幾乎是破門而入,一見到我,她就定定地站在那裡看著我,眼睛裡滿是辛酸、愧疚、痛苦......近兩年的久別重逢,誰會想到出現的竟然是這樣的的情形。
我走上前去,滿身疲憊地想擁她入懷,可是她躲開了。她用探求的眼光望著我,我重新拉住她,把她的頭貼在我的胸口,我說: " 是我的錯,我沒有保護好你。請求你跟我回去吧。"
我感到她在抽泣,開始只是小聲的哭泣,漸漸她的全身都在抖動個不停,僵硬的兩隻胳膊也緩緩地圍到了我的腰上,終於,她的眼淚如同洪水決堤,她使勁抱住了我,把淚水盡情地灑在了我的胸口。
從德國回來後,我分到了一室兩廳的住房。一個月後,文欣重新跟我回到了學校的新家。
文欣帶著孩子歸來讓我明顯 感到了同事們疑惑、複雜的目光,這使我陷入了非常尷尬的境地,一方面,是心愛的妻子,另一方面,是同事們曖昧的目光。我覺得因為這件事情我變得很難和人溝 通,我害怕和同事朋友們坐在一起,更害怕聽見他們談論自己的孩子、老婆等所有家長裡短的話,一遇到必須和人在一起的機會,我就會千方百計尋找藉口走開。漸 漸的,我的性格變得孤僻起來,不喜歡和人交往,即使走在路上,我也總是低著個頭,盡量躲避著熟人的眼光。
孩子在一天天長大著,畢竟 是自己的孩子,文欣所表現出的天然的母愛只能讓我感到慚愧。我不喜歡見到這個孩子,隨著時間的增長,我對她的厭惡反而越來越重。當然,我的這種情緒不能讓 文欣知道,否則她會很傷心,會感到再一次被我所拋棄。經歷過一次打擊她已經夠不幸了,如果我也不原諒她、體諒她,那麼誰再來安慰她呢?
道理我是懂的,可情感上對這個孩子我卻感到心情複雜。文欣給她起名叫點點,她讓她跟了自己的姓。我能感到她的良苦用心,也為她做出這樣的苦澀的選擇而感到寬慰。她還是那麼溫柔、善解人意,只是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令人難以釋懷的傷感。
轉眼孩子已經三歲了,要上幼兒園了。文欣廠裡的幼兒園條件很是簡陋,她提出讓點點就上我們學校的幼兒園。學校幼兒園就在我們住的家屬區內,文欣曾帶點點去看過那裡,這是省一級幼兒園,設施、師資都是一流的,一聽上這個幼兒園,點點立刻興奮地叫了起來。
平常,點點管我叫爸爸,但 我答應的並不痛快,加上平時我在家的時間不多,只要有空,我幾乎都在實驗室。點點似乎也感到了我是一個不那麼愛她的人,她害怕我,漸漸的我發現她叫我時似 乎總是膽怯兮兮,能叫文欣做的事絕對不會來找我。我承認,點點一叫我爸爸,我的胃立刻就抽搐起來,類似痙攣,難受異常。在潛意識裡,文欣懷她的痛苦和生她 的悲慘,我還記憶猶新,不能忘記。
她不是我的孩子,不是我們的孩子!這是個多麼令人不敢再想、也無法深入想下去的事實啊。看到她,我就覺得看到了文欣混合著血水的眼淚,而那從她手腕處流出的血似乎也烙印在了我的心中,成了一塊碗大的傷疤。
漸漸的,我和文欣之間的話題也越來越少了,好在我的工作總是很忙,有無數的藉口可以泡在實驗室裡,回家吃飯、睡覺也免不了匆匆忙忙。但是,奇怪的是,我的工作成績並不好,甚至還不如以前了。這也使我感到壓力更大了。
這年10月的一天,文欣起床遲了。她叫住我,想讓我去送點點上學,點點站在文欣的身後,小手抓著文欣的衣服,仰起臉期盼地看著我的表情。幾乎想都沒想,我就皺起了眉頭,那一剎那,我看見點點慌亂地低下了頭,淚水含在了眼眶裡。
文欣也注意到了點點的表情,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把孩子抱在了懷裡,對我說:" 我去吧,我去送她。"
說著,她擰開了門鎖,走下了樓梯。我嘴張了兩下,什麼也說不出來。孩子趴在文欣的肩頭,把手指含在嘴裡,默默地看著我。我機械地揚起了手,朝她揮了揮手,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個小小的動作,竟讓她的臉突然煥發了熱情,她高興極了,衝我晃著小手,大聲地喊道:" 再見,爸爸,再見!"
我的心猛的一動,感到了自己的卑瑣和對孩子的愧疚。那天我上班時耳朵裡一直響著的就是點點和我再見的聲音,下午一下班,我便早早地來到了幼兒園。
我並不知道點點的教室,問了人才找到了三樓,還沒進門就聽見裡面孩子們發出的吵吵嚷嚷的聲音。這聲音讓我忍不住站了下來,我仔細反思,我已經多久沒有這樣聽過孩子的聲音了?
自從有了點點,原本在心裏並不反感的孩子的叫聲就變得讓人有點難以接受了,而且,因為點點,我還討厭起了所有的孩子,至少沒有了對孩子應有的耐心。我趴在窗戶上向裡張望,見點點正蹲在教室的一角認真地擺著積木。
老師見我面生,走出來問我是誰的家長,這時,點點聽見了我的聲音,她轉過了頭,似乎不敢相信似的看著我。老師叫她的名字,她又高興又扭捏地走了過來,好像很不好意思。這時,好幾個孩子圍了上來,抓著我叫" 點點的爸爸、點點的爸爸"。老師溫和地說:" 你好像很忙啊,很少見你來送孩子、接孩子的。"
我點點頭,不知道說些什麼。點點悄悄地把手伸進了我的手裡,一股異樣的感覺猛地出現在了我的身體裡。
回家的路上,我一言不發,點點似乎也能感到我的心情,她什麼也沒有說。路程很短,可我卻感到走得十分的漫長。回到家,我幾乎精疲力竭地頓時就靠在了沙發上。
那晚文欣回來時,表情是那麼的驚喜,她一把抱住點點,緊緊地摟在了懷裡,她問點點:" 是爸爸接你回來的?"
點點看著我,一臉興奮地點著頭。
" 爸爸好不好?"文欣問。
" 好!"點點響亮地回答。
晚上我們夫妻躺在了床上,文欣向我依偎過來,溫柔地用手在我的胸口畫著圈。良久,她說:" 謝謝你。"
我感到她的眼淚流了出來。回國後一直壓在我心底裡的沈重的冰塊似乎隨著這串淚水有所鬆動了。我想,我應該對點點好一點,她畢竟還只是個三歲的孩子。
2003年夏天,文欣經醫 院檢查後,醫生告訴她可以再次懷孕了。她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我感到特別的高興。文欣為了讓點點有心理準備,問點點是否願意再要個小妹妹或者小弟弟,點點 高興地直說" 願意、願意",儘管她還不知道這個孩子的誕生將會給她帶來什麼。雖然從那天後我對點點的態度已經有所緩和,但她的身世卻始終是壓在我心頭的一塊大石頭,看 見她,我還是會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不堪回首的過去。而且我也清楚地知道,如果我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的心將會毫不猶豫地去選擇我的骨肉,我會加倍地疼愛 他(她),而對點點,肯定會有所疏遠。
這時的點點已經四歲了。 雖然因為有我這樣一個嚴厲有加溫和太少的" 父親"使她一直很乖,也很懂事,但孩子的天性總是壓抑不住的。每當她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時,我發現自己就很難容忍,往往會暴跳如雷、不肯原諒。這樣的情況 下,文欣也不好偏袒孩子,她就會躲進房間裡去哭。等風暴過後,我往往會感到更加的痛苦,因為我知道,我傷害的不僅是孩子,還有文欣。可我卻無法控制。
當文欣說她可以重新懷孕時,我在高興之後又忍不住擔憂起來。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那我很有可能將更無法忍受點點了。到那時,我們這個家又怎麼辦呢?我陷入了迷茫和痛苦之中。
這年的秋天,我在德國學習時的導師雅克里教授來我們系裡講學,一見到我,他吃驚地握住了我的手,說:" 陳,你是怎麼了,短短几年,你怎麼變得精神這麼不好?"
我摸摸自己的臉,苦笑一聲。這天晚上,我正在實驗室時,雅克里來了。他鄭重地對我說:" 你是不是生病了,如果是那樣,你一定要盡早檢查。"
他看我的神情讓我忍不住也站到鏡子前仔細審視了自己片刻,和幾年前在德國相比,我看上去的確蒼老憔悴了很多,臉上的神情也大為改觀,顯得煩躁不安猥瑣自私,再也沒有了前些年快樂、安寧、落落大方的感覺。人都說面貌是性格決定的,這些年我的心態已經在臉上一覽無餘了。
其實這些不用他說,我自己也都知道。我的心病讓我變得面目全非,但我卻無力自拔,甚至影響到了我的事業。
面對雅克里,我覺得我有了傾訴的慾望。之所以想對他說,一來他來自異邦,而且很快就會離開,不會在同事間造成是非。二來,在德國時,我和他關係就很不錯,雖然他是我的老師,但他充滿愛心,絲毫沒有架子,給了我很大的關懷和幫助。
望著他關愛的目光,我把一切都對他講了。
我自己沒有想到的是,過了這麼些年,重新回憶起那一幕,我仍然會忍不住悲憤和痛苦,也許是多年的壓抑,我的淚水從一流出就再也無法制止了。
雅克里靜靜地聽我講完了所有的過程,待我平靜一些後,他說:" 你有孩子的照片嗎?"
我搖搖頭。
他說:" 在我回國之前,我希望你能安排我見她一面,我想看看這個可憐的孩子。"
說著,他把椅子拉近我,挨著我說:" 我想給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但願能幫助你減輕自己的痛苦。"
他講的是德國二戰以後的事情,一個納粹戰犯被處決了,他的妻子因為無法忍受眾人的羞辱,吊死在了家裡的窗戶外面。第二天,鄰居們走了出來,一抬頭,就看見了那個可憐的女人。窗戶開著,她兩歲大的孩子正伸出手向懸掛在窗框上的母親爬著,眼看另一場悲劇就要誕生了。人們屏住了呼吸。
這時,一個叫艾娜的女人不顧一切地向樓上衝去,她用自己都沒有想到的力氣撞開了門,把危在旦夕的孩子救了下來。
她收養了這個孩子,而她的 丈夫就是因為幫助猶太人被這個孩子的父親當街處決的。街坊鄰居沒有人同意讓這個孩子留在他們這個街區,他們讓她把孩子送到孤兒院去,甚至有人讓她把孩子扔 掉。艾娜不肯,她對他們說的惟一一句話就是" 孩子無罪"。她只會說這句話,因為她本來就是個不善言辭的女人。
在開始的一段時間裏,不停 地有人整日整夜地向她家的窗口扔穢物,羞辱她,辱罵她,她那幾個已經懂事了的孩子們也對她不理解,他們動不動就離家出走,還夥同同伴向母親扔石頭。可是, 艾娜始終把那個孩子緊緊抱在懷裡,孩子從小到大聽得最多的話就是:" 你是多麼漂亮啊,你是個小天使。"
漸漸的,孩子長大了,鄰居們的行動已經不那麼偏激了,但是還是常有人叫他小" 納粹",同齡的孩子都不跟他玩。他變得性格古怪,做事無法無天,常常以破壞他人財產為樂。
惡性循環的後果是有一天他打斷了一個孩子的肋骨。憤怒的鄰居們瞞著艾娜把他送到了十幾里外的教養院,還對那裡的人說他是個孤兒。
半個月後,幾乎都快發瘋的艾娜終於找回了他。當他們再一次出現在鄰居們面前時,艾娜緊緊護著孩子,嘴裡喃喃自語: " 孩子無罪。"周圍憤怒的人群肅然無聲地讓開了路。
孩子就是那時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痛哭流涕、悔恨萬分。第二天,艾娜帶著他向那些他父親曾經傷害過的人家去表示真誠的歉意,艾娜告訴他,最好的補償就是真心地幫助大家。
從此以後,他發奮圖強,樣樣事都做得很好。最重要的是,他變得無比的關心人,積極參加社區的服務活動。到他中學畢業時,他收到了這一生最好的禮物:他的鄰居們每家都派了代表來觀看他的畢業典禮。
" 那個孩子就是我,"雅克里說,他的眼裡飽含著淚水。" 孩子無罪。陳,你不能讓這件事毀了孩子,也毀了你自己的一生。"
在這個秋天的晚上,雅克里的手異常的溫暖,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聽到的這個幾乎擊穿靈魂的故事會是真的,可是看著雅克里,我不得不相信,他的眼光、他身上所含有的人格的魅力,只會出於艾娜這樣偉大的母親!
" 為了報答母親,在我成家後,我收養了一個殺人犯的女兒。艾娜得知此事後,非常高興。她說,所有的生命都應該得到尊重。孩子無罪!"
" 你的女兒?"在德國,我去他家裡做客時見到過他的女兒蓮娜,他只有一個女兒、兩個兒子。
" 是的,蓮娜。"
我說不出話來了。在我的感覺裡,他們對蓮娜的愛護正像西方人對兒女的態度一樣,女兒會受到更加特殊的優待。蓮娜似乎比那兩個兒子和他們要更親似的。
" 她知道她的身世嗎?"我問。
" 知道,她的母親還在,因為愛滋病快要死了。我們常帶她去看她。"
我低下了頭,感到心中有了一層新鮮的壓迫。雅克里的話讓我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我從未想到,在經歷過巨大痛苦的磨礪之後,人的感情竟能達到如此完美、如此感人的境界。而這,就是人類的大愛嗎?
它已經超越了一切狹隘的悲歡,在它的反射下,我們所看到的,已經不再是眾人眼中的愛和恨了-----孩子無罪。從這點來說,點點本是個不幸的孩子,她理應得到更多的愛和關懷啊。
雅克里沒有失言,在回國之前,他特意來到我家裡看望了點點。點點既羞怯又高興,但無論怎樣,孩子的確是最能看出誰是對他好的人。雅克里走的時候,一向膽小的她竟抱著雅克里親吻了他的鬍鬚。
雅克里走了,但是他的話卻使我對人、對人生、對命運等等產生了全新的認識。正像他說的那樣,我不能從此讓我的後半生糾纏在無盡的痛苦和悔恨當中,不能因為所發生的一切而把自己的家庭、愛情和一生都給毀掉!
陳漢生說自己那個晚上的思 考幾乎涵蓋了對整個人生的思考,雅克里教授的一番話,使他對生命、對人本身的幸福有了從未有過的深刻感受。" 所有的生命,都是值得用詩歌去讚頌的。"他說, " 我應該感謝這個孩子,她讓我知道了做一個懂得尊重生命、理解人類之愛的人內心會是多麼的舒展。"
那天晚上,我對文欣說:" 我們年紀已大,你身體又不好,生產時說不定還會有危險,我想我們還是不要孩子為好。"
文欣看著我,滿臉的困惑。我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那還是二戰時德國發生的故事......"
2004年冬天,為了讓點 點有一個更好的生長環境,我們舉家來到了南方的一所高校。孩子是最善良和最寬容的人,短短的一年時間,點點已經忘記了我曾經給她的冷漠,同時,也是為了彌補內心的愧疚,我對點點投入了更多的關懷和愛。現在,她和我非常親密,甚至有時比對文欣還要好。
久違了的家庭溫馨再一次回來了,我感到自己的工作也順利了很多。
雅克里教授始終關心著我們全家的生活,作為報答,我答應每年給他寄一張我們的全家福。我的內心裏始終把雅克里的關懷當做了人類對苦難事物的關愛,這就是人類的大愛,它能使身陷痛苦的人看到希望並且勇敢地面對苦難!
[陳漢生的話] 當我用全部的愛來對點點時,我發現自己對世界和人類的看法也進入了另一個境界,我變得寬容理智,充滿了悲憫和同情。世上總有超越冷暖和溫飽的東西,我願意幫助所有不幸的人,並在這種幫助中感到了無比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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