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歸地獄親歷記(十二)

第六章 出虎穴,入龍潭

在海淀看守所第八天,晚飯後蘭哥通知我「收拾東西」,大家都以為我幹起了。我一時間欣喜若狂。可是還沒有三分鐘,告訴我是要去七處——升級到北京市看守所[1],我一下傻了,那可是辦15年以上大案的地方……

七處下馬威

「得了,認命吧。後邊的,把方明的東西都還他!」韓哥好像對這種大起大落並不陌生。

虎子幫我收拾了行李,再幫我穿上新布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一定很像受刺激的「居士」,不然虎子不會來給我穿鞋。抱上行李,韓哥又塞給我點兒洗漱用品,我逕直出了門兒,入獄隨俗——出去不回頭。

監區的大閘外,姓劉的預審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副手小王腳前蹲著個人,肯定是楊義。過道兒很暗,走近了一看,楊義頭上還罩著一個黑頭罩。

黑口袋迎面套來,忽地一下,眼前一片漆黑,一股濃烈的汗餿味兒籠罩了我。這雙層的黑布頭罩?荒艽幼熘芪Э醇?愣?粒?灰換岫?吐?反蠛沽恕:沽韉窖勱巧鋇醚劬ι?郟?也煌5馗餱磐氛衷諦欣釕喜淞場?

車終於停了下來,我悶熱得都快休克了。跌跌撞撞地撞進一個樓的門廳,才讓蹲下來。我想撩起頭罩喘口氣,又挨了一腳。報了名,往裡押,臨時又換了警察。真囉嗦!我都快悶到極限了!警察終於在後邊吆喝了,我大膽地往前走,剛才走慢了還挨踹,這回端起行李開路,撞了摔了也無所謂,反正前邊是棉被……

頭罩終於被揪掉了,可緩口氣!發現走在一個筒道裡,左邊號兒裡烏壓壓的,比海淀看守所的犯人還多!

警察把我踢進了一個監號兒。天啊!三溜子犯人齊刷刷地坐板兒,得有30來人,直勾勾地盯著我。大部分是光頭,最外一溜清一色的腳鐐!前邊四五個還戴著手銬!中間還有腳鐐!

「搜!」身後的老大一聲令下,兩個光頭一躍下板兒。一個搜行李,一個登記。當知道我是美國人時,老大馬上叫停下來,報告了警察。

「你是老美啊?!」獄警問。

「啊。」

「你那同案是老內?」

「啊。」

「操!等著!」獄警說完跑著回去了。

老大告訴我,外籍犯要關到6區,這是把我和楊義關岔了。原來外籍犯無論的案情輕重,都到這兒關押,這我才鬆口氣。

「老美,看來挺有緣啊!」

「大哥,您這兒這麼多人啊?」

「這是三區,幾乎所有的死刑犯都打這兒走!我們號兒,11條鏈兒!最多的時候14條!」

「這鏈兒……?」

「都沾人命!這小子1條人命、那個兩條命、那五條……」

看著那些凶悍的面龐,絕望的目光,我都快魂飛魄散啦!我趕忙轉向老大,「大哥,那你能睡得著?」

「剛來也瘮得慌,現在慣了。這兒就是家啦,跟共產黨打官司,持久戰!」

「跟共產黨打官司」這句話,是看守所裡的習語。我剛到海淀看守所的時候還不明白,現在經歷了這麼多冤案,自然而然就知道它的內涵了——權錢為本的公檢法如此欺壓弱勢群體,無止無休地炮製百姓的冤案,大家最終都成了「跟共產黨打官司」。

「這兒冤案多嗎?」

「除了這溜殺人的,基本都冤,不是冤案也是冤!殺人的裡邊兒,也有冤的。」老大挨個盤點,「那個‘城管’,別的‘城管’打死個賣菜的老頭,他呆在車裡沒插手,在場就算殺人的案屁;這個保安是妓院看門的,案屁;你看這個黑社會的案屁,這幾個貪污的、詐騙的、挪用的、侵佔的……他們倒不冤,花點兒錢就輕得很。我這個,公司週轉不開了,借了300萬,一時還不上本,還了利息還告我一詐騙!現在本錢都還了,還得判我……」

我可明白了:海淀的案子跟這兒比,小兒科。

隊長來了,我謝了老大,「義無反顧」地出了筒道。

樓梯口,楊義正好被押下樓,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目光立刻移走了。那一瞬間,我明白:楊義愧對了我們的友情,愧對了我對他的信任。

我被塞進了二樓的一個監號兒裡,這號兒人少多了,只有一條鏈兒。

老大叫靳哥,一米八的大個,陰著臉,瞇著眼,盯著我像要審訊似的。登記時,我要了明信片,又向大姐要了1000元。這是最快的通知家人的方式,有了錢也好盡快從這裡混起來。

我被幸運地排到了倒數第二排的中間,這是個很柳兒的位置了。剛坐下,隊長在門口叫:「方明!」

「到!」

「出來!」



[1]七處:北京市公安局第七處(預審處)看守所,即北京市第一看守所,原來在宣武區右安門半步橋44號,現在遷到了昌平。

蠢蛋!一再被騙!

這麼快就提審?

踏著夜色出了監區大樓,蹲在院門口兒的白線前,武警看了單子一聲吆喝,我自己出了監區。

「啪——」武警一掌扇在了我後腦杓上,「抱頭!」

我一個趔趄,眼前一片金星,抱著頭,找不著北了。小王拉我到了一邊兒蹲了一會兒,我緩過勁兒來,問他:「我想見律師,你看……」實際我想試探一下律師跟他們的戰況。

小王苦笑了一下,「問大劉吧。」

小審訊室,犯人的坐椅很特別,小王掀起扶手邊兒上的橫板上了鎖,把我鎖在了椅子裡。

「今兒才查清楚,你還真是美國人!以前以為你是綠卡哪!雖然我們工作有失誤,但是,這跟你拿著中國的證件有直接的關係。所以呀,還得給你做套手續。」姓劉的把失察的責任推到我頭上。

「我什麼時候見大使啊?」

「做完了手續,明兒差不多了。」

姓劉的簡單地問了我幾個問題,主要是我何時加入了美國籍、為什麼還繼續使用中國的證件,然後他們宣布對我繼續刑事拘留。我當即表示抗議,拒絕簽字。

姓劉的一笑,「別急,我們知道你身份了,待遇不一樣了。你的家屬也求了我們半天,我們同時在考慮對你採取另外的措施。小王,給他辦監視居住。」

「啊?太好了!謝謝!」我脫口而出。監視居住就是回家被看著,那就基本自由了。

「具體什麼結果,領導說了算,我們只能是說說好話……你得配合我們,跟那天那個律師似的,可不行啊!」

「當然當然,全靠您美言了。」我奉承著,說不定是家裡又給他錢了。

姓劉的嘆了口氣,「你媽那兒我們也去了,老太太不容易呀!」

我聽得眼淚差點掉下來,心理上一下和他們拉近了距離。

小王遞過來兩份兒口供,一張「刑事拘留證」,一張「監視居住決定書」,我愣了。

姓劉的說:「兩份兒都填,都給領導拿上去,看領導批哪個?批哪個就是哪個。」

我試探道:「能不能先簽這個‘監視居住決定書’?領導要是不批再……」

「你讓領導看出來我包庇你呀?讓我們擔責任挨駡呀?」姓劉的不高興了。

不能叫他們為難,不能再得罪他們了!口供也沒發現原則性問題,無非就是把遲遲查出我是美國人的原因歸罪於我。又看了看「監視居住決定書」上「犯罪嫌疑人」的限制條款,覺得也就這樣了。於是在口供、「監視居住決定書」和「刑事拘留證」上簽字畫押。

姓劉的滿意地笑了,真難得!

回到號兒裡,正在鋪板兒要睡覺。這兒比海淀的監號可寬鬆多了。1米寬的地鋪分兩槽,頭腳顛倒著各睡3個,板兒也比海淀的長,睡9個。

老大讓我值頭班兒。值班兒的只有兩個人,帶班兒的犯人叫「鴇母」,他叫我在門口數趟[1]。這兒的牢房很高,前面的窗戶外是筒道的第二層,叫馬道,隊長走趟過來的時候走門口的筒道,回去的時候是走上面的馬道,透過窗戶俯視號兒裡。

廁所在門口那兒,沒有門,只有一個門洞,裡邊是一間不到2平米的小窄條,水池也在裡邊。外牆上還有一個觀察窗,觀察窗上邊兒還有個監視器,只有水池那兒是監控的盲區,這兒連放茅都得被監視。毛巾都用不到一尺的吊繩單個吊挂,吊繩的上端用包子大小的紅藥皂糊在牆上,一粘一大排。號裡也有不少吊繩挂東西,這是七處特有的景觀。

三板兒起來上廁所,他問我:「老美?到哪步了?」

我趕忙湊過去,小聲把填兩份手續的事兒跟他講了。三板兒連連搖頭,「你太嫩了!看把你耍的!給你填監視居住票,你還能進這兒來啊?!」

「啊?」

「你不信,問問靳哥,他可是當預審的!」

「預審」在這兒當老大了?太好了!正好問問。

屋裡光線很暗,老大對著牆在看小說,二板兒在看一大本厚厚的英語詞典。我乍著擔子跟老大一說,老大問:「是不是先給你開刑拘票,你丫不簽字啊?」

「我抗議來著。」

老大冷笑了一下,「人家早算好了,要是你不簽字,就拿個監視居住票糊弄你簽字。」

「啊?!」

老大說:「中美有個‘領事協定’,拘留老美,必須24∼48小時內通知大使館,他們沒通知吧?現在騙你再簽個今兒的拘留證兒,明天好給大使館看!」

「啊?」我眼前一暈,趕緊扶著牆,閉上眼睛,緩緩蹲下。

「起來!值班不許坐!」後邊兒的「鴇母」低聲斷喝。

我只好緩緩升了起來。



[1]數趟:筒道盡頭有一個燈,15分鐘亮一次,值班警察每15分鐘走過去把燈按滅了,叫走趟,犯人以走趟計算時間,叫數趟。

以棋混柳,敗勢難收

七處的第一個早晨,鈴響了我都沒聽見,被旁邊的白人推醒。昨天一班兒值到2:00,不讓坐著,打盹兒了要背揣[1],至少7天,規矩太大了!說是加強安全,簡直是變相整人!整得我又困又累。

七處只給外籍犯送早點,別的號兒都是兩頓飯。但是早點的麵包、果醬、牛奶,基本被前板兒柳兒爺享用了,老外基本分不到。

這兒沒有筒道長,獄警親自提人。值班警察叫隊長,因為這兒是監獄編製,隊長是監獄體系的叫法。坐板兒是面朝外門盤著腿,不像海淀似的立腿坐專硌屁股尖兒,也不能只穿「一點式」。號兒裡一共16位,有一個白人,兩個黑人,黃種人裡可能還有朝鮮人和東南亞人。

早上一上班兒,領導就開始查鏈兒,從二區查到七區,腳鐐聲此起彼伏。三區、四區鏈兒最多,每區十幾個號兒,每號兒十來條鏈兒,一直延續到吃中飯,嘩嘩啦啦地構成一部「鐐銬交響曲」。

七處看守所的監區樓是二層,形狀像字母K,所以也叫K字樓。樓下是二、三、四區,樓上是五、六、七區;一區住勞動號兒,二區關特犯,三區普通犯,四區死刑犯,五區女犯,六區外籍號,七區是檢察院直接辦的案子。

中飯的時候,我孤伶伶地蹲在風圈兒門口兒啃饅頭。這兒主食一般是一頓饅頭,一頓窩頭,而外籍號全給饅頭。只有節日才改善,吃很肥的肉,平時就是肉末燉菜,給回民的是牛羊肉末燉菜。肉末應該是拿「三最肉」——最次、最爛、最髒的肉絞的。悠悠地干啃饅頭,嚼出甜味很愜意,忽聽前板兒喊:「停了,收了收了!」

「放碗兒,別吃了。」旁邊的跟我說。

我納著悶兒撂了碗。

「老大一撂碗,誰也不許再吃了!」旁邊的解釋。

自由活動,一臺圍棋,兩臺像棋。圍棋竟然是用窩頭做的,一色金黃,一色棕黑——用細線把窩頭割成六棱形小塊兒做棋子,一半用大醬染色,風乾即得,硬硬的。據說這是七處僅有的一副窩頭圍棋,已經不知是出自哪位匠人之手了。

前板兒那副像棋是正式的。據說別的號兒經常有下棋吵架,被隊長勒令把棋扔到筒道的,但這號兒沒有,因為老大棋藝高超。我想盡快混起來,也過去投老大所好。外邊講以棋會友,牢裡咱來個「以棋混柳兒」。

前邊的眾人合攻老大一個,還是敗了。老大得意洋洋地問:「老美,來試試?」

「行,跟大哥學幾招。」我抓住這個巴結的機會,一開局就吃了大虧了。老大這個「快槍手」,上來「三步虎」、「橫直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這要出手就敗下來,他以後未必跟我玩了。我拿出看家的本領,兵力不足拼子求和,拼得他單車對我士相全,和棋。

「再來!大意失荊州啊!」老大發了牢騷。

第二盤我適應了他的快槍,到中盤就優勢了。要哄老大高興,就得輸得沒破綻,我故意棋勝不顧家:留下五步十手棋的絕殺,果然老大反敗為勝。

「靳哥!你這連環招使的,真棒!」我趁機奉承,別人也紛紛恭維。

老大很高興,「老美,看來也就你能跟我會會。‘金庸’,你跟他來來,我洗澡了。」

「假金庸」不到40歲,臉色慘白,一看就是老囚。他要和我賭棋。

「賭什麼?」我問。

「我贏了,你替我值半個月的班兒。」

就你也想趁機欺負我?我剛才是讓著老大呢!你連老大都下不過,還跟我叫板?我笑道:「彼此彼此,」我怕我萬一大意輸給他,就補充道:「三局兩勝。」

「假金庸」下文棋,後發制人。一跤手我像和一個太極大家推手一樣,使不上勁!我最深的算路,都被他看破了,反而將計就計,將我算計。「小過門」一打,他爭了先手,一連串轉換下來,我多丟一炮。我可明白了——老大根本就不是他對手!敢情這位鋒芒不露,專哄老大高興!還拿老大當誘餌釣我!

我拚命招架,終於找到了機會,又拼成了士相全對他單車。觀戰的以為和棋,三板兒卻說:「老美輸嘍。」

「假金庸」兩步就破了我的雙相。

「呀?單車還能勝士相全啊?」

「假金庸」說:「有八種情況,‘單車巧破士相全’,別看你士相連環著,陣勢不對和不了。」

「嘿!佩服!佩服!」我連連向二位拱手。這三板兒也不是「省油燈」!看來打官司上,我真得跟他們學學。

第二局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結果他太大意了,棄子進攻未果,叫我撿了「錢包」。

第三局他一認真,我可招架不住了,很快落入敗勢。「假金庸」走成了圖中的陣勢,得意道:「炮我都不用吃了,又不用值班兒嘍!」

這要賭輸了,我值兩份班兒,不得三天兩頭熬夜啊!那還打什麼官司?!我清醒著還上預審的圈套兒呢!這哪裡是賭棋,簡直是在賭命啊!

我死死盯著棋盤……如果炮在後邊一路我就贏了——廢話……

午休鈴給了我喘息的機會,「假金庸」大度地允許我「打挂」,下午飯後接著下。我只有盼著「天上掉餡餅」了。

第三局的殘局,並不是從棋譜上抄的,是我們當年監牢裡真正的實戰。雖然這比起高手來是班門弄斧,但黑棋這8步16手的的反敗為勝,對我來說很珍貴了。

下午號兒裡發冰了,大塊兒的冰扔進號兒裡,頓覺涼爽。

輪流洗澡,我和「鴇母」一組。硫磺皂雖然讓我有點兒過敏,用完了渾身痒,但它去頭屑很靈,我這頭皮屑用遍了去屑洗髮液都去不淨,用硫磺皂治好了。我盡量延長皂沫在頭上的時間,全身抹完剛要衝水,門外叫我。

「到!洗澡呢!」我趕緊瞇開眼睛,去搶「鴇母」的水盆。

「搶什麼搶?!」

「嘩——」一盆髒水劈頭蓋臉潑了我一身!

我一個激靈,「鴇母」罵了一句,「管兒叫你呢!」

「快點兒!這麼不懂事兒啊!」

老大在廁所外一喊,我再不敢拖延,擰乾髒毛巾擦了全身。閉著眼睛,硫磺皂刺激得淚水嘩嘩直流,「大哥,給點兒水吧。」

鴇母給我舀了半盆水。我匆忙摩挲了臉,穿了衣服就躥了出去,太狼狽了。

管教早等得不耐煩了。管教把我押到辦公室,遞給我一個電動剃刀,「快點兒,大使等你呢。」

太好了!可是興奮掩蓋不住渾身的奇痒,都不知道撓哪兒!恨不得像貓一樣在地上打滾蹭個遍!



[1]揣:看守所手銬的左右手環中間沒有鏈兒,是鉚在一起的,叫「揣」;背揣:用「揣」把雙手銬在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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