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時的革命和反革命
中學的概念對我一直模糊不清,夾在知與無知中間。原本想由無知變成知。可那時文化都已革命,知在一夜間變成無知,無知則變成知,孰知孰不知,孰知?預備鈴在那時完全被忽視,本是預備上課的信號,但無課可上,有什麼好預備的?直到上課鈴響了,我才四肢啟用爬上一人高的牆,再翻過帶刺的鐵絲網,靈巧如同越過一百次獄的逃犯。貓一樣輕輕落地,還是無法逃過紅衛兵糾察隊的小麗,她正好從牆下走過。小眼睛裡竟然流露出興奮,同謀般的將頭朝側面一點「快跑! 」
我命裡注定永遠出現在老師背後,老鼠一樣側身溜進教室。混入傷痕纍纍的桌椅板凳,滿目坑坑窪窪,像碑石刻著一代代的無聊。成為手感很好的文化遺蹟。牆壁斑駁多彩,殘破不堪。倆人一桌,選擇窗戶還是走廊?我永遠喜歡窗戶,處在兩個世界的邊緣,隨時可以出出進進。北方冬天的西北風從碩大的窗縫呼嘯而入,夾著黃沙,在我的臉上左右開弓。
教室中間就是溫暖的南方了。兩個燒紅的鐵爐子,使旁邊的人春暖花開,打心眼兒熱愛生活。爐膛底誰扔在裡面的馬鈴薯發出烘烤的味道,使所有人都想起為什麼來上學:學一技之長,為人民服務,人民給我馬鈴薯,我扔入爐膛烘烤,然後擠著向溫暖靠攏,剝馬鈴薯的皮,吃馬鈴薯的肉,並且牢記人民。
日復一日都是意料之中的話題,培養出擠在桌子後面的膩煩心理,鄰國的異性總是挑釁的偷越三八線。四十五分鐘端端正正地坐在無聊中,還被一次次侵略而束手無策。
男女同桌是最無遠見的計策。原以為男女授受不親可給十幾平米的世界帶來太平,何曾想男人女人的天下從沒有太平。不知 「男女授受不親」是在怎樣一種心態下說出口的,舉而不落還是陽萎?計畫生育?人類長遠規劃?不孕症的權宜之計?誠實從授受不親那天開始,在基因裡大大地突變了,男人和女人在一尺之遙繁殖大量謊言。女人還假裝笑不露齒。
我和鄰國的戰爭一直持續到建交那天,他把建交協議小心翼翼的從三八線送過來,我竟然濕了眼睛。我把協議小心翼翼地送回了三八線。他從此和我授受不親。一旦建交就是好事作盡,剩下的只有絕交可做了。
忽然想到數學老師,小矮個,他惋惜自己的個頭不能像「pi」一樣無限延長。當年他高舉一個圓錐體,問大家它的名字時,全班有腦子的無聊人都叫,「圓錐體!」他狡猾一笑,將那圓錐體倒了過來,竟然沒有一個人認出這是什麼東西。不管有沒有腦子。
無聊啊。於是就變出把戲,把戲就訓練出猴子,這小矮個兒指著自己的胸口,痛心的問,「我是誰?」愛看戲的我們來了興致,好像出人命的時候到了,全體扯起嗓子喊道,「陳老師!」訓猴人冷不防來了一個頭朝下腳朝天的倒立,大義凜然,臉憋得通紅,下嘴唇蓋著上嘴唇地喊道, 「我是誰?」「陳老師!」群情激奮,一條條小腿們跪在桌上,小拳頭揮在空中,小臉們紅的像發情的猴屁股。圓錐體就這樣家喻戶曉了,填補了小腦袋的空白。從此後,無論你圓錐體以任何角度,擺任何姿勢,帶任何表情,在任何地方出現,我也能認出你丫來。
陳老師一生顛三倒四,該長個子的時候,他卻去長腦子,他說寧願自己是個傻大個。特別是當被大個子紅衛兵拖到台上時。他就是不下跪,被一個傻大個從後背踢來,整個人栽倒在地。我們嚇得小臉蒼白,心想今後再不敢作壞事,決不能反對任何大人,做個最聽話的孩子。我們扯著嗓子打倒陳老師,直到喉嚨撕裂 。我們的淚水流在小小的蒼白的憤怒的恐懼的臉上。我們害怕傻大個,害怕所有台上的大人。
陳老師說他寧願我們這些小猴子批鬥他。我們就把他要來,半夜教室裡點著蠟燭,我們像傻大個一樣腰間繫著皮帶,出出進進,每個教室都在轟轟烈烈幹革命。陳老師坐在椅子上打盹兒,我們問他怎麼犯了這麼多罪,他說他也不知道。我們問他啥時候開始學壞的,他說七八歲的時候。我們問他眼皮上的疤怎麼來的,他說小時候看人家殺羊,人家把羊肉掛在他的眼皮上。我們把這些都記錄下來。天快亮時,傻大個突然衝進來,飛起一腳把陳老師的椅子踢翻,大罵反革命還敢坐著挨批鬥。並在腰間狠狠補了一腳,陳老師呻吟了一下,再沒有動。
女生們開始互相埋怨,是誰讓陳老師坐的?如果陳老師沒坐,也不會挨這一腳。大家吵成一團,舊恨新仇翻了出來,你借了我的東西沒還,你那天翻我白眼,你是富農我是中農。。。最後哭哭鬧鬧得不歡而散。陳老師一直躺在地上。
有那麼一天老師都銷聲匿跡,換成排長,連長。持槍實彈還帶著真的刺刀。我們在烈日下一隊一隊的齊步走,向後轉,正步走,小跑轉大跑,向右看齊,稍息,解散。那些日子剎爽英姿地整天在操場上拼刺刀,傍晚一邊原地踏步一邊唱打靶歸來。我記憶中最可怕的是投手榴彈,絕對不是我的強項,導火環套在小手指上,心驚肉跳地揮動細細的胳膊,用吃奶的勁投出去才幾米遠,然後呆呆站在那裡忘了臥倒,排長扑過來蓋在我身上。我頭上一點小傷,他進了醫院。從此也銷聲匿跡。我在夢裡見他幾次,他的頭上一直在流血,他說他很好,別惦記。
我每天清晨早請示的時候,總會想到我的排長。希望他很好。
整個上午大家都在批評和自我批評。人人走到講台上,宣布「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全國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接著小聲地囁嚅著今天早上遲到了幾分鐘的嚴重錯誤,留著眼淚說自己對不起黨,對不起毛主席。
下午用來憶苦思甜,貧下中農們都不由得把身體轉向我(舊官吏)和另一個女生(地主),控訴他們的祖父母怎樣被我們剝削壓迫,以至於最後莫名其妙地死去。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沒有聽力,沒有視力。在周圍立起一道防彈牆,躲在麻木中苟延。我本想恨我祖父,幹什麼不好為什麼非要在國民黨裡做官?可他是善良沉默的老教師,我想起他住的石頭房子,夏天漫長的下午伏在桌上為我抄鋼琴五線譜。他會包最精緻的豆角餡山東餃子,清癯的面龐帶著尊嚴,高高的鼻樑,瘦高的身體,我們祖孫倆每天下午到坡上的另一個老人的家裡拿報紙,兩個老右派默默地面對面坐著,一人抽著一個菸斗。吧嗒吧嗒的一個小時就這麼過去。我時而看看祖父,時而看看那個老人,心想怎麼都在品煙?
一段時間全校都在燒磚,女生們赤腳在泥裡攪和,碰到玻璃碴子,整個泥團都成了紅色。五塊磚的磚坯,端起來時咬著牙拱著腰,走出幾米,扣在地上。晚上住在教室的桌子上,為了夜裡照看磚窯,半夜下大雨,棉被都被拖出來蓋在土坯上。我們濕淋淋地站在雨裡,驕傲的心跳加快。出窯時整個窯口像個火山口,黑煙滾滾,任何東西掉下去就是一股濃煙。班裡的體育委員,一個傻大個,端著撬磚的鐵棍子,站在窯口的煙霧裡威風凜凜,喊道,「為了勝利,向我開炮!」然後跳了下去。那時他只有十三歲。懂什麼呢?
仇恨,本來是無根的感覺,久而久之也會在心裏找到土壤,紮下深深地根。人與人之間,造反派與保皇派之間,地主和貧農之間,中國和外國之間,挨斗和被挨斗之間,抄家和被抄家之間,面對面之間,肩併肩之間。。。,都在明裡暗裡的咬牙切齒。我那時不會恨,尤其不知怎樣去恨陌生人。但我最恨的是填表。每天都填表,每個表都有家庭出身一欄。像一個臉上的瘡疤,每天被人盯著看,無法躲開。我把填好的表折疊的很小很小,小得不能再小。等所有洋洋得意的交表人都離開,最後一個走過去把表遞上,然後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作案現場,希望趁那人打開折了十八層的表之前,我已經沒了蹤跡。
當然,我們也學了很多革命道理。每天在日記本上寫寫寫。星期六一個人站在椅子上,連寫帶畫,把革命道理都寫畫在黑板報上,花花綠綠一大片。沒人搞得清誰是在革命,誰是在被革命。直到復課鬧革命以後,我才覺得自己開始真正的革命。以前都是被革命。當然很快就被找去談話,說我有走白專道路的傾向。並且在全班展開批判,領導批判的是我最尊敬的班主任 ,她說這是為了我好。我在革命與被革命,好與壞之間掙扎。頭一點點沒入水中。
宣傳隊員的身份有點像現在的高幹。享有想上課就上,不想上就不上的特權。早上第二節課時才慢吞吞的走進教室,臉的邊緣還留著一圈沒洗乾淨的油彩。下午無論開會還是政治學習還是自習,一律不參加,聚在大廳裡排練,壓腿劈叉,空中大跳,倒踢紫金冠。我一直演主角,剛作為喜兒見過大春,馬上加入了娘子軍連和黨代表打成一片。脫下足尖鞋,兩隻腳血淋淋的,亮著兩個黑黑的瘀血的大腳趾蓋。當然,一切都是為了革命!
那是個瘋狂而模糊不清的歲月。甚至我的記憶也是瘋狂而模糊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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