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與一群情投意合的同學離開北京去陝北插隊是在寒冬臘月,那年的大雪是我從未遇到過的。一路艱辛,頂風冒雪,終於在延安縣臨鎮公社一個叫付家灣的村子裡安頓下來。
我們這群十七、八歲的城市孩子們,第一次嘗到了缺吃少喝,天寒地凍的生活艱辛與無奈,再看看當地農民破衣爛衫、滿面飢寒的樣子,才知道這世上還有如此苦難的百姓。
奇怪的是,一個冬天我們沒看到幾個女人。好奇地打聽之下才知,女人冬天要在屋裡忙,紡線織布,搓麻繩,要把全家一年用來做衣做鞋的布匹麻繩準備停當。待到農忙時,她們除了下地幹活,還要趁田頭休息或夜深人靜時,為一家老小納鞋縫衣。陝北人說:「女人苦,脫生成豬狗也比不上個女人苦」。
所有女人的活計都要消耗極大的時間和精力。單說那納鞋底的麻繩,則要從種麻收麻一路地勞作下來才到剝麻這道活。面對那一人多高的麻桿堆,你要一絲一絲地把麻從一桿一桿的麻桿上剝下來。不能剝得太快,剝快了,那絲麻就會從麻桿中間斷掉,搓不出好麻繩。但也不能剝得太慢,太慢了,那大堆的麻桿垛,你什麼時候能幹完?剝完麻還要把麻搓成麻繩,搓麻繩更不輕鬆,要把麻鋪在光裸的小腿上用手搓,還要一直不斷地往手心上吐唾沫去搓才能搓出好麻繩。但是,比起紡線織布再一針一針地縫成衣服,搓麻做鞋的整套工序可說是簡單容易得多。陝北女人就這樣一絲一桿,一針一線地,年復一年地消磨著她們的生命。
春節一過,農民要到地裡勞作了,搓麻紡線而勞苦了一冬的女人也從屋裡走出來,與男人一起又開始了田裡的勞作。
我終於看到她們了。這是一群什麼樣的女人啊!陝北初春的寒冷使她們仍穿著穿了幾冬,又髒又破的棉襖棉褲。由於她們是光身穿棉襖棉褲,又從來不洗澡,你只要稍一走近她們,刺鼻的臭氣就撲面而來。這渾身的穿戴已慘不忍睹,更不要說那蓬亂干氈的頭髮,那未老先衰的面容,那骨瘦如柴的身驅。
一天,我懷著怕被指責看不起貧下中農的忐忒心情,告訴了我的同炕女友齊茜我對這些女人的感覺。她閃著眼睛說:「艾子不這樣!」我好奇地問:「艾子?艾子是誰?」她神秘地說:「艾子是地主兒子郭全兒的媳婦,她可好看啦。她很少上工。不過你會看到她的。」我更好奇了:「不上工?那些上工的女人都窮得破衣爛衫的!她不上工怎麼掙吃穿,還能好看!」她肯定地說:「你看到她就會知道了。」
第一次看到艾子,已經是五月花開時節。在上工的集合地點,我遠遠看到在一群枯萎的女人中間站著一個高高的,明顯比周圍女人白嫩得多的女人。她確實很美,長長的鴨蛋臉,滾圓的額頭,眼睛和眉毛細而長,眼光中有一種朦朧的感覺。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她那棱角分明粉紅鮮艷的肉感的大嘴,與她纖巧的鼻子和細長的眼睛形成鮮明的對比。那是一種怎樣的臉部結合--額頭和鴨蛋臉透著高貴,小巧的鼻子和細長的眉眼透著純真和朦朧,可那肉感的,線條分明的大嘴卻隱隱透著一絲浪蕩。看起來她有二十三,四歲。
我走近她輕輕地說:「艾子。我聽說過你。。。」她衝我笑笑,發出低沉的呵聲,她那美麗的大嘴裡露出一排像玉米粒一樣整齊的小白牙。
女人們都喜歡跟她說話,她總是用低沉的聲音笑著表示回答。她很少說話,可她那美麗動人的純真笑臉,加上她笑時發出的那種孩童般低沉的呵聲,令人暗生暇想。艾子的出現給這無聊的勞動帶來了變化。不僅女人們透著歡快,男人們更是興奮。
田間勞動是男女分開的。這可能是為了讓女人不致被強壯的男人拖得太累,因為下工後女人們還要做飯,擦豬食,餵豬等等。休息時,多數女人還要利用這時間割豬草,納鞋底,而男人們就或躺或坐著抽煙或與女人調笑。
這一天因為艾子的出現,休息時,女人們再不做活計了,男人們也不悠閑地躺著抽煙了。大家都圍著艾子大聲喊著起鬨。我先是聽不清他們在喊什麼,要幹什麼,只看見艾子站在人們中間羞澀地笑著。這時我才注意到艾子的身材曲線豐富,那細腰豐臀襯著那高挺的胸脯,分外槍眼。她穿著乾淨合身的淺灰粗布單衣褲,站在暖暖的五月陽光下,全部的女性美毫無掩飾地展露在一群野性男人的面前。男人們越來越興奮了,喊聲震耳欲聾,女人們也興奮地尖叫著,笑著。我緊張地把齊茜從人群中揪出來問:「他們要幹什麼?!」齊茜興奮地大笑著說:「他們要跟艾子摔跤!現在他們要艾子選一個男人。」
我這才聽清男人們在喊什麼:「選我呀!我好著呢!」「親親,選我呀!別讓哥想死呦!」雖然陝北缺吃少喝,可不知是強力勞動還是長期陽光的照晒,還是女人在農忙時有意讓男人先吃飽,和枯萎乾瘦的女人們不同,這些男人們大多長著黝黑強健的肌肉。雖是五月,他們有的已經光著膀子,有的敞著胸懷露出強健的胸脯。
我當時以為艾子不會作這種危險的遊戲。沒想到,艾子笑著看著這些興奮的男人,慢慢地抬起了手,指住一個人。男人們突然靜了下來,當他們看清艾子指的是小個子狼子時,又都爆發出一陣激情的亂叫。「狼子,你個球!好福氣呀!還不快摟造(開始做的意思,摟發平聲)呀!」狼子恨恨地上了場,嘴裡不乾不淨地:「你個小女子,行啊!跟我騷情!別以為我個子小就治不住你!球!」我看出狼子明顯比艾子矮。
男人們的語言更粗野了,女人們的笑聲更尖厲放蕩了。在「摟造,摟造!」的喊叫聲中,狼子和艾子都曲膝低腰做出衝刺的姿勢。狼子猛地向艾子衝去,可艾子卻輕快地閃在了一邊,狼子幾個趔且後又反身猛地衝向艾子,艾子又飛快地閃開,經過幾次躲閃幾次猛衝,狼子已面紅耳赤。
男人的叫聲和女人的尖笑聲迴盪在荒蕪的,遼闊的陝北高原上,狼子和艾子腳下踢起的黃土扑天蓋地。又是一個猛扑和躲閃,在狼子趔且不穩時,艾子突然飛快回身猛扑,搬倒了狼子,又飛速地翻身騎在狼子身上,白白的雙手緊緊地按住狼子的雙手。男人們的喊聲近於歇斯底里:「這球熊啊!連個女子也治不住啊!」在喧鬧中,艾子突然飛速輕快地從狼子身上跳起閃在一邊,站在了場外,笑著。一切結束的那麼快,狼子還來不及在下面奮力掙扎翻身時,艾子已經飛快地跳起閃走了。狼子只好在喧笑聲中站起身,怏怏地拍打著身上的黃土。那天,人們勞動得比往常輕鬆多了。這種耍鬧帶來的興奮在這個小村中持續了至少一個星期。
以後我再也沒有和艾子一起勞動過。因為艾子很少上工,而且她又和我不在同一個婦女勞動組。但我還時不時地能聽到艾子的消息。一天,一個女知青對我說:「這些婆姨,真下流!」我問:「怎麼啦?」她說:「休息時,一群婆姨掀起衣服互相比奶,還非讓艾子也給她們看她的奶。其實那些婆姨都快成乾柴了,有什麼可比的,她們還不是想看艾子的。」我問:「那艾子就讓她們看了?」她說:「艾子先是不肯,可她拗不過,那些婆姨硬把她按在地上,掀開她的衣服。」我問:「你也看見了?」她笑著說:「看見了,可美啦!」
夏天到了,村裡的男人愛去河裡洗澡。可陝北女人是從來不洗澡的。一天,齊茜對我說:「嘿!今天我去河邊洗衣服時看到艾子在河邊洗澡!」我說:「真的!?她可打破這地兒女人不洗澡的風俗習慣了。她脫了多少?」齊茜說:「上身白布小背心,裸著胳膊,下身長褲,褲腿兒挽到膝蓋。好多男人也在那洗澡,都跟她逗。」
艾子雖然年輕美麗,可她潔身自好,從不風流惹事。因為是地主兒子的婆姨,她就更知道小心謹慎做人。可是那年底的一個大會卻改變了艾子的生活。這還得從兩年前轟動付家灣的一件事說起。
兩年前夏天的一個晚上,艾子差點兒在家被一個從窗裡跳進來的男人強姦。
那天晚上,艾子的丈夫被隊長派去看場。艾子早早地上了床哄孩子睡覺。在陝北,不分男女老幼,上炕睡覺都是一絲不掛。陝北農家窯洞的結構很簡單。一進門,左手是窗,窗下就是炕,炕的另一頭是灶,家家都一樣。夏天的夜晚,農家從不關窗。因此,當艾子正一絲不掛地在炕上哄孩子睡覺時,一個男人從窗子進來,一下就跳在了艾子的炕上,壓在了艾子的身上。過後艾子哭著說是大隊支書要強姦她。第二天,艾子的丈夫去找支書算賬,支書咬死說,頭晚沒去過艾子家。這事起先鬧得飛飛揚揚,後來就不了了之了。
這件事是房東老貧農耿大爺透露給我們的,耿大爺跟隊長有宿怨,總受隊長的排擠。他說完這事後又神秘地告訴了我們他的疑點和結論。疑點一,那天晚上是隊長支艾子的丈夫去看場,支書並不知道艾子的丈夫不在。疑點二,那個男人強姦不成,從艾子家跑出來,鄰居們聽腳步聲是跑向村東頭的隊長家方向,而不是離艾子家很近的支書家方向。結論,那個要強姦艾子的男人不是支書,而是隊長。那為什麼艾子不敢指出隊長呢?因為隊長家族在付家灣勢力很大,沒人敢惹。而支書只是一個要飯的孤兒,後倒插門做女婿到的付家灣,初來咋到,沒任何背景。耿大爺緊跟著質問道,「隊長這樣勾結地主兒子陷害大隊支書的事,你們知識青年管不管?!」
一個叫韓麗的女知青馬上表示,我們知識青年不能視而不見階級鬥爭新動向。艾子的事兒要管,還要管到底,要把地主的陰謀詭計戳穿,要把隊長揪出來,要保護苦孩子出身的支書。韓麗是我們知青中階級鬥爭弦拉的最緊,革命熱情最高,最積極要求上進的。更何況,她佩服支書的能力和聰明。一個要飯娃自學成才,達到能讀能寫的程度,實屬不易。我當時是知青中的落後人物,什麼都不積極,像這種抓階級鬥爭的事,我就更不感興趣了。當時,雖然韓麗躍躍欲試,可她並沒爭取到第二個積極支持者,大家最後只把這事兒當閒話說了說就散了。
轉眼,秋忙過了,冬閑開始了。陝北農民在冬天並不能閑下來,陝北男人冬天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要把一年的柴禾打夠。上山打柴是個體勞動,早做晚做,做長做短,由自家決定,自然要比大田的集體勞動輕鬆得多。所以,冬天的晚上,就常用來開會學習,傳達文件,每家到時必出一個代表參加。那些沒文化的農民根本搞不清每天例行的這樣那樣的會議,可沒人敢不參加,官家的事兒是怠慢不得的。
一天傍晚,韓麗通知全隊知識青年去開大會,要把艾子事件搞個水落石出。我很驚訝她竟獨自召集起這個大會。我問:「隊長知道咱們的矛頭是指向他的嗎?」我用「咱們」來表明我的立場,因為我知道,在農民的簡單思維推理下,一個知青的態度就是所有知青的態度,所以我們知青之間也自然形成不拆自己臺的不言而喻的規則。韓麗對我的問題不屑一顧:「哪能讓他知道,到會上再說!」
我們到達大隊小學校時,教室裡已全是人了。赫然看見艾子的丈夫郭全低頭站在屋子的中央,支書和隊長兩個主要村幹部坐在黑板下面放著馬燈的桌後,村民們大多坐在光線昏暗的角落裡。韓麗早已到場,在那忙著。我們一進門就坐在了馬燈光下進門處的條凳上。坐下後我才看見艾子在哪兒。昏暗中她蹲在丈夫身後的牆根下,把自己的身體捲縮得那麼小,好像恨不得要鑽進牆根兒裡。她把頭抵在膝蓋上,雙手捂著臉,一頭烏髮從額前扑下遮住她整個臉。她的周圍竟沒別人,這就更顯得她孤獨無助。看著她,我眼前浮現出了亭亭玉立於五月陽光下的笑著的艾子。
韓麗說話了:「今天叫大家來就是要弄清兩年前的懸案。那天晚上到底是誰去的艾子家。地主兒子郭全兒栽贓支書,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艾子應站出來說話,不要怕,我們會給你撐腰的!貧下中農都要站出來說話,把這個流氓惡霸揪出來!」教室裡靜得可以聽到心跳聲。村民們都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們,好像明白了知青的態度和立場 - 向著支書。
隊長打破了沉默:「誰幹的醜事誰知道,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沒做的事兒,栽也栽不到。」支書緊跟著說:「對!站得直,行得正,誰能栽贓!」兩個男人都一臉嚴肅,暗地裡較勁兒。兩個男人的婆姨那天也在場,這時她們開始在底下與周圍村民煽乎著說著什麼,自然都是在為自己的男人說話,村民們也在底下應和著說著什麼,自然都是不得罪任何一方。會場開始亂了,一片嗡嗡嗡的聲音,也聽不清人們在底下說的什麼。
韓麗衝到站在中間的地主兒子前,喊道:「郭全兒,你到處散佈謠言誣蔑支書。你說,你是不是在搞破壞!」郭全兒激動地說:「娃兒們 (陝北農民對年輕未婚男女的稱呼),你們想想,一個男人的婆姨差點兒被人強姦,你們能理解,這個丈夫有多麼地痛苦嗎?!」聽到一個沒文化的農民說出這麼文謅謅的話,知識青年都轟然地笑了起來。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女知青輕輕地對我說:「他雖是農民,可是感情倒挺細膩的。」村民們一下子靜了下來,又是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們,弄不清為什麼我們又都笑了,更弄不清地主兒子的這一句話有什麼可笑。韓麗這時匆匆走到艾子面前,蹲下來和艾子說著什麼。艾子低著頭捂著臉也在說著什麼。她們說了好大一會兒後,韓麗才站了起來,走到會場中間說:「今天的會就開到這兒,我們還要繼續調查這件事。階級鬥爭不能結束!散--會!」
回窯的路上,我問韓麗,「會議結尾時,你到底跟艾子說了些什麼?」
韓麗說:「當然是問艾子,到底是誰要強姦她啦!」
我問:「艾子怎麼說?」
韓麗答道:「艾子只是重複地說‘是支書嘛,是支書嘛!’我問艾子,‘當時黑燈瞎火的,你怎麼知道是支書?’艾子說, ‘當時床邊一個小油燈還沒吹滅。他摟著我,壓在我身上那麼近,又跟我說話,我咋不知道是他咧!’我問艾子‘他說了什麼?’艾子說,‘男人到那時說的話啦!我被他按在底下一動也動不得,就哭了。我哭著喊,你不能這麼對我!孩子也醒了,哭了。外面的狗也叫啦。他就放了我說,別哭!別哭!我不啦!我不啦!他就跳窗跑了。’」
聽完,我和韓麗一路無話。
以後我在付家灣的三年中,我竟不記得我再見過艾子,也不記得再聽到過她的任何消息。知青中也再沒人提起過艾子。是不是那次鬥爭會太傷她的面子,使她不得不躲在家裡。我們知青回城後,她是不是又恢復了她那與世無爭的和順美麗,是不是又偶兒去上工了... ...
三十多年後的今天,我常常想起艾子,想起那五月陽光下的她,想起那被付家灣的男人女人們簇擁著,圍繞著,歡呼著的她,想起她那美... ... 那美是充滿貧窮、困苦、原始、落後的付家灣僅有的美。然而,這點兒美沒有被付家灣本有的原始野性所摧毀,卻被我們這些從文明世界來的少不更事的娃兒們摧毀了... ...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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