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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鳴:紀念一個最該紀念的歲月

 2007-06-28 20:45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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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在的黑龍江農場系統,曾經發來過很多有名的大右派,比如丁玲、吳祖光都來過。據媽媽講,當時我們家住在鐵道兵農墾局所在地虎林的時候,周圍就有好多右派,媽媽還問他們中的一個版畫家,要了一幅版畫,一直掛在家裡的牆上,文革時才被抄家抄走。可惜那時候我還小,分不清楚這些左和右的事兒,等到懂點事了,家已經搬到了一個不大的畜牧場,不知道為什麼,場裡,一個像樣的大右派也沒有。場裡很多人,尤其是那些轉業來的軍官們,雖然多少跟反右有那麼點關係,但至少名義上都不是右派,他們是在部隊1958年補充進行的反右鬥爭中,或多或少,或隱或現,或者乾脆不為什麼,僅僅因為他們出身不好,戴著小知識份子的帽子,於是就被發配到北大荒來,據說當時的政策是,自願去開荒的,就不戴帽子,不識相的,就戴上帽子,開除軍籍。

我一生中最熟悉的右派,只有一位,算起來,他是我的老師,雖然我在心裏,從來沒有把他看成老師,而且他只是「中右」,屬於那種只在檔案中記上一筆,限制使用,但不給實際處分的那種,這種人,當時據說比正式的右派多幾倍。跟這個右派發生關係,是1965年的事,那年的暑假裡,我莫名其妙地被通知,你跳級了,從三年級的上半學期,直接升到四年級,讀那個年級的下半學期。

換了班級,課程的壓力當然有,但並不大,因為當時我已經會看書了,班主任老師從一個喜歡我的女老師換成一個冷冰冰的男老師,卻令我很是不快,以至於原來那點跳級的自豪,也被衝到爪哇國去了。希望老師喜歡自己,大概是大多數小學生,尤其是那些還比較上進的小學生共同的願望,我也不例外。開始,我以為新班級的老師不喜歡我,是因為我的學習成績一般(因為跳級的緣故),於是我就拚命趕了一下,成績很快上去了,在班上名列前茅,但是,老師看見我,依然冷冷的,連一丁點笑模樣都沒有。

後來才知道,我遭到冷遇,是因為他對學校允許我這種成分不好的人跳級,感到不滿。別的班級的班主任,都是語文老師,可他卻教算術。教的怎麼樣?平心而論,很認真,也很賣力,碰上講了幾遍學生還不懂得的時候,他的汗都下來了。班主任老師成年累月戴著一頂趙本山式的帽子,大暑天也不肯摘下來,所以汗相當多。後來,文革期間,每天早請示,有促狹的學生非說他不摘帽子對毛主席不恭敬,他不得不摘下帽子,這時我才發現,原來他是個瘌痢頭,那些非要讓他摘帽子的學生,看來早就知道。

我這位右派老師,教課很認真,但教的確實不怎麼樣,無論是他的嘴裡,還是黑板上的板書,永遠是乾巴巴的,連一點水份都沒有,一學期下來,除了少數幾個比較聰明的學生之外,我相信班上的大多數人,根本什麼都沒聽明白。我一生都對數學、甚至數字不感興趣,估計跟小時候這種枯燥的算術課經歷不無關係。時間長了,發現他不僅不喜歡我,連班上另外一個學習尖子,他也不喜歡,當然,我們這兩位佼佼者,家庭成分都不好。老師喜歡女生,尤其喜歡某幾個根正苗紅,而且模樣周正的女孩。那時候,農場學校跟農村公社的學校差不多,很不規範,學生年齡差距很大,雖然才小學四年級,有的學生已經相當大了,不少男生女生都發育得相當成熟,比我們這些小毛孩,高出一大截,後來回想起來,人家的性特徵都出來了。某些發育成熟的男生,於是傳老師跟女生這樣那樣,有鼻子有眼,但我的感覺,這種事是沒有的,老師僅僅是像許許多多男老師一樣,多少有點寡人之疾,但絕對沒有往深入發展,奇怪的是,他的寡人之疾,居然不自覺自覺地跟黨的階級路線保持一致。

當時,我最喜歡上的課是圖畫課,一來塗鴉是兒童的天性,二來圖畫老師是女的,而且很漂亮,三來,我在課上總是得到表揚。當時,我喜歡不按規矩地亂畫,此前在農墾總局小學的時候,總是挨批評,但這位女老師,卻總是表揚我,每次作業,我都是全班最高分。上圖畫課,當時,算我的節日,總是暗地裡盼著它到來,如果趕上那天圖畫課被勞動課沖了(這種情況當時很多),我會因此而悶悶不樂許多天。記得圖畫老師長得很白,漂亮,卻透著高傲,雖然我知道她喜歡我,但是卻不敢親近她,雖然她就住在我們家的房子後面。每次上課,尤其是她走到身後的時候,都能感覺到一種沁人的香氣,但絕不敢抬頭看哪怕一眼。每次回家,走到她家門口,總不自覺地要望一眼,其實什麼都看不到,因為老師下班比我們晚多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多一點,文革來了。批「三家村」,少先隊幹部的臂章取消,課也不上了。男孩子都挺高興,包括我在內,成天瘋玩,彈弓子打壞了幾副,班上另一位學習尖子,練成了神彈手,他爸爸是醫生,可以弄到聽診器的膠管做彈弓,特准,讓我們很羨慕。不過,大一點的學生好像沒我們這麼悠閑,他們在忙著斗老師,那些成分不好的老師。那時候全國都一樣,都在破四舊,斗老師,鬥成分不好的人,只是邊疆地區,革命東風一向吹到這裡,就成了強弩之末,大家狠勁不足,跟城裡的老紅衛兵沒法子比。不過,我們這個小地方的紅衛兵們,一些僅僅小學六年級和初中戴帽的紅衛兵,卻有一個大人當事實上的首領,這個人,就是我的班主任,他成分好,據說是標準的貧農出身,他的中右問題,估計是領導疏於看檔案(在我們那裡,這種事常有),居然沒有人知道。

跟許多地方一樣,運動開始的時候,學校領導總是趨向把運動往成分不好,有「前科」的人那裡引,免得火燒到自己,於是,我的班主任老師就開始領著學生批鬥自己的同事,到批的差不多的時候,學校這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自動放棄領導權,於是我們老師大權在握,成為學校的實際負責人,登上了他一生中的最高峰。在他還在攀登的時候,我們的圖畫老師倒了霉。本來,我們學校有兩個老師成分最差,據說是地主兼資本家,但是那個男老師,是教體育的,個子高,籃球打得好,跟學校一班兒最調皮搗蛋的學生,也就是當時造反紅衛兵的骨幹們,都是哥兒們,因此,他居然沒事兒。我們那點陣圖畫老師就慘了,由於她平時就很高傲,不大理人,長的又漂亮(那時的斗人的人,都喜歡折騰漂亮的女被斗者,大概是LBIDO作怪),鬥爭一起來,馬上就成為主要目標,大家一擁而上,鬥個沒完。可憐她當時已經懷有七八個月的身孕,天天拖著大肚子,被折騰來折騰去,有一次,幾個年紀大的學生居然在她的脖子上掛上了一串破鞋,再加一個大鐵桶,趕著她遊街,一邊走,一邊往鐵桶里加石頭,鐵桶上的鐵絲,深深地勒入她白皙的脖子裡。我們班主任,明明看見了,卻管也不管。當天夜裡,圖畫老師就抹脖子自殺了,當我們趕到時,她還沒死,嘴裡發出來一聲低微的呻吟,一張臉慘白慘白的,至今,只要提起這件事,這張慘白的臉,還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裡。後來,我們班主任也趕到了,他沒有張羅救人,卻在現場開起了批判會,在口號聲響起的時候,我悄悄地離開了那裡。

圖畫老師死了之後,我的晦氣也到了。班主任越來越難以忍受我們這些成分不好的學生,總是找茬訓人,開批鬥會,成分好的同學沒事就找茬跟我們打架,如果我們挨打,他不管,如果我們反擊,他就說是階級報復,一次,我實在被惹急了,脫口而出,頂了他幾句,這下壞了,從此班級有事沒事開我的批判會,鬥得我七葷八素,找不著北,經常被人打得鼻青臉腫,有時連吃飯都張不開嘴。當時,我最怕的是憶苦思甜,因為到這個時候,接下來就是我這個狗崽子的批判會,一聽到「天上佈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的憶苦歌,心裏就一哆嗦,但是,我們的班主任,卻最喜歡開憶苦會。那個年月,孩子的命運,跟父母密切相關,到了我的父母雙雙被抓進牛棚時,我成了農場最黑的黑五類,一天,我去牛棚給父母送東西,看押的人抓住我,拉到一個空屋子裡,非要我談談對父母罪行的認識,這大概是他們的一種遊戲,每當進行這種遊戲時,在每個被關押者家屬那裡,大概都能聽到咒罵自己父母和家人的聲音,他們樂此不疲。但是,那天我卻什麼都沒說,幾個小時一言不發,只等著他們揍我,大概從沒碰到過這樣的釘子,他們一時不知道怎麼辦,結果沒動手,放我走了。第二天,鄰居家孩子告訴我,學校出了告示,我已經被學校開除了,告示上署著班主任的大名。

以後的日子,出現了戲劇性,我在家裡,飢寒交迫地過了一年,但是在這一年中,我的班主任的檔案被人翻出來了,革命小將們發現,原來這麼革命的一個人,居然是右派份子。於是,紅得發紫的班主任,被揪了出來,學校被交到了幾個剛從部隊復員的小兵手裡。而這些小兵中,有一個很快成了家,就住在我家不遠的地方。大概是看我可憐,於是讓我再去上學,就這樣,我又回到了學校。從此以後,我的生活,再也沒有跟我這個昔日的班主任有過交集,雖然陸續聽到過他的消息,但是心裏一直懷著怨恨,總是希望他不好,但是,他其實一直挺好,被揪出來,也挨過鬥,很快就解放了,文革結束,抓三種人的時候,稍微有點麻煩,也很快就過去,沒有受到什麼處分,然後一直在學校當個副手,直到退休。

倒是我,一路坎坷,先是因為寫了反文革的信被全師批判,然後考大學政審不合格,次年才勉強上了一個很差的農業學院。這麼多年過去了,傷痕早就結了疤,我也知道,當年導致我命運悲劇的並不是我的班主任,他只是適逢其時,順手推了一下而已,他不推,也自會有人推。平心而論,他也不是個壞老師,至少他教課還是認真的,沒佔過女學生的便宜,除了少數幾個學習特好的學生之外,其他同學,一直跟他關係很好,據我所知,這些人,直到娶妻(嫁人)生子,還跟他有來往。他做事也很認真,我清楚地記得,當時學校經常要派學生去種地,多數的時候,都是他帶隊,而且他親自動手干,幹得比誰都多,下種的時候,用手抓糞,往穴裡擱。他對成分好的學生,真的是愛,愛到毫無原則,但是對成分不好的學生,也真的厭惡,厭惡到了沒理性的程度。他其實更像是一個具有鮮明階級意識的貧農積極份子,不像一個人們心目中的右派。

說實在的,我對於他為什麼會被劃成中右(據說那是在他山東老家的時候遭的事),我一無所知,但是從後面的事情推上去,估計十有八九,是焦大之過,即便是被無辜地塞了一嘴馬糞,焦大依然不可能恨主子,不恨主子,只好遷怒於資產階級知識份子,比如我們那點陣圖畫老師,甚至恨烏及屋,累及我這個毛孩子。在他的邏輯裡,如果沒有這些知識份子,怎麼會有反右鬥爭,怎麼會連累到他這個根正苗紅的人?反右,對波及的人,不僅有肉體戕害,靈魂的折磨,還有心靈的毒害,絕對不是所有被打成右派的人,都因此有了自我的覺悟,有了人性的復甦,有些人,反而陷得更深,只要有機會,就像魯迅說的那樣,用拚命拉脖子上套著絞索的同伴的腳的方式,證明自己的清白,想要藉此回歸革命隊伍,他們的人性,沒有因為遭受迫害而甦醒,反而更加扭曲,更加沉淪,惟其如此,反右的悲劇,才更悲,更痛。我想,只有認識到這一層,反右運動的危害,才算露出了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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