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之魂:回憶1957年跳樓自殺的張延竹叔叔(下)

在那次到張叔叔家做客後不久,學院裡就開展起了幫共產黨整風的「大鳴大放」運動。開始,教工食堂和學生食堂門口出現了大字報,後來,大字報越來越多,校園道路兩側立起了桿子,上面拉上葦席,專門用來貼大字報。一時間,校園裡摩肩接踵、人頭攢動,擠滿了看大字報的人。

我那時並不懂得也不感興趣什麼「整風」、「大鳴大放」之類,但由於每天上下學都要經過張貼大字報的校園,所以免不了也看上兩眼。大部分大字報的內容我不懂,但有的我還是能理解的。譬如說批評「外行領導內行」的大字報,寫有些僅有初中甚至小學文化的黨政幹部卻要指揮教學和科研,指揮大學教師,搞得人們哭笑不得,使教師無所適從。聯想到有些幹部、領導來我家頤指氣使指揮我父親的情景,我覺得寫得很符合實際,很容易就產生了共鳴。

印象頗為深刻的是署名「京戲迷」的一群作者寫的名為《新編京劇------裙帶風》的大字報,上面羅列了上至校黨委,下至系黨總支領導幹部的親屬、子女,由於領導幹部的關係,而「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在學院佔盡肥缺的種種現象和事實。有一天放學經過「京戲迷」的大字報的時候,我偷偷用毛筆在大字報下面七歪八扭地寫上了:「堅決支持京戲迷批判官僚主義的正義行動!」一行小字。回家後我把寫字支持「京戲迷」的事說給父親聽,父親只「嘿嘿」笑了兩聲,什麼也沒說,當然也沒責怪我,到是媽媽還給「京戲迷」的大字報補充了好幾條內容。當然,「京戲迷」們後來無一例外地被打成了「右派份子」而遭受批鬥,甚至被勞改,但學院後來的「反右」運動中那些打手們可惜始終沒抓到我這個小「京戲迷」、「右派份子」的同黨。

學院的「大鳴大放」究竟怎樣開展的,我其實並不清楚,父親回家也很少提及。我還是每天上我的學,上學、放學路上還是順便看看大字報。沒有想到,風雲突變:一下子,給黨組織提意見的大字報幾乎都看不到了,鋪天蓋地的都是圍剿、批判他們的大字報,而且火藥味很濃,把提意見的人說成是反黨。反黨就是反革命啊!在中國這是最嚴重的罪行。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提意見怎麼就是反革命?怎麼就是犯罪?再說他們的意見提得有道理呀!可是,這是連大人都想不明白的事,更何況我一個小孩子怎麼能明白呢?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張叔叔突然出事了。

那天早上,我正要上學,有幾個學生來說,張叔叔從圖書館樓上摔下來了,現在已被他們送往醫院,可能夠戧了。媽媽立即趕去張叔叔家。

中午放學我沒心思看大字報,匆匆趕回家。媽媽陪張阿姨去醫院看張叔叔沒有在家。我從父親那裡僅僅瞭解到,張叔叔從圖書館八樓跳樓自殺了。

這消息對於我無異於晴天霹靂。學院的圖書館是新建的一棟八層樓。在那個年代,幾乎沒有什麼帶電梯的樓房,八層基本就是最高的樓了。圖書館樓內有一處樓梯是盤旋修建的,盤旋上升的樓梯包圍中間有一個正方形的垂直空間,直上直下,從八樓直達一樓。那個空間的水平面積很狹窄,幾乎僅一米多見方;而垂直距離足有幾十米。以前我和小朋友去圖書館裡玩捉迷藏的時候,曾經跑上八樓從樓梯頂層空間扶著欄杆往一樓張望過,只覺得頭髮暈、腿發軟,腳下地面好像都在搖晃。一層的地面是水泥的,發著青幽幽慘淡的光,從八樓望下去,很是陰森恐怖。張叔叔竟然就是從這個空間縱身跳下去的。天哪!不要說從頂層摔落一樓堅硬的水泥地面必然粉身碎骨,就是周圍的鋼筋水泥樓梯和欄杆也會把人碰撞得體無完膚啊!張叔叔怎麼會跳樓自殺呢?事情怎麼會是這樣啊?我怎麼也想不明白。

一下午上課我都沒有心思聽進去,下午放學回家直至吃晚飯媽媽仍未回來。

媽媽是後半夜回家的,她一天都和張阿姨在一起。聽媽媽說,張叔叔是早上六點來鐘一個人出門的,那時張阿姨剛把早飯煮好,孩子們也剛醒,大女兒正在刷牙,她正要幫小弟穿衣服,沒注意張叔叔竟然沒吃早飯就一個人走了。後來,還是去圖書館晨讀的學生發現,他已經倒在一樓的地面上了,於是七手八腳把他送去了醫院。

媽媽和張阿姨進到病房時,只見張叔叔已經人事不省,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張阿姨悲痛欲絕,她兩眼噙滿淚水,攥著張叔叔的手,淒慘地說:「老張,我來看你來了。。。。。。」可是,張叔叔再也沒能夠睜開眼睛,也沒有能再說一句話,沒有能再看一眼他深愛的妻子、兒女,最終在昏迷中捱過了幾個小時,就這樣默默地、無聲無息地走了。

關於張叔叔跳樓的原因,從爸爸和媽媽的談話中我大致聽出來。原來,前一段時間,張叔叔和那些寫大字報給黨組織提意見的人在一起碰頭議論過,現在被說成是組織反黨小集團、開黑會,被逼交代問題、並勒令他揭發檢舉。

我想起來,幾天前我放學路上遇見過張叔叔,見他正和一個我不認識的某個叔叔說話。他的臉色慘白慘白的,一點血色都沒有,白得都有點嚇人。那時我還以為張叔叔病了呢。父親聽了我說的情況,對媽媽說:「是啊,延竹既然選擇這一步,就不會是當天臨時想不開的一時衝動,看來他好多天前就已經下了死的決心了。」

可是那時我不懂,張叔叔到底為什麼要自殺?生命這麼寶貴,他又是那麼熱愛生活、熱愛事業、熱愛他的家庭和妻兒,難道就因為挨批判就什麼都甘願丟棄掉了嗎?

這是對人生的徹底絕望啊!是什麼能夠讓一個人對人生徹底絕望呢?

沒有經歷過中國的政治運動,尤其是沒有以「反革命」的身份被以整個國家的名義打入另冊,親身經受過中國政治運動的摧殘、折磨,感受過被「無產階級專政」所專政的滋味、尤其是沒有親身被那些黨指揮下的「革命群眾」瘋狂地批鬥、兇惡地毆打、肆意地侮辱過的人,是很難體會到什麼叫做「生不如死」、「萬念俱滅」的感覺的。當現實已經無法留戀,甚至現實已經比地獄更加可怕的時候,選擇地獄也許到是一種解脫。

中國有句俗話叫做:「好死不如賴活」。然而這句話對於二十世紀的中國來說,卻是毫無意義的。如果有誰讀過天津作家楊顯惠寫的報告文學《夾邊溝記事》,瞭解了1957年冬開始的三年時間裏,三千名「右派份子」如何被遣送到荒無人煙的甘肅夾邊溝勞改農場,最終在非人的生存環境中活活餓死的慘劇,那麼就不再會相信這句話所說的道理。

55年「肅反」運動,張叔叔和我父親所幸躲過了,沒有成為南開大學湖中的冤魂,我才剛剛慶幸我們總算脫離開了那個可怕的環境。然而,還沒等緊張和慶幸相混合的心情平靜,57年「反右鬥爭」的厄運就扑向了張叔叔。我父親好不容易在「反右鬥爭」中逃脫了,但最終還是未能逃過九年後的文革。除非你賣身投靠、充當喪失了人格、良知和靈魂的鷹犬,這個邪惡的政權,對只要是還存在正直的、有獨立人格和主見的知識份子,它是一定要將你扼殺而絕對不會放過你的。生活在這個專制暴政下的善良的人們,正如一句歌詞所唱:無路可逃。

我不知道,甚至我都不敢想,張叔叔在跨過圖書館八樓樓梯欄杆,縱身往下跳之前的一剎那,他都想些什麼。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應該稱之為勇敢呢,還是應該稱之為懦弱?這究竟是一種抗爭呢,還是一種逃避?

他就這樣死了。死得默默無聞、了無聲息。嚥氣時,除了張阿姨、我媽媽以外,病床前沒有一個同事,更沒有一個領導。

張叔叔的後事是我媽媽幫張阿姨料理的。聽媽媽說,由於單位沒有派人,缺少人手,搞得非常倉促、簡陋。僅給張叔叔買了套新制服、一口薄皮棺材,就匆匆埋葬了。入棺前,是媽媽幫張阿姨給張叔叔穿的衣服。由於手臂和腿腳都摔斷了,像煮爛了的粉條,褲腿和衣袖無法穿進去,所以最後只能勉強胡亂塞進去了事。過去,張叔叔在任何事情上,包括穿著上,都一直喜歡精緻和完美,然而他的人生的結束,卻只能這樣無奈地以胡亂湊合而告終。下葬的時候,既沒有花圈,也沒有輓聯,更沒有悼詞,只有我媽媽陪著張阿姨和他的三個年幼的孩子------張叔叔留給世界的他的唯一的親人,四個相依為命的孤兒寡母------來同他告別。因為張叔叔是自殺,屬於「自絕於黨和人民」,所以單位不發撫恤金,今後也沒有任何補助或勞保,就這樣永遠被財院掃地出門。

他就這樣死了。當年的東北財經學院已經變成了遼寧大學和東北財經大學的一部分。當年的教工今天大都已經作古;然而即使健在,又有誰還記得或願意提及張延竹這個名字呢?更不要說那些曾經決定、指揮和參與批判他的領導及同事了。至於這兩所大學今天的師生員工,恐怕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的學校曾經有過一個名叫張延竹的教授;兩所大學的校志、校史上當然也不會記載張研竹的名字。

由於張叔叔跳樓的時候「反右」鬥爭剛剛開始,但尚未正式給「右派份子」戴帽子,所以張叔叔不算被錯劃的「右派份子」,因此也就不屬於後來被改正的範圍,當然也就無法享受平反的各項政策。

但是我始終覺得,張叔叔在躍過欄杆的那一刻,真的是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毅力的。誠然,他或許的確是沒有力量去直面殘酷的政治鬥爭,但他卻是在用他人生的最後一躍,維護他心中美好的理想和憧憬;以生命的破碎、斷裂,去保存心中完美的神聖殿堂,而使之免受玷污。他無力去同整個國家機器抗衡,但是他是在用他的一躍,在向嚴酷的、非正義的現實義無返顧地說一聲------「不」。

是的,張叔叔絕不是什麼英雄,他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甚至都不如天空中一閃而逝的流星 ------他的生命沒等真正點燃就已經熄滅了。但是,他是一個正直的、出污泥而不染的、有骨氣的清醒者和強者------寧可放棄生命也不向強權低頭,也絕不改變自己高潔的品格。正是無數這樣的普通和平凡,才書寫和流傳下了我們民族兩千多年的歷史。

有一天,我聽見媽媽問我父親:「他們那些人碰頭研究寫大字報的時候沒找過你嗎?」

父親回答說:「找了,可我沒參加。」

「那後來組織上知道不知道?」

「組織上沒找過我,我也沒交代,看來是不知道。」

在當時中國那種政治氣候下,即使沒有直接親自動手寫「反黨」大字報,僅憑被「右派份子」信任過、聯絡過,而且竟敢不揭發、檢舉、交代,都足以成為也戴上「右派份子」帽子的理由。更何況後來各單位劃分、確定「右派份子」是有人數比例和任務的。除了賣身投靠的政治投機分子主動充當打手以外,當名額湊不夠的時候,也很容易發生人人自危、亂鬥亂咬的情況。

然而,包括張叔叔在內,以及後來被打成「右派份子」的所有同事,也都沒有檢舉、揭發我父親,從而使我父親躲過一劫。那麼,也可以說,張叔叔是用自己的毀滅,避開了殘酷的檢舉、揭發、交代,切斷了追查的線索,從而避免了更多的無辜者的毀滅。這難道不正是他的高尚之處嗎?

張叔叔的去世,使張阿姨母女四人的生活頓時陷入了絕境。張阿姨只得匆匆處理了傢俱,帶著三個孩子離開瀋陽去上海投奔娘家。從此,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也未曾有過他們母女四人的任何消息。

父親常常在家裡念叨:「哎呀呀,真沒想到,研竹居然也是一點積蓄都沒有,現在他一走,孤兒寡母的可怎麼過啊!」

我不知道,張阿姨和小妹妹、小弟弟們後來是怎麼過的。但我知道,在這樣一個沒有正義、公平的社會裏,等待他們的將是無窮無盡的磨難。

我想起了語文課本上莫泊桑的小說《項鏈》。我不知道張阿姨為了拉扯大幾個孩子,是否會去掃馬路、倒馬桶、當女佣、去街道小工廠打工。。。。。。,是否會變得兩眼佈滿血絲、眼角佈滿皺紋、兩手佈滿老繭?然而,《項鏈》中的女主人翁不過僅僅是承受的經濟上的壓力,而張阿姨卻還要承受著更加可怕的政治上的壓力啊!

我更加懷念張家的大女兒,那個可愛的小妹妹。每當想起她,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安徒生童話》裡的《海的女兒》中的那個美麗、善良的小人魚。我能夠想到,作為一個「自絕於黨和人民」的准「右派份子」的後代,她的人生道路上將會有多少屈辱、坎坷和荊棘。而作為一個失去了父親的、殘缺不全的家庭的長女,為了幫助媽媽照顧更加年幼的弟弟、妹妹,她的羸弱的身軀將要承受更重的負荷,將會作出更多的犧牲。一想到弱小、稚嫩的她會怎樣飽受社會的歧視、譏笑、排斥、打擊,我的心就在流血。

在我整個學生時代以及畢業以後的很多年中,我始終沒有忘記這個不幸的家庭,沒有忘記我心目中那個可愛的小人魚。我曾暗下決心:努力學習、掌握本領,以後去尋找他們、幫助他們。然而,我卻無法如願:從張阿姨和小妹妹、小弟弟們離開瀋陽以後,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生活的折磨一浪高過一浪,幾乎沒有停歇過-------

58年「大躍進」,父親和我分別隨各自學校下下鄉勞動,搞深翻;59年「反右傾」、「拔白旗」,我和父親分別在各自學校檢查自己資產階級思想、白專道路;59年末至62年大飢荒,最困難的時候,每人每天僅供應幾片發霉的地瓜干,我媽媽沒能熬過去,四十多歲就去世了; 61年,我的高考成績雖然在瀋陽和學校名列前茅,但因父親檔案中的黑材料,大學不敢錄取,差點失去上大學的機會。好容易進了大學,我又成為白專道路典型在學生中做檢查;64、65年,父親和我只能放棄各自的學術研究和學習,隨學校下鄉參加「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搞「四清」,65年末,未及「社教」徹底結束,又只得投入文革的前奏--------批判《海瑞罷官》和「三家村」;66年,文革正式爆發,我父親被打成「美國經濟特務」、「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被鬥得七死八活,而我因不承認給父親強安的罪名和「攻擊文化大革命」成為「反革命」,於68年遣送黑龍江北大荒伐木勞動;幾乎整個七十年代,我都頂著「攻擊中央領導」、「反革命」、「516分子」等等可怕的政治帽子,在一個破舊的民辦學校當代課教員。。。。。。

我不知道張阿姨是否仍健在,也不知道張家的妹妹、弟弟們現在過得怎樣,但我希望他們要牢牢記住自己親愛的丈夫和自己親愛的父親是怎樣死去的。永遠都不要忘記!

我能夠感到寬慰的,是我今天的思想認識已經超越了當年的張叔叔和我的父親。我比張叔叔和父親更清楚、深刻地看清了這個邪惡的黨、邪惡的政權的罪惡本質,從而絕不對它抱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我不再會像張叔叔們那樣,滿懷期盼地提意見,苦口婆心地勸說專制暴政「改邪歸正」。我清楚地認識到,這個惡黨的本性是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改變的。為了張叔叔的悲劇不再重演,為了千千萬萬個弟弟、妹妹們不再經受失去親人的痛苦,不再生活在恐怖之中,必須徹底揭露專制暴政的反民主、反人民的反動本質,喚醒最廣大的民眾。因此,我將和海內外一切正直的、有良知的、有責任感的民主志士們一起,為實現中國的民主、人權和自由,為開創中國的美好、光明的未來而奮鬥不息!

張叔叔:您安息吧!中國的歷史一定會有改寫的一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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