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畢業後:我在美國墓地當小工

許多人以為博士後是比博士更高一級的學位,這實在是個誤解。至少在美國,博士就是最高學位了。所謂博士後,其實是指拿到博士學位後沒找到正式工作的人,拿助教低薪做研究。說穿了,就是要人家當廉價的學術勞工。不少人把生活比作他們的大學,我則把畢業後在墓地當小工的經歷比作我的博士後。

十年前,我拿到博士學位後,發出去幾十封求職信,在家等回音。沒兩天,就等得不耐煩了。一個大男人,不能在家吃閑飯哪!我開車出去轉了一天,不是人家不肯要我這從未做過餐館的生手,就是我看不慣人家的臉色。黃昏時分,開入住家附近一座巨大的墓園。

好去處!早就瞥見過外觀,這回見到真顏了:丘陵起伏、松柏遮天、芳草蔥蘢、鮮花點綴。這裡可跟中國的墓地大相逕庭;有溜狗的、散步的、鍛練身體的,簡直是個公園。只見一個招工的牌子立在出口門邊頗有古羅馬風格的石頭建築旁,便下車去打聽。園主跟我一見如故,當下就說妥了,第二天一早來上班。雖然是最低工資,我也不在乎。能夠在陽光下幹些拈花惹草的活兒,我覺得不比打高爾夫球差。

每天工作,都從花房開始。工頭「惡逆」(Ernie) 派活兒,告訴我們4個小工什麼花拿多少盆去幾號墓地。惡逆30多歲,矮個子,壯實,沒脖子,總是陰沉著臉,像只凶猛的牛頭犬。其實他挺蔫的,但我的最初印象沒錯,逮著機會,他還是要咬人的。

那三個小工都是20多歲的小夥子:一個瘦高挑兒黑人姓「比哨」(Bishop),他偏要大家用他這怪姓,不讓叫他名字。他還真是愛吹哨,吹得清脆悅耳,悠揚動聽。要是像章棣和那樣有樂隊伴奏,他沒準兒也能出錄音帶呢!

一個健壯的,中等身材的白人叫「大嗓」(Dawson)。他的嗓門那才叫大呢!跟他一塊兒幹活,你就不必擔心缺什麼東西了;甭管在墓園哪個角落,他一聲吼,花房、工具房的人都聽得見。用工友們的話說,「墳墓裡的屍首都要跳起來!」

另一個白人歲數最小,看上去還是個娃娃,傻乎乎的,什麼事兒都得至少跟他說兩遍。他跟希臘神話裡那位大力士同名,Hercules,可是長得非常瘦弱,我們都叫他「禾雞」(Herkie)。我的名字他們怎麼繞舌頭也叫不真著,索性就讓他們叫我「利昂」(Leon) 好了。這些人雖然連高中都沒念完,那些拉丁語的花名說得流利極了。

比哨

把各色花朵裝上車,惡逆就開著那輛叮呤哐啷,隨時都可能散架的破卡車,拉我們去打扮墓園。總有要給親朋故友送花的,還有些主顧要我們定期給他們家的墓地上花。當然,還得澆水、割草、剪枝、摟樹葉,諾大一個園子,活兒有的是,永遠也幹不完——尤其是照著比哨那種干法。

數年寒窗,我坐夠了冷板凳。有這麼個在戶外干體力活兒的機會,我很高興,一點兒也不惜力。比哨不高興了,向我示範了幾次,見我不明戲,乾脆直說了:「利昂,你急什麼呀?幹得再多、再快,也不給你獎金。像我這樣,摟一耙子,再給它退回去點兒,反正惡逆也沒在這兒盯著。唉,對了,就這樣。」
比哨的求知慾很強,他服過役,在外州駐紮過,比另外那倆小子眼界開闊些。他喜歡跟我聊天兒,天南地北,問這問那,還教訓那倆小子呢:「你們甭整天價說那些豬狗都會幹的事兒!咱們長這麼大,什麼時候跟個博士說過話?還不趁機學著點兒!」

別以為我盡在他們面前賣弄學問,「文革」時我在工廠幹過7年,對無產階級樸素的語言和純潔的段子也挺熟悉,很快就跟他們打成一片了。差別在於,他們僅僅知道那點兒樸素和純潔。可比哨不甘心,我感覺到,他心裏有個聲音,時不時就呼喚他,要他離開這日復一日無聊的生活。

有一次,他問我:「利昂,你能不能給我說說,什麼是幸福?我想過很久,就是想不通。有人說發財就幸福了,要什麼,有什麼。可是錢買不來愛,別人還盼你死,整天算計你的錢。有人說出名就幸福了,可是名人的麻煩多了,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我看他們也不幸福。身體不好,當然不幸福。身體好,像我這樣,想吃什麼都買不起,也不幸福。」 我開始刮目相看這位整天嘻嘻哈哈,吹小曲兒的比哨了。我知道,他不僅是在思索人生的意義,也是在努力把自己的思想理順,並從紛繁的具體現象中歸納出抽象的結論。

我想了想,答道:「對幸福,各人可能有各不相同的理解。要是用一句話概括來說,幸福就是實現自己的意願。有的人想當總統,有的人想當富翁,有的人想當電影明星,還有人想獻身上帝。當然,更多的人一會兒一個主意。但無論是什麼,只要實現了自己的意願,就感到幸福。」

比哨睜著大眼睛,半張著嘴,想了一會兒,又問:「那意願小,就容易實現,也就容易得到幸福,對嗎?」
「是啊!我們中國有句諺語,‘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我們還說,‘知足者常樂’,就是這個意思。」
「哇!中文真偉大,你們的語言裡有那麼多智慧!」

大嗓

要說幸福,恐怕大嗓最缺乏了。他總是一個人幹活兒,我們經常聽到他痛苦的呼號。頭一次聽到那撕心裂肺的聲音,我還以為他出了什麼事,趕緊跑過去。可他明明在那兒栽花呢,沒事兒人兒似的。我問他怎麼了,他什麼也不說,可是眼睛裡噙著淚,淚水中冒著火,嘴巴扭曲著。我有個畫家朋友,可惜他沒見過大嗓,要不然一定能畫出最痛苦的模樣。其實他就是窮,欠了些錢而已。比哨告訴我的。後來,我跟大嗓熟了,能過話了,才瞭解到他的心思。他是沒有希望啊!

大嗓中學沒畢業,就因打架進了教養院。出來以後到哪兒都沒人要。他哥哥史蒂夫是這墓園的技工,因為手巧,園子缺不了他。憑著哥哥的面子和保證,大嗓才得到這份工作。可是干了三年,工資一分沒長過,一小時$5,將將夠維持生活。一年多前生了場小病,欠下了錢,現在利滾利快上萬了。

「我上他媽哪兒弄一萬塊錢啊!」他壓低嗓子一聲感嘆,簡直就是一聲悶雷。每個星期發了工資,他都要買10張彩票,苦苦地期待著奇蹟發生。「主會可憐我的!」這就是他唯一的希望。可眼見這希望一星期一星期從手指縫間漏出去,他的吼聲越來越頻繁了。

彩票

買彩票,是他們的一件大事和共同的話題。每人一星期才掙200來美元,交了房租後,那點兒錢只夠吃飯的。好幾次,我見他們為買一頓午餐而借錢。儘管如此,他們還要摳出近1/10的工錢買彩票。開始,我還想勸勸他們,但很快就明白了:要是把這吊在馬嘴前的嫩草拿掉,馬就絕不會再抬蹄子往前走了。上帝是他們來世的希望,彩票是他們現世的希望。沒有彩票,還有什麼活頭?

彩票每週開兩次,開獎後他們都要談論一番:差幾個號碼,長到幾千萬了,誰中了大獎……奇怪的是,別人贏了,他們也高興,毫無嫉妒。原來,只要有人贏,他們就感到有希望。他們最喜歡想像贏了錢怎麼花。大嗓說:「我要是中了獎,就在山頭上蓋座大房子,帶游泳池的,每天光著屁股游泳,頓頓吃烤肉!」只有在那時,他臉上才會露出笑容。

有時,我也會引發他們多說兩句,瞭解他們的夢想:「中了獎,你就不想去周遊世界?」

大嗓說:「我才不去呢!我又不會外語,找那個彆扭幹什麼?」「那美國呢?你不是沒去過紐約嗎?」

「紐約有什麼好的?聽說那兒儘是打劫的,我可不想找那個麻煩。」

我這才明白,沒有知識的人是多麼怯懦。

「你呢?禾雞,你要是中了獎,怎麼花你的錢?」「你說什麼?我要是中了獎,就怎麼了?」他好像剛從夢中醒來。「你打算怎麼花你贏的錢?」「我贏錢了嗎?」

「傻小子,利昂問你,如果你中彩了,你拿那錢幹什麼?」比哨不耐煩地解釋。

「噢,我會買書。」

「買書?」這回輪到我大吃一驚了:「你買什麼書?」

「他還能買什麼書,」比哨撇著嘴說:「連環畫書唄!」

禾雞點點頭:「是啊,我攢了53套了。我要是有錢了,就把所有的連環畫書都買下來。你說一百萬夠了嗎?」

「不夠,」比哨見我沒有立即回答,搶著說:「光美國就有幾十萬種呢!」

「好了,好了,」惡逆打斷了他們的美夢:「我們有活兒要幹呢!」

禾雞

那天的活兒是剪枝,一人一把鏈鋸。干了沒多會兒,禾雞這傻小子一回身,把電線給剪斷了。幸好沒電著他。

禾雞怕挨工頭訓斥,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比哨很麻利地接好了線,禾雞小心翼翼地接著幹起來。可是那電線是橘紅色的,新纏的黑膠布特顯眼。沒多久,惡逆來監工,一眼就瞅見了。

他瞪著禾雞,嚴肅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禾雞傻傻地反問。「這電線!你個笨蛋!」惡逆狠狠地罵道。「我,我,我一回身,它、它就斷了。」「這倒不奇怪,可你怎麼不向我匯報?」「我,我怕挨呲兒。」 「怕挨呲兒,你就不怕挨電?誰給你接的線?」「我、我自己。」「就你?哼!」惡逆鄙夷地說:「你還有這手藝?說,誰接的線?」

禾雞雖然窩囊,但不管惡逆怎麼逼他,也決不肯出賣朋友。自「文革」後,我還從沒見誰如此當眾受辱。我覺得嗓子眼裡梗得慌,開口說:「惡逆,別難為他了。是我接的線。我不懂這兒的規矩,違反了安全作業條例。你就懲罰我吧。」

惡逆對我一直挺客氣。那時正趕上墓園要出通訊,園主請我寫一篇關於華人墓碑的文章,單獨找我談過兩次。我們工頭很少撈上跟園主搭話的機會,惡逆對我自然就有點兒另眼相看,可暗地裡也巴不得教訓我一次,顯顯威風。

「別看你有那麼高的學位,」他開始了:「可隔行如隔山,是不?咱們這工作,安全第一。出了工傷,你知道咱們園子得付員工多少補償嗎?你們4個,一年的工資全加起來都不夠!我看你初來乍到,不懂這兒的規矩,就原諒你這一回。」

那天中午,比哨給我買了份麥香魚。

揮別

墓園的通訊出版了。營銷部主任給我送來一份。淡淡的藍灰色的紙,絳紅色的邊條,那印刷,比我想像的精美多了。我的文章「The Curious Carvings on the Cathayan Monuments」(華人墓碑上的奇文怪字)解釋了為什麼華人墓碑上有那麼多字,提到了《排華法案》造成「文件兒子」(paper son,即為來美國在文件上偽造的兒子) 的現象,以及落葉歸根的文化傳統,並以一首墓碑上的詩結束全文:

一生爭系為前程,道路崎嶇復暗明;兩次逃亡情猶記,數番風雨恨難平! 且看世事如幻夢,卻見人事似浮萍;已無舊業因戰事,幸有階樹蔭門庭。

編輯特意在介紹中提到我的博士論文即將出版。我知道這通訊有營銷的作用,但還是得到一絲成就感。

夏天過去了,我受聘去紐約一家翻譯公司任職。工友們毫無顧忌地問我年薪多少。我不想刺激他們,少說了一半。「啊,那麼多!惡逆在這兒干了十多年了,還沒你多。我們還得接著買彩票啊,沒準兒哪天就超過你了。」說這話時,他們真誠地笑著。

臨走時,園主來送行,跟我開玩笑說:「我們再僱人,至少也得是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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