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的早逝

如果說馬驊是復旦那個時代的理想主義者的代表,那麼我的復旦同窗夏同學是「托派」的佼佼者了。當時中國經濟沒有起飛,年青人在國內沒有前途,所以大家千軍萬馬都在考託福,要實現美國夢,我們叫他們「托派」 ,那時復旦至少有一半是「托派」 。

而夏同學是他們中最成功者之一。她生前是美國數一數二的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WHARTON)商學院金融系的副教授,再過一個月就要評終身教授了,按規定,有三篇論文發表在頂級雜誌就夠格了,而她有九篇論文,所以評終身教授是十拿九穩的事。在美國,名牌商學院的終身教授是金飯碗,不僅校方不能解雇,而且是名利雙收。她不僅事業輝煌,而且家庭幸福,先生很愛她,有一個6歲的可愛的女兒,在美麗的費城富人區有一幢大房子,一時間,似乎人生最好的她都奮鬥到了,但忽然她生了一種非常罕見的血液免疫疾病,「血栓性血小板減少」,在三週內去世,年僅34歲,消息傳來,人人扼腕嘆息,一代才女隕落了。再多的智慧和名譽在死亡面前還是一場虛空。正如聖經所說的「可嘆智慧人死亡,與愚昧人無異」。

夏同學的一生是優秀和奮鬥的代名詞。她出身微寒,年少時在一所鄉村小學讀書,但憑著聰穎的天資和刻苦考上了江蘇省的重點中學,並在高考時大放異彩,以江蘇理科狀元考到復旦。在那樣一個強手如林的環境裡,夏同學逐漸得到了大家的尊敬。

我初次看到夏同學的時候覺得她像中學生,她個子單薄瘦小,眼睛大大的很有神,臉蛋圓圓紅紅的,很質樸,和我們班上的那些厲害角色不同,所以沒有特別注意她。在第一年,她也似乎淹沒在人群中了。第二年有一個學期的第一名居然是這位不起眼的夏同學,從此我們就對她刮目相看了。接著她在國家四級英語考試中拿了滿分,這下全班轟動,99分可能還不那麼難,但滿分不容易,連作文都不扣一分,所以我們送了她一個外號「嚇一跳」。過了一陣,大家發現和她外表一貫的游刃有餘不同,她是非常刻苦努力的。有一門課的老師是廣東人,說話口音重,必須坐在前三排才能勉強聽懂,而男生們愛睡懶覺,就輪流派人在早上6:30去佔位子,哪知到了教室就嚇一跳,發現夏同學已經在那裡了,那位男生以為她也是來佔位子的,問她怎麼佔好位子不走,她笑容可掬地說: 「我已經來了半小時了,早飯也吃好了。」那位男生連連咋舌。往往晚上11:00時,她才剛剛風塵僕仆地從教室趕回來,這樣算來,她每天睡眠不足7小時。大學畢業後,她渴望到世界的大舞臺裡證明自己是第一。

99年我去美國訪問時去拜訪她。她那時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讀金融博士,那所學校的金融排名前十名。和她寒暄幾句後,她的直率讓我「嚇一跳」,她劈頭蓋臉地衝我一句:「你怎麼這麼沒出息,還在國內讀博士,哪個同學不是到美國讀書?」我很尷尬,旁邊有同學忙為我解圍:「天明馬上要到美國讀MBA了。」她這才笑著說:「這才像樣,等明年我畢業了,到沃頓去教書。」我以為她說大話,她那時剛生了女兒,按理應該休息一年再寫論文,再說從來沒有聽說過中國學生能到沃頓教書的。不過我一點也不生氣,她那笑容可掬的樣子總是讓人容忍她那孩童般的炫耀。

誰知第二年有一天,她給我打電話,說她接到了三所好的商學院的聘書,她選了沃頓。這下是真正讓我狠狠地「嚇一跳」。那時中國同學到美國好的商學院讀MBA 已經是挺平常的事了,沃頓那一屆招了30多位中國學生,但商學院的教授幾乎是清一色的白人,夾了幾個印度人和俄國人,夏同學是突破了文化和語言的重重障礙實現了「零」的突破。後來我才知道,她在頂級雜誌上發了兩篇論文,她的導師是美國的大牌教授,稱讚她是他30多年裡看到的最好的兩位學生,所以才有這麼多好學校搶她。

在畢業前,我去和她道別,看到她一臉幸福的樣子,為我歷數她一生奮鬥的成就。我們談到那兩位在哈佛和賓大讀金融博士的復旦同班同學,他們去教書的學校遠遠不如她;而那位麻省理工博士畢業的復旦同窗去了哈佛商學院教書,那也是歷史性的「零」的突破,我可能不識事務地多誇了那位同學,她馬上微笑地提醒我:「對我們教書的來說,沃頓是最好的選擇,哈佛要9年才能評終身教授,而且他們要浪費時間寫其他學校不承認的教學案例,而沃頓5年就可以了,今年沃頓沒有招生,他可是不得已才去哈佛的。」言下之意,她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她本來跟我說只準備再寫兩篇論文,好好享受生活,但她那種好強的個性是停不住的,她要繼續站在風口浪尖上,所以一口氣又發了7篇論文。在美國發論文很難,那位賓大畢業的同學四年裡才發了3-4篇。她的天分可見一斑。

但她那樣的成就不是沒有代價的。她來我們學校時就明顯有些老了,雖然30歲不到,但眼角有許多皺紋了。今年她明顯感到身體的危機,但她決定撐到評到終身教授才去治病。但人不能知道明天怎麼樣。我們每天睡覺時都是憑信心說我們明天還能起來。

她的早逝令我們很傷感,她的女兒該如何接受這個殘酷的打擊?她的雙親白髮送黑髮,該如何傷心?她的丈夫中年喪偶,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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