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穿《詩經》的河流
關關睢鳩,在河之洲。掀開《詩經》的第一頁,總是那條河流阻擋住我的去路,所以我無法真正進入文字背後的生活。這是一條沒有名字的河,記載了古老的愛情與農事,兩千多年前的浪花濺濕我蒼苔斑駁的草鞋。誰曾經貼著水面行走,並且歌笑歌哭——我們該如何解釋這些失傳的影子,和保留自由的靈魂?淑女與君子,艄公與過客,母親與兒女,乃至時光與記憶,隔著同樣一條河遙遙相望,構成週而復始的白晝和黑夜。如今,它又藉助單薄的紙張間斷了祖先的吟唱與後輩的傾聽——這條跟血緣、傳統、漢語有關的河喲。人間的銀河。此岸是高樓廣廈,齒輪禮儀與車輛,燈火通明的都市,而彼岸呢,彼岸有採薇的村姑、祈雨的,以及以漁獵為生的星羅棋布的部落……風雅頌。賦比興。《詩經》會將你領進一個河汊密佈的地帶,瀰漫的水霧撲面而來,模糊了你的玻璃鏡片。《詩經》本身就是一條河流,一條文字之河,在檯燈下讀書,你願意做一尾潛泳的魚嗎?哦,在《詩經》裡的掌紋裡游動。那蒼老的浮雲與濤聲,遺傳在我們的血管裡—— 我們的血管,業已形成那條河的支流。由於時間的關係,我們永遠生活在《詩經》的下游,感受其芬芳,接受其哺養。這是一條沒有名字的河,在地圖上無法查證的河,可河邊的植物卻是極其著名的,它叫做蒹葭。這是一種和愛情有關的植物。我們無法忘記它。
我們無法回到《詩經》的時代,男耕女織的時代,或者說,我們無法恢復古人的那份單純與天真。那簡直堪稱人類的童年——所以《詩經》裡迴盪著銀鈴般燦爛的童音,無法模仿。在充斥著慾望、高音喇叭的現實中,這屬於天籟了。做天籟的聽眾,是幸福的。古人以糾纏的音樂的旋律結繩記事,那粗糙的雙手搓出來的牧歌,鞭撻著我們世故的靈魂:該往何處去放牧自己失落的童心呢?我們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喪失了原始的浪漫與天真。《詩經》裡的那條河,已經流淌兩千多年了,沿岸有數不清的讀者,飲水思源。這條民間的河流喲。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漪。」岸邊的伐木者,面目模糊,背對著我從事永恆的職業。我只注意到一柄閃亮的斧頭,被舉過頭頂。整部《詩經》,都迴響著斧頭砍伐樹木的聲音。今天晚上,那柄遠古斧頭,又在敲擊我麻木的耳膜。這是一種提醒:有一群人,仍然在歲月的河邊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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