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歲的爺爺!

我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爺爺。他在49歲時,在1951年的鎮壓運動中,被激起的怨恨、血腥的暴政和復仇的槍彈奪去了一生只有一次的性命,所以我們這些後生對爺爺的記憶也就永恆地停留在了49歲這個絕世痛苦的時刻中。

49歲不僅年富力強,對於當時那個歲月相當於現在一個專家級高級知識份子的爺爺,更是回報和奉獻社會的最佳年齡階段。可是我的爺爺卻因他的財富──不可移動的私有土地、三個磚瓦窯廠和一個住宅四合院、和他的國民政府新野縣財政科長(國民政府時代一般一個縣級管轄、行政區域,官員只設一個縣長,五個或更多一點的業務職能科長就掌控了全縣衙門事務)的幹部身份,就落得了這麼一個改朝換代人頭落地的悲慘境地。

我的爺爺到底是怎麼樣一個成長過程?是怎麼步入官場的?他的功成名就是怎麼實現的?他的財富又是如何獲得的?我通過祖籍的實地調查詢問、資料的考證、還有父親斷斷續續的一些言語和文字記載,做如實描述以饗讀者,目的是認識和瞭解過去的地主和官僚的人生之道,以及他們的為官信條、做人做事的準則和發跡之途,期望可以給今天的社會、今天的官員、今天的國人一些思考和啟發。

1902年我的爺爺出生在一個極度貧窮的農村,一個棲身之地都極寒酸的世代農業家庭。排行老三的爺爺過著食不裹腹、穿不避寒、住不遮雨的窘迫生活。因為有一個天資聰穎的腦袋和靈性非凡的童相,被家族捧為掌上明珠,視為可以拯救和改變家族命運的靈童。族群裡的幾十人辛勤耕耘租用的土地、省吃儉用全族的勞動收穫,每年高利舉債年底償還,供養了爺爺這麼一個開封師範預備班的最高學歷者,一個在當地幾十里方圓中學歷最高的佼佼者、一個知識學人。非常遺憾的是,因經濟有限,本來是考上了開封師範也未能就學。爺爺只好輟學回鄉,擔當了當地一個私塾不像私塾、公辦不像公辦的家鄉學校,開始了爺爺反哺跪乳的社會人生。

因為爺爺是當地最有學問的知識人,他一邊辦學教書識字,一邊幫人寫狀子,以此為經濟來源養家、還債。隨著爺爺的名氣逐漸傳出,請求爺爺書寫各類狀子和家庭書信的人也就越來越多,經常是別人給一頓飯就可以把爺爺請到幾十里遠的地方,給鄉親眾鄰撰寫御書等狀子和作案情證據的證人證言。久而久之,爺爺的良知良行為被國民政府的一位開明縣太爺獲悉,經過對當地的民眾調查,村民推薦確認,進入了國民政府最小行政級別的區政府(就是現在的鎮)內做文秘工作,開始了人生仕途的契機性轉折。

在官府的崗位上,盡職守則、守土護民的爺爺仍然秉承不改的秉性,沒有忘記和辜負父老鄉親的期望,還是經常濟困助人、揚善伐惡,收養了一些貧困潦倒家庭的子女,解助了許多無錢無能力入學讀書的孩子。肯定是爺爺的勤奮工作、良好的個人行為品格和完善公平的用人機制,很快就又上了一個新台階,榮升到了區長的座位。此時此刻爺爺的整個家境都發生深刻的變遷,社會地位和族群經濟還有爺爺的人生目標都發生了可喜的變化。他不僅有自己的房產,也有自己的土地,更是投資興建了一些服務於當地村民的磚瓦窯等微利型企業。爺爺的家族不僅有足食的生活,也有高於很多同伴鄉親的權威尊嚴、家族的榮耀和經濟的豐潤。爺爺也成了遠近有名的一個清官大人,也是一個義禮才貌的大能人和忠孝垂範的大好人。

爺爺響應國民政府發起的植樹活動,在抗日戰爭結束後那片曾經保護了村民的人工植被,被國民政府命名為「黃區長灣」。爺爺號召並帶領村民慰問駐紮在附近北上抗日的李宗仁部隊,被國民當地政府讚譽為「抗日區長」。爺爺機智勇敢的組織和引導村民躲避掃蕩、保護財產,確保一方的村民安全和減少可能的經濟損失,被當地村民驕傲地稱為「反掃蕩英雄」。戰爭後期爺爺率眾恢復經濟、重建家園消減戰爭陰影,在自己出生的小村建起了第一個有城市街道為名稱的農村示範點,被村民視為「當家人」。

日本投降,戰爭結束。鑒於爺爺在抗戰時期的表現,爺爺再次榮升進了縣城擔當縣財政大員,掌控戰後全縣的經濟重建工作。此時的爺爺位高權重,在那個時期的那個環境中,這個職位是個非常有油水的肥缺。聽說時常有兩種人是爺爺家的常客。第一種是腰纏萬貫、有錢有勢的財主富人。他們不是請吃送喝、就是拉幫結派,期望從爺爺那獲得更多的好處。第二種人就是貧窮潦倒、缺吃少穿、無法維持簡單生存、需要依賴政府接濟的弱勢鄉民,其中有的就是為了一個保命才來乞求政府的幫助。面對這樣的現實,據我父親的回憶說,那個時候國民政府已經全面腐敗,爺爺也沒有逃脫腐敗的漩渦,也開始鬆動性地放棄了對自己感情和職業操守的約束,過起了真正的權勢加富人的生活。但是本性善良、憐憫同情沒有消失的爺爺,也同時接濟和無條件地資助了很多非常需要幫助的鄉民農家,度過了和平建設時期窘迫的生活境遇。這些如果沒有政府舉債就難以維持最低生命生存的不幸村民,都是爺爺親自接待調查和處理的。

47年底,中原一帶的國民政府軍不能反擊共黨的游擊進攻,出現全面的節節敗退,接二連三地喪失行政村、自治縣和軍事戰略、經濟發達的中心城市。面對徹底失敗的厄運,在國民政府軍的裹脅下,爺爺踏上了背井離鄉流浪逃亡的不歸之路,從中原步行逃往湖北、湖南,準備進入廣西或福建,重新整合伺機反攻倒算。哪知道,秋風掃落葉,落葉比秋風來得還快。49年9月他就在湖南的南部被圍剿繳械,做了野蠻粗暴的新權貴的刀下客、孤身客。

1951年在眾多鄰里鄉親和曾經被爺爺視為弱勢、得到過爺爺幫助救濟的受益百姓、聯名擔保不成的情況下,他在49歲的時刻成了稟性殘暴、冷酷無情的新政權的槍下冤魂。

歷史還在延伸,悲劇還在重複。眼下的境況很有些類似49歲爺爺那個時代的光景。這就是現實,就是我現在所處的時代。我不期望暴風驟雨似的革命出現,但是我不能阻擋、更不能逃避將要爆發的一切不可控的可能。

本文留言

作者黃曉敏相關文章


近期讀者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