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累……」5月30日深夜,廣州市海珠區一家服裝廠35歲的女工甘紅英死在出租屋。醫生註明:死亡原因是猝死。此前,從5月27日到30日,工廠為了趕活,甘紅英每天都是從早上工作到次日凌晨。四天工作時間達54小時25分鐘,累計加班逾22小時。她生前常提到自己「想好好睡上一覺」。甘紅英原是四川 一名女教師,因幼兒園停辦南下打工。
猝死女工的最後四天
5月27日
早9時到次日凌晨1時20分(除2小時用餐時間),工作14小時20分鐘。
5月28日
早9時到次日凌晨1時45分(除2小時用餐時間),工作14小時45分鐘。
5月29日
早9時到次日凌晨2時(除2小時用餐時間),工作15小時。
5月30日
早9時到晚9時20分(除2小時用餐時間),工作10小時20分鐘。
晚9時20分,甘紅英「堅持不住了」,向老闆請假。
晚9時30分,甘紅英在路邊公用電話亭給家鄉的丈夫打電話,說自己很累,身上發冷,囑咐丈夫好好照顧年幼的兒女。
晚11時,外甥回家看到她斜靠在牆邊的床上,一動不動。試探呼吸,發現只有一點氣了,馬上跑去工廠告訴媽媽馮玉竹。馮玉竹得知後撥打120,救護車趕到。
晚11時59分,甘紅英在出租屋停止呼吸。
35歲的甘紅英(原名馮紅霞,後改名用母姓)在出租屋裡停止了呼吸。
5月30日晚11時59分,端午節的前一分鐘。
兩個半小時前,她跟姐姐馮玉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好累,給我鑰匙,(我)去你那裡休息一下。」
新海醫院醫生在病歷上寫著,病人「死亡原因:猝死」。
堅持不住了,要休息」
5月30日晚9時20分,位於海珠區的新浪潮之星服裝廠擋車工甘紅英向老闆請了假,隻身離開已經工作了10個多小時的車位,她後來到了姐姐馮玉竹的家——廣州市海珠區鷺江西街20號一間近兩平方米的出租屋休息。正對甘紅英3號車位的湖北工友王卯奇回憶,當時甘紅英的臉色很難看,說自己頭暈頭疼,「堅持不住了,要休息」。因為趕活脫不開身的馮玉竹安慰她:「明天端午節,你可以休息下。」從前一直當老師的甘紅英只是弱弱地擺擺頭:「要能休息,我就希望可以好好 睡一覺。」
馮玉竹的兒子彭勤晚上11時才回到家中,「門開著,燈也亮著」,阿姨正斜靠在牆邊的床上,一動不動。彭勤喊了幾聲,覺得異樣,連忙上去試探呼吸,「只有一點氣了」。彭勤飛跑著下樓朝400米開外的工廠跑去。住在馮玉竹出租屋隔壁的四川老鄉林興文可能是最後一個和甘紅英說話的人。林興文回憶,晚9時40分左右,甘紅英到屋裡來找彭勤:「我外甥在不在?」晚上彭勤經常在林興文那看電視,但是這天彭勤沒有來。「她看上去很憔悴,我就問她,她說頭暈很累,要去睡會」。在此之前,晚9時30分,甘紅英從廠裡出來後,在路邊一個公用電話亭給遠在老家的丈夫通了最後一次話。甘紅英的丈夫林科君記得,妻子的第一句話是:「我剛下班,活都沒有幹完。」甘紅英說自己很累,「身上發冷」,林科君讓妻子趕緊去休息。有點突兀的是,通話快結束時,甘紅英突然在電話裡囑咐丈夫要好好照顧一雙年幼的兒女。
晚11時10分,距出租屋約400米的新浪潮之星服裝廠裡依舊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100多名工人正在埋頭加班,工廠裡側的黑板上寫著要求當天交貨的三批產品,「今晚必須交貨」。彭勤跑到三樓的車間門口,保安把他攔住:「要幹什麼?等到下班再進去吧。」彭勤看了看時間:23時15分,離下班還有45分鐘。彭勤著急得不行,幾下子就和保安吼了起來:「快讓我進去,我阿姨要是出了事,你們要負責任的!」幾番撕扯,正在廠裡巡視的老闆馮亞東被驚動了。馮亞東告訴記者:「他在門口和保安爭吵,我問清了原因,就讓保安趕緊進去叫人。」
正在2號車位埋頭做活的馮玉竹被人叫停:「你妹妹不行了,快回去吧!」馮玉竹說自己的腦子「嗡」了一下,就跟著兒子往家裡跑。馮玉竹撥打120以後,趕緊和妹夫通話:「紅英不行了。」目擊者稱,甘紅英躺在床上已經不能動彈,「氣息微弱」。新海醫院的救護車很快趕到,一個江西的工友扛起紅英就往樓下走。醫生眼見甘紅英情況緊急,命令在2樓樓梯拐角停留進行搶救,但是狹長的樓梯沒有足夠的空間,2樓的過道漆黑一片,找了2樓的一間空屋,但沒有安燈也毫無辦法。幾經周折,甘紅英重新被抬回三樓的房間時,已經停止了呼吸。新海醫院的病歷上寫著,「死亡原因:猝死。死亡時間:2006 年5月30日23時59分」。
「賺點錢,孩子上學條件能好些」
甘紅英,是四川人,父母都是農民。她在三姐妹中排行老幺,17歲從師範學校畢業以後進入一家小學擔任老師,之後還自辦幼兒園。去年10月,因為缺乏資金,招生困難,幼兒園停辦。不久甘紅英就出來打工,「賺點錢,孩子上學條件能好些;有點資金,把幼兒園再整起來」。甘紅英讓在縣城開飼料店的丈夫好好照顧11歲的女兒和兩歲的兒子,自己一個人南下。她先在廣州一家餐廳當了兩個月服務員,回家過完年又跑到了廣州。姐姐馮玉竹說,甘紅英聯繫了海珠區多家較偏遠的小學,有小學應允等到新學期開學就可以上班,有幾個月空閑的紅英於是在姐姐的介紹下進了新浪潮之星做擋車工過渡。家人們向記者展示甘紅英隨身帶來的小學二級教師資格證、畢業證、健康證等求職證件時,失聲痛哭。
林科君回憶,進服裝廠一個月以後,妻子開始在電話裡抱怨工廠天天加班,太累了。林科君幾次讓女兒勸說媽媽回家,甘紅英都拒絕了,只在電話裡囑咐女兒好好學習,「外面賺錢不容易,要把書讀好」。甘紅英3月、4月份的工資除去伙食費到手一共1700元,其中的1100元分兩次寄回了老家,還分幾次給孩子寄了吃的、布娃娃等。記者在甘紅英的遺物裡發現了一張存摺,但折子上沒有存款。與甘同屋的工友介紹,「她特別節約」。工友印象中甘紅英只有一次買了一塊錢的李子,還請大家吃,可「味道很酸」。工友們印象深刻的還有,有一次工廠喇叭裡放流行歌曲,甘紅英情不自禁地一首首跟著哼唱,工友們都很驚喜,「唱得真的非常好」。
我只想好好睡一覺」
5月31日凌晨,記者前往位於鷺江西街40號的工廠宿舍採訪,鷺江一帶十餘家服裝廠的工人都被安排在此住宿。滿地污水,臭氣熏人,順著狹長黑暗的樓梯上樓,幾經曲折才找到甘紅英住的房間。房間外側臨近臭水溝,異味很大,屋裡骯髒雜亂,而且連一盞燈都沒有。同屋工友回憶,經常加班,回來大家都很累,可能是以前做老師,沒做過計件工這麼辛苦的活,甘紅英的累顯得特別明顯。和甘紅英隔床的年僅15歲的打工妹小夏介紹,甘紅英住這以後經常感冒,「她說自己就想好好休 息,好好睡一覺」。
5月31日凌晨4時30分,新浪潮之星的工廠空空蕩蕩。看門的婦女開門時說了句,「我們剛剛下班」,就被同行的廠方人員用眼神制止。車間盡頭,甘紅英的車位前,還有一大筐原材料沒有加工。幾名工友私下透露,該廠工人一般早上9時打卡上班,中午11時30分下班,12時30分上班到下午5時30分,下午6時30分接著加班,一般要到晚上12時。
工人說,上班遲到一般扣罰20元,如果貨期緊,「什麼時候做完什麼時候下班」。幾名工人介紹,工廠有時候鎖住車間大門,只有所有工人都幹完了才能走,如果當天沒有做完貨,剩餘的半成品一般要由工人全額買下,「為了掙錢,不扣錢,我們只有使勁幹活」。
根據工廠打卡記錄和工友證實,甘紅英去世前幾天的勞動情況得到還原。5月29日:早9時到次日凌晨2時,工作時間15小時(除2小時用餐時間);28日:早9時到次日凌晨1時45分,工作時間14小時45分鐘;27日:早9時到次日凌晨1時20分,工作時間14小時20分鐘。3個工作日以8小時工作時間計算,累計加班20小時。工人介紹,作為新手,為了趕進度,甘紅英吃飯時間也不怎麼休息,「每天早上8時就要起來洗衣服收拾」。據瞭解,鷺江一帶的服裝廠工人的境遇與甘紅英沒有太大差別。
5月31日下午,林科君從四川搭飛機匆匆趕來。一本借來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剛看到一半,還有本從老家帶來的《兒童疾病與意外防治》,外加幾件衣服就是甘紅英全部的家當。面對妻子留下的衣物,這個一天一夜沒吃東西的男人埋頭狠抽著煙。
一不願透露姓名的專家稱,在珠三角地區,勞動密集型企業普遍通過大量勞力低薪高強度勞動獲取利潤,處於弱勢地位的工人為了獲取薪酬和穩定的工作機會,往往被迫接受長時間加班。
(南方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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