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鬥的升級有一個過程。開始,人們用拳頭、棍棒、長矛相鬥,後來出現了零星的火器,因為每個大學、每個工廠都有武裝部,還有民兵組織,因而有少量的槍支彈藥。一些大學和工廠利用自己的實驗室和設備,製造一些簡單的武器,如地雷、手榴彈等等。下一步就是兵工廠的工人將產品用於武鬥,但現在發展到高潮時,用的是部隊的武器。
部隊的武器怎麼會落到群眾組織手裡?它們是「搶」來的,但實際上,這是一個明搶暗送的雙簧戲。到了這時,軍隊已深深地捲人 「文革」之中,他們要在未來掌握當地的權力,往往支持某一派而反對另一派。在武鬥中,他們不能公開出面作戰,因此就讓群眾組織把自己的武器「搶走」。每次發生搶槍事件之前,部隊和群眾組織之間都有周密的計畫、安排。部隊會把槍支彈藥的數量、類型、存放地點作詳細交待。他們要裝得煞有介事的樣子,保護自己的武器,有時還要假意和搶劫者打鬥一番,向天鳴槍告警,事後報告警備區,但事情也不過僅此而已。經常出現這種情況,搶槍者在慌亂中走錯了地方,沒有取到武器,或者只帶走一部分武器,這時部隊會通知群眾組織頭頭,叫他們馬上再去搶第二次,等武器全帶走後,再去報警。
我懷疑這種事情不僅是部隊和群眾組織之間的自發行動,因為它們在全國發生得很普遍,而且發生在相同的時間。據說,「中央文革」曾有「武裝左派」的指示。不管怎麼說,江青和武鬥脫不了干係。1967年夏天,她在接見河南造反派組織時提出「文攻武衛」的口號,正式使武鬥合法化。她的講話在全國廣為流傳,我是從隨上海《文匯報》專門附發的鉛印傳單上得知她的講話的。在另一次接見中,當講到某地武鬥厲害時,她輕鬆地說:「小青年,愛玩槍!」確實,年輕學生中不少人是以愛玩槍的動機開始的,但他們顯然不愛流血和送命。
真槍實彈的武鬥開始後,學校成了一小撮亡命之徒的天下,大部分學生只好離校回家。我這個「文鬥司令」既不願參加武鬥,也感到和那幫舞槍弄炮的人格格不人,於是就呆在家裡看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雨果的《悲慘世界》等小說。「紅成」派的武鬥司令Y粉墨登場,獨領風騷。
Y 與我初中就同學,學習和其他方面很一般。快到高中畢業時,他似乎一下子從冬眠中醒來,在政治上有一連串驚人表演。他依仗家庭出身貧農,一下子人了團,從此在各項活動中十分活躍。「文革」開始時,他是我校血統論紅衛兵「8201部隊」的骨幹分子。在斗「黑幫」的時候,他最為積極,擔任「勞改隊」隊長。每天揮著棍棒或皮鞭,毆打進人「勞改隊」的幹部和教師。人們隨時可以聽到他聲嘶力竭地喝斥他管轄的那二十來個犯人。但好景不長,運動中他的家庭被查出問題,他的好出身原來是假的,他很慚愧地退出了紅衛兵,但他已經習慣於在政治舞台上活躍,不甘寂寞,過了不久,他拉扯起一支造反派隊伍。
Y在某些方面確實有天賦,他槍打得准,搶了幾部汽車,一學就會開,雖然幾次把學校門口的牆撞壞。他敢作敢為,膽大包天,手下的武鬥干將個個服他。據我觀察,當一個武鬥司令,除了天生的機敏和果斷之外,關鍵是要敢於承擔責任。大多數人,包括那些好勇鬥狠的武鬥分子,完全明白運動後期是要算賬的,現在的一舉一動是有人記住的,他們要找一個頭領承擔責任,以便自己將來不受懲罰。我記得,在還未用槍的時候,有一天我方幾個武鬥於將跑到辦公室向M和我報告,說)川大一名大學生到了我校,正與我校「八.二六」商量什麼事情,看來此人負有重大使命。他們表示,想把那個大學生抓起來,但事前要與戰團負責人講好,由我們承擔責任,他們只是執行任務。M和我拒絕了,於是擒俘計畫沒有實行。事實證明,他們的心計確實算得上遠見,運動後期果然抓「壞頭頭」,而這些追隨者都沒有事。
學生有了槍確實是危險的。剛開始時,我還沒有離開學校,經常看見那些人掏出槍來打鳥,打高處的燈泡,我生怕他們誤傷了人。有一次,一個女同學叫別人把一支很精巧的勃郎寧牌手槍給她看看,她問清楚了裡面未裝子彈,於是比劃著對準一個人,假裝向他開槍。不料槍真響了,子彈從這人頭頂上擦過去,大家嚇得面如土色。另有一次,也是一夥人嘻嘻哈哈地玩槍,結果一支五四手槍走火了,子彈穿過一個武鬥隊員的大腿。
這時,形勢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使「紅成」這一派壓力減輕了一些。首先,成都軍區司令員梁興初在去過一趟重慶和北京之後,態度變得曖昧起來,他雖然並未支持「紅成」打倒劉張,但對「紅成」的態度明顯緩和與好轉。在重慶,他明確支持「八一五」派、反對「反到底」派,而「八一五」是「紅成」的親密戰友。其次,五十四軍的一位政委調到省革命委員會籌備組當常委,他明顯地支持「紅成」,並暗中支持「紅成」打倒劉張。梁興初有一段時間一直呆在重慶,似乎和成都的司令部唱對臺戲。
一月下旬發生了一件有關軍隊的事,又使「紅成」政治上輕鬆了一些。四川有一支屬於公安性質的部隊,叫獨立師。一天晚上,師長杜靈和參謀長乘車經過市中心的勞動人民文化宮,被兵團派的武鬥人員誤認為是「紅成」派車輛,一陣亂槍掃去,杜靈中彈身亡,參謀長重傷。該師幹部戰士極其氣憤,遷怒於支持兵團的劉張和五十軍。當五十軍派人以成都警司身份去他們師部調查時,他們趕走來人,掀翻汽車。他們師還有幾卡車全副武裝的士兵趕到省革籌開會的地方,要揪走劉張。雖經全力保護,劉張未被抓走,但被狠狠揍了一頓,張西挺住進了醫院。「紅成」派人則絡繹不絕去獨立師悼念慰問,大肆宣傳兵團是有預謀開槍。
第二輪武鬥使用槍炮,與第一輪大不相同了。在上一次,鬥爭的勝負取決於參戰人數,而這一次主要取決於武器的先進程度,更取決於人們敢於使用武器的程度。在第二輪武鬥期間,市中心仍被對方佔領,但「紅成」可以保留一些孤立的據點。在使用槍支之後,拿下這些據點太困難了。在重慶,新一輪武鬥使局面和上一次大為不同。「反到底」派十分亡命,敢於使用重火器,最常見的是把高射炮和四管高射機槍平射,「八一五」派在有些地方被打得慘敗。重慶是中國軍火工業的中心之一(抗日戰爭時期重慶是臨時首都,許多兵工廠從各地遷到這裡),兩派把工廠中新造的,準備援助越南的最新武器用來打內戰。我那段時間去過一次重慶,看見重慶大學的教學樓和宿舍牆壁上佈滿了彈洞。在朝天門碼頭,陳列了一大串死難「烈士」照片,原來這裡有一場大「海戰」,幾艘輪船(被槍炮武裝起來當作軍艦)和岸上對射,結果全被擊沉於江底。
在這一輪武鬥中,「紅成」派沒過多久就處於劣勢,但未被全部逐出市區。市中心的交火持續了很久,成為全市關注的戰場。 「紅成」派的成都十中和對方控制的百貨大樓在這中心地帶對峙。對方逐漸掃平了十中周圍的「紅成」陣地,決意拿下十中。「紅成」則堅決捍衛,調了不少勇敢善戰的人去守衛。我最熟悉的總部勤務員之一,中醫學院的Z是十中保衛戰的軍事指揮,他不但成功地堅守學校,還不時在附近打反擊。每天都有小小的,但鼓舞人心的捷報傳至總部。在大形勢不斷惡化的情況下,「紅成」總部以十中的勝利來鼓舞人心,專門辦了一份《火線戰報》,報導每日戰況、那時,市中心空曠無人,白天是對射和冷槍,夜晚則是偷襲。
對方惱羞成怒了,發誓要拿下十中,調來兵團中最不要命的街道工業分團實施進攻,總指揮就是團長宋立本。「紅成」的陣地一天天縮小,眼看只能放棄撤離。這時梁興初從重慶返回成都,強令兩大派實施停火。3月4日,停火協議正式公布並生效。這在客觀上幫了「紅成」的大忙,因為再過兩三天,十中就會失守。停火之後,「紅成」在市中心辦了一個對方的罪行展覽,因為進攻者將裝滿食鹽、糧食的大麻袋壘作掩體。「紅成」宣稱,內戰期間成都市食品供應緊張,就在於對方的所作所為。「紅成」由於「三四停火協議」在政治上佔了不少便宜,但這些好處並不是實質性的。
就在3月4日這一天,有人上我家來報告說,我校司令Y在一次乘車外出時遭到伏擊,被對方俘獲,關押在附近一所中學。我和同伴們趕快行動起來,設法營救。我們深知,Y這次被俘,凶多吉少。我校的武鬥隊在遠近都打出了名,他們不但打仗凶,搶東西也凶。最轟動的事件,是說他們搶了一卡車多達幾千斤的臘肉。他們被對方恨之人骨,很有點惡名昭著。記得不久前我曾從家裡去過一次學校,想看看有無可能恢復正常活動。當我遇到Y,正和他交談時,一個初一小兵L趕來報告,說第三醫院(由兵團派掌握,L 的父親在那裡工作)伙食團的人正要運載一批肉食品經過一中。Y馬上中斷與我講話,要去把肉搶過來。他帶了幾個持槍學生,出去之後幾分鐘就回來了。肉自然全落在他們手中,那個三醫院的炊事員嚇得渾身哆嗦,連連告饒。我看不下去了,心中十分厭惡,轉身就走回家去。
我們想了各種辦法,與對方取得間接聯繫,並許諾各種條件,希望放人。但對方堅決不肯,稱Y罪大惡極,定將嚴懲。我們雖然碰了釘子,但不能抱絕望態度,繼續努力。過了幾天,不知是什麼原因,也許是要貫徹「三四停火協議」,Y獲得釋放。我們戰團的同學,不論平時與他關係如何,紛紛前去看望慰問。
Y在城西無線電機械學校(「紅成」派的一個堅固據點)休養。該校門前周圍一帶是一大片自由市場,許多農民在那裡賣農副產品。我們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來,進到學校。見到Y 時,我簡直認不出他來了,他的臉被打得又腫又黑。我雖然平時與他談不到一塊,但見此情景,仍忍不住一陣心酸。我們親熱地說話,Y仍有英雄氣概,語調輕鬆,若無其事的樣子。
正談得上勁,Y的幾個兄弟夥計從腰間掏出槍來揮揮:「走,給我們Y司令弄點營養品補補身體!」他們去了不到10分鐘,抱了一大堆雞鴨魚蛋進來。我一見之下,心情大變。走出門去,只見一個農民正在向Y的一個下屬作揖求情:「我們全家就盼著我賣幾個錢拿回去,請好歹給點錢吧!」那人把槍揮了幾下,說:「再囉唆,我斃了你!」這個農民算膽大的了,其他遭搶的人根本不敢跟進來懇求。但他見此情況,還是嚇得屁滾尿流地逃跑了。我沒有回去向Y告別,逕直走回家去。
當我前去看望Y時,我內心充滿了同情。但我一到那裡,只感到那是一窩土匪。我感到和他們同屬一個組織真是可恥。在我心中,這些人是流氓和強盜。他們是「紅成」和「八.二六」中正派學生的共同敵人。
只過了半個月,Y就報了一箭之仇,洗刷了他被俘虜的恥辱。身體很快復元之後,他恢復了活動。一天,他帶著兩個下屬在學校附近逛蕩,只見前面一輛豪華轎車停下來,從車中走下一官兩兵,以及一個肥胖妖嬈的女人。那個頭頭是大名鼎鼎的宋立本,兵團街道工業分團團長,據說以前被監禁和勞教過幾次。他知道他在運動後期要被收拾,抱著豁出去了的心理,打仗不要命,干其他為非作歹的事也無所顧忌。Y揮槍走上前去,對方也刷地拔出槍來。這時槍對槍,兩個威震四方的好漢四目相對,形勢千鈞一髮。宋喝叫道:「你們動一動,我就開槍,我的槍可是連發的!」Y冷笑應道:「我的槍是20響,手一扣你們全沒命!」對方全是短槍,而Y的下屬手持衝鋒槍。最後,宋立本軟了下來,他放下槍,甘當俘虜,跟Y 來到我校。這真是一場比誰更亡命的心理戰,不知那個膽大包天。無惡不作的宋為何在關鍵時刻軟了下來,也許,我聽的故事有些誇張。
宋及其一夥被帶到學校,免不了受到拷打。他們把他那個秘書兼情婦放到井臺轆轤架的桶裡,朝水中放下,說要淹死她,嚇得她又哭又叫,上邊的人樂得哈哈大笑。宋立本是大人物,Y怕將他相在我校,對方會來營救,於是將俘虜全部押解到成都大學,那裡是安全的根據地。在那裡,宋被活活打死。由於官方認為他是在運動中興風作浪的階級異己分子,在運動後期這件事沒有深究,Y 他們也未因此事而受懲罰,雖然畢竟死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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