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4日下午,巴金遺體告別儀式在上海龍華殯儀館舉行,胡錦濤等中共要員獻上花圈,中共政協主席賈慶林等人到現場慰問,文化界名流們發表的美譽之詞更是充斥國內各大媒體。
在中國特定的語境中,不苛責、不貶損、不拔高的評價,才是對巴金這位世紀老人亡靈的尊重。分享過巴金作品的人,理應表達一份悼念;欣賞他號召「說真話」、 「懺悔」和「建立文革博物館」的人,更應該以行動來完成亡靈的遺願;對巴金曾經有過的懦弱和盲目,也可以給予同情的理解。因為,在暴政的中國,不要說類似林昭那樣的聖女,就是類似馬寅初那樣的寧折不彎的名流,也只能是極為罕見的「人格」。如果說,苛責容易導致「棒殺」,那麼,無限拔高就必定要走向「捧殺」。
官方主導下的悼念巴金,是中共如何關心文學大師的統戰表演。中共恩賜了「人民作家」和「文學巨匠」的榮譽,新華社發出的《巴金同志遺體在滬火化賈慶林等到殯儀館送別》報導,全文1121字,只有222字用於巴金喪葬,絕口不提文革中巴金遭遇的迫害,更沒有提及巴金的「說真話」、「懺悔」和「文革博物館」,卻把889字用於中共當局的關懷,其中僅羅列各級中共高官的名字就佔了583字。
再看文化界對巴金的悼念,頗有無限拔高的「造神」味道。幾乎所有參與悼念巴金的文壇名流們,都高調讚美巴金的「說真話」和「自我懺悔」的精神,王蒙等文人更給巴金戴上「一面旗幟」和「世紀良知」的高帽,但幾乎無人肯用「說真話」和「懺悔」的行動來繼承巴金的遺志。比如,余秋雨稱:巴金「說真話」的遺訓「最重要」,是「這個世紀箴言」;舒乙說:「《隨想錄》是個紀念碑。」然而,余秋雨對自己在文革中的表演,舒乙對自己在文革中批判親爹老舍的大義滅親之舉,至今都毫無懺悔之意,更談不上說真話了,居然還好意思大言不慚。所以,這種無限拔高的悼念,大都是又一次犬儒大表演。
在我看來,如果把中國現代文學放入整個世界現代文學中比較,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就根本沒有「文學巨匠」。就巴金的文學成就而言,他也僅是一位有影響的作家而非文學巨匠。我這代讀過大學中文系的人,大都學過1949年後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知道所謂的「現代文壇六大家」──魯(迅)、郭(沫若)、茅(盾)和巴(金)、老(舍)、曹(禺)──之評價,他們六人幾乎佔據了整個現代文學史,但這樣的文學成就排序是政治性的,完全是中共欽定史學和統戰策略的產物。
作為作家,巴金的最大缺陷是文學語言沒有什麼獨創性,甚至寫過一些很爛的作品,對漢語文學寫作的貢獻遠遜於魯迅、沈從文、老舍、曹禺等人,甚至不如張愛玲和蕭紅。巴金雖然創作了不少長篇小說,但只有一部長篇《家》還算差強人意,而且只是在社會影響的意義上,而非文學獨創性的意義上。巴金的其他長篇則拖沓、臃腫、矯情,表達缺乏克制,文字毫無美感,起碼我在大學時代就讀不下去。
如果以自然生命而論,巴金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的六大文壇楷模中最長壽者,活成了中國文壇上第一位百歲泰鬥。然而,以文學生命和人格生命而論,六位中最幸運的,倒是死的最早的魯迅,他畢竟沒有在中共治下變成文學植物人。他死於1936年,不可能陷於強制性的思想改造泥潭,也不可能被逼無奈地寫檢查羞辱自己,更不可能或被遊街批鬥、或蹲牛棚、或下大獄、或被打死、或死於不堪侮辱的自殺。換言之,魯迅過早的肉體終結成全了其精神長駐。儘管他被毛皇帝欽定了「骨頭最硬」之旗手地位,變成戲子之間相互混掄的打人棍子,但那不是魯迅本身的過錯,而是極權制度的罪惡。
其他的五人,郭沫若從「流氓加才子」墮落成最無恥的文人,茅盾由小資加左傾活成圓滑平庸的文壇不倒翁,曹禺由戲劇天才變成懦弱的御用捧艮,老舍作為京味小說大師,先是被奉為「人民作家」,繼而在黨國無義和妻兒無情的夾攻之下,變成了太平湖裡的魚食;最長壽、也享受了最多官方優惠的巴金,由多產作家變成文學上的准植物人。
當敏感的沈從文先生在50年代初被迫害並自殺未果之時,身為老朋友的巴金並沒有說真話;在沈從文先生放棄文學而選擇沉默之時,巴金卻在高歌偉大的新時代,在反胡風運動中落井下石。面對慘遭文字獄之害的胡風等人,巴金錶達了足夠的「憤怒」,再次發出「我要控訴」的吶喊,他聲討胡風的文章分別發表在《人民日報》和《文匯報》上。他甚至批判胡風的微笑是「包著侮蔑」,把胡風等人比喻為令人作嘔的「膿」。他說:「對付他們應該用他們的辦法:一不做,二不休,是膿,總要排出!」(見《他們的罪行必須受到嚴厲的處分》,載於1955年5月27日《文匯報》)在更大規模的反右運動中,巴金的太多的熟人和朋友紛紛落難,但巴金卻幸運地躲過一劫,所以他開始加倍地進行效忠表演,1959年中共掌權十週年大慶,巴金連續發表了《我們要在地上建立天堂》、《迎接新的光明》、《無上的光榮》等七篇散文。
但巴金的效忠並沒有讓他免去所有災難,橫掃一切的文革也落在巴金一家頭上。當老舍先生在文革的百般羞辱中選擇自我了斷之時,巴金一家也遭到了1949年後的第一次衝擊。紅衛兵翻牆進入巴金的家,喝令巴金全家人都站出來。巴金的妻子蕭珊溜出去向派出所報案,派出所居然不敢管。巴金、他的兩個妹妹和女兒李小林一起被關在廁所裡;後來,巴金又被趕進牛棚和挨批鬥,他在五七干校裡寫自我作踐的檢查,還揭發和批判自己的同仁。妻子蕭珊在文革中病故,巴金也沒能為她送行。
儘管,在改革開放的八十年代,巴金寫出《隨想錄》,提倡「說真話」和「懺悔精神」,自我解剖「由人變獸」的過程;胡風平反後,巴金無顏見胡風,並在《隨想錄》中向胡風等人懺悔;他呼籲建立「文革博物館」,以總結歷史教訓、避免此類悲劇重演。特別是巴金的自我懺悔,在當時文壇的一片訴苦聲中,的確極為罕見的良知發現,曾一度讓人們看到了1949年前巴金的模糊影子。但也必須看到,他的講真話和懺悔是有界限的,即只在中共當局劃定的範圍內。比如,他只在被當局定性為「十年浩劫」的文革上講真話,他也是在胡風等人平反後才表示懺悔,但在八十年代批《苦戀》、「清除精神污染」和「反自由化」等意識形態整肅運動中,他並沒有講真話;六四大屠殺及整個90年代的萬馬齊喑,是最需要說真話的時刻,也是巴金這樣的名流最該說真話的時刻,但巴金卻選擇了「沉默是金」!無怪乎著名學者朱學勤曾質問道:「 他(巴金)說,他最後的十年,他是以三個字活過來的──說真話。這十年該說的真話太多了,您老人家說幾句吧!不要說一百句,你說一句行不行?說一句沒人拿你怎麼樣?」
也就是說,巴金的後半生,懦弱多於良知,假話多於真話。如果說,1949年前那位發出「我控訴」吶喊的獨立作家巴金,是一代苦悶青年的代言人;那麼,1949年後,獨立作家巴金死了,剩下的不過是「御用文人」加「政治花瓶」的巴金。
巴金去世前,自1999年以來,在上海一座著名的醫院中某一間特護病房內,躺著中國文壇僅存的所謂泰鬥,任何人要去看他都要經過特許。只有當巴金去世後,公眾才知道他躺在華東醫院1號樓的某間病房裡,一樓樓層和電梯都有警衛把守。這位說不出話、認不清人、手不能動、足不能抬、食不能進、排泄失禁的「人民作家」,基本處於植物人的狀態,也許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了。媒體上卻說,巴金對前來祝壽的中共高官還能以微微點頭來表示謝意。據說,每天用於維持巴金生命的費用高達三萬元左右,而這對於正在經濟騰飛的大上海來說,肯定是一筆小錢。為了炫耀代表「先進文化」的姿態,獨裁黨肯定不會在乎這點錢。
病夫治國,乃獨裁國家的獨特景觀。想當年,毛澤東連話都說不清了,但通過對口形,毛仍然具有一句頂一萬句的權威,主宰著數億人口的大國。巴金的晚年,病得比老毛還重。據說,在巴金的頭腦還間或清醒之時,曾多次請求「安樂死」,均被拒絕。因為,黨不答應,家屬不答應,熱愛文學大師的人們不答應。巴金經不住人們的極力挽留,只好服從比他個人的痛苦更宏偉更高尚的大道理,就只好表示「為大家而活」。
於是,他仍然作為「娼優所蓄」之文壇的名義領班──中共作家協會主席和中共政協副主席──而活著。許多歌功頌德的大戲還需要他的榮譽出場。比如,每年的巴金生日,這位「文壇泰斗」都要在家人和醫護人員的精心侍侯下,接受來自獨裁權力和文壇戲子們的虛假膜拜,還有來自全國各地的、特別是中小學生們的祝壽。 2003年,全國同賀巴金百歲生日,巴金被授予「人民作家」的榮譽稱號,溫家寶親臨病榻前探望。
在中國,統治者與著名文化人之間的統戰遊戲古已有之,從先秦諸君主豢養大堆食客就開始了。中共是此傳統最具有創造力的繼承者,玩的既得心應手又殘酷無情(與斯大林統戰高爾基頗有共同之處),如何玩,全看中共的政治需要。需要點綴時,就是價值連城的古董花瓶,擺放在高高的醒目之處;而不需要時,就是一堆碎石爛瓦,棄之於無人荒野。當中共眼中的巴金還有利用價值之時,他的親人就一定要精心地守候和看護,生怕稍有不慎摔成碎片──哪怕這隻古董的內在價值早已死去!
2002年的中共兩會,雖然巴金遠在上海的病床上,卻仍然被北京人民大會堂裡的代表們選為十屆全國政協副主席。那一刻,把植物人欽定為國家領導人且全力維持巴金心跳的中共當局,繼續讓整個中國付出「心死」的道德代價。
巴金去世後,據《金陵晚報》10月18日報導說:「昨晚7點多一點,記者就得到了巴老去世的噩耗,馬上趕到華東醫院,但警衛已經戒備森嚴,待到許多記者都趕過來,幾名武警也趕到了現場,把守住醫院的兩個門,只有上海市政府的車輛不斷穿梭,市領導們紛紛來弔唁巴老。門前的記者越圍越多,警衛也越來越嚴。」
中共武警對巴金之死的戒備森嚴,只允許當官的出出進進,而把記者和公眾擋在門外,典型地凸現了被中共供養的最後巴金,他絕非中國的「世紀良心」,而是極權中國知識份子的一面鏡子,即作品平平、人格卑微和名聲巨大之間的反差,幾乎是中國當代知識名流的共同形象。當下的中共高官及文人們對巴金的禮讚,也是這種形象的延續。巴金身後的「巨匠」、「良知」和「旗幟」的評價,凸現的絕非當下知識界對老人的尊敬,而是知識犬儒時代的自我矯情:政治權力的戒備森嚴、俯身傾顧和貼耳軟語,展示著權力俯視下的上等奴性;文人頌歌的華麗艷俗、誇張拔高和虛偽矯情,延續著低賤仰視中的高境界恥辱。
在此意義上,如果硬要說巴金是「一面旗幟」,也更多是放棄獨立的中國知識界向獨裁強權投降的「白旗」。遺憾的是,經歷過太多災難和教訓的中國知識界,仍然把這面「無力下垂的白旗」當作 「高高飄揚的旗幟」,滿天揮舞。
2005年10月25日於北京家中
原載《民主中國》(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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