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鼠樂土》第一部《祥龍風雲》選載(4)

龍天任從省城開會回來,副局長吳學青告訴他,縣委書記王中文患住院,其他科局的領導都去看了。龍天任就說,第二天叫老婆買幾斤水果去探望。吳學青提醒他,現在都不適應搞這一套了,都是拿錢去「慰問」。

龍天任一聽就皺起了眉頭,歪著頭想了想說:「十個男人九個痔,一個痔瘡手術什麼稀罕?我明天叫你嫂子買幾斤水果去看一看去!」吳學青笑著說:「這一套早過時了……,現在都是一個信封裝幾張票子,又簡單又方便,哪還興那一套?」龍天任惱怒地說:「我沒那麼多票子送了,我家裡已經是嚴重的經濟危機!你別再出些主意,你嫂子已經為錢的問題大傷腦筋了,這個月我家裡還有幾個人情!」吳學青嘆道:「您太講原則了,結果只能跟自己過不去,現在給上級領導送錢送物,哪一個是個人掏腰包了?您每次給一些關係好的領導送土特產,人家瞧得上眼嗎?自己錢也花了,結果人家還不滿意。」龍天任被他擊中了要害,無言以對,半天不吱聲。

吳學青見自己的一番話起了作用,又道:「您一心只有黨性原則,一心只為單位的利益,結果又怎麼樣呢?職工對您都滿意嗎?縣裡主要領導都對您滿意嗎?很多幹部都對您不滿呢!別的局機關住房比我們好,福利待遇比我們好。聽說外貿局、土管局帳上是空的,這次過元旦還給職工發二三百元的福利,我們帳上蓋樓房後都還有大幾十萬元的存款,您都不肯發幾十元的福利,您辛辛苦苦攢的錢再多,有誰欣賞您的清廉?再說,殷局長處處與您過不去,您不該與王書記勾通一下嗎?」龍天任怔怔地看著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副局長,他的言詞雖然刺耳,但口氣是誠懇的,這幾天與溫從舒、焦賢友他們的接觸,所見所聞、一言一行沉痛的撞擊他的神經中樞,他雖然不能接受,但是駁不倒他們。他心想:「是呵,我幾次跟王書記說話,他都是冷冰冰的愛理不理。也該與他勾通勾通了。」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好吧,你下午到財務上領二百元錢去!不過說好了,錢由你交喲,我不會低三下四的討好他的!」吳學青著急地反駁說:「二百元少了,拿不出手!其他局領導至少都是拿的伍百元!」龍天任一臉地無奈,揮揮手說:「好吧,你看著辦吧。」

縣一醫高幹病房座落在一醫後面幽靜的院落裡。這裡木林繁茂、山水相映,十分地靜謐。寒風蕭蕭,滿目儘是黃澄澄的落葉。在高幹病房門前,早已停下了四五輛小轎車,坐在車後的吳學青就說:「看來人多,前來探望的人真不少。」龍天任看在心裏,沒有說話。

小冉將車開到一個空地停下了,龍天任剛從車子裡鑽出來,只見從醫院內走出一個矮胖的身影來,筆直走向一輛黑色的「奧地」新款車。龍天任和吳學青一眼就認出是糧食局局長常化凱。龍天任遠遠地就說道:「喲,常局長,什麼時候又買了一輛新車?」常化凱腆著的大肚子把西服脹的滿滿地,看了龍天任一眼,不冷不熱地說: 「嘿,龍大局長呀?聽說你又當先進了?不是開會去了嗎?」龍天任走到他面前,熱情地伸出手來,緊緊地握著他那軟綿綿地胖手說:「從省城才回來了,--上次你那個事沒辦成,請能夠理解,不是我不辦,實在是有難處……」常化凱不以為然地一笑,抽回被龍天任緊緊握著的手:「你龍局長堅持原則是對的,……你也是不容易呀,在祥龍縣是先進,在全省是先進,明年不搞個全國先進?你真是我們祥龍縣的驕傲啊!」「哪裡哪裡!」龍天任誠懇地說:「這都是上級領導的關懷,同志們的努力嘛,我個人又做了個什麼!」常化凱陰陽怪氣地說:「你是祥龍縣最優秀、最有能力地局長嘛,哪一個趕得上你……」站在後面的吳學青緊走幾步,一拍常化凱的胖肚皮說:「常局長,您才是緊跟形勢的人呢,積極回應省委的號召--從中部掘起,這可是實實在在呀!」常化凱轉而把手伸給吳學青,敷衍地握了一下吳學青的手說:「嘿,這位是吳局長吧,年輕有為喲!聽說是龍局長最得力地助手,又年輕又有才能的,我認為應該還要加一條--又英俊瀟灑。」

吳學青輕輕地握了一下對方那沒有力量的手,淡淡一笑說:「常局長可是說反話嗎,我哪有您英俊瀟灑呢?我們龍局長可說的是實話呀,那次沒辦成的事是您姨妹子吧?您對姨妹子可真認真負責呀--管吃管住管招工就業,其他的還管嗎?」常化凱臉涮的紅了,自我解嘲地乾笑道:「我是被老婆吵的沒辦法喲……」龍天任醒悟似地大笑道:「哦,那要我幫助招進商業局的是你姨妹子呀,難怪呢,姨妹子是姐夫的半個屁股嘛!」常化凱強裝著笑容說:「嘿嘿,你龍局長和姨妹子是這樣吧! --好了,不打擾了……」說著鑽進了車裡。等他的奧地車開走後,吳學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龍天任不解地問:「你笑什麼?」吳學青笑了一陣後說:「您聽他的話還一本正經,他不挖苦您我不想抖出來的。」

龍天任恍然大悟:「原來他的那番恭維話是諷刺我?我還以為他說的真話呢!」吳學青開心地笑道:「您那句話給他弄了個灰頭土臉。您不知道,他姨妹子招工的事您當時沒給他辦,他跟財政局的竇局長說,您不夠意思,這一輩子不求人的……」龍天任道: 「當時的情況我很清楚嘛,那女的高中文憑是假的,我怎麼能給他辦?」吳學青笑道:「那是幫他照顧了他小孩的姨妹子,您不知道嗎,他跟他姨妹子真有一手;有天晚上進了他姨妹子的房裡,被他老婆逮了個正著,他老婆跟他鬧的不亦樂乎,各種傳言滿天飛。」龍天任哈哈大笑道:「是嗎?我可是開玩笑呀!沒想到一語中的……」說著已走進門樓,吳學青擔心地說:「我猜測他對您的意見更大了喲!」

高幹病房是一套乾淨潔白的平房,遠遠的就能聽見寫有「1」號的病房內傳出歡快的笑聲。吳學青敲了幾下門,裡面立即靜了下來,有人從裡面拉開門,站在門口的是一個體態豐滿,慈眉善目地近五十歲的中年婦女。她便是王中文的夫人龍桂香,在她的後面還有三四個中年婦女,裡面是一個套間,卻不見王中文本人,想必是在裡面了。

龍天任忙迎上去和龍桂香打招乎,龍桂香熱情地說:「你們工作又忙,他這又不是什麼大病,何必要來呢!快請坐。」龍天任健步走到沙發上坐下,微笑道:「俗話說,痔瘡不是病,疼起來可要命,我也有這個毛病,每年都發,那疼痛起來真是受不了……」吳學青不等龍天任說完,就用腿碰了他一下,打斷他的話說:「王書記可不能耽誤一刻呵,他是祥龍縣人民的牽掛,祥龍縣各項事業的成敗都取決於他老人家的身體呀……」龍天任暗暗嘆服,心想:「我剛才的話太過直接,龍桂香聽了會不高興,意思是王書記的病不重要,學青是在給我打圓場。」正在左右為難不知補充什麼好,就有一個聲音道:「吳局長真會說話,難怪人們都說龍局長身邊出了個得力助手呢,真是強龍手下無弱兵!」

說話的是幾個中年婦女中的其中一個,只見她滿身的珠光寶氣,龍天任和吳學青開始還沒注意,吳學青這時猛然站起來說:「噯呀,真是對不起,我還以為是漂亮的電影演員來體驗生活呢,一直不敢相認……。原來是壽星洪大姐呀,您真會說話,只是我可佩不上『得力』二字。……前天人多,沒跟你敬酒呢!」被叫著「洪大姐」 的中年婦女臉上笑開了花,她是副縣長陳青棟的夫人洪玉秀,兩天前過的四十歲生日。她個子不高不矮,飽滿而健康的胸脯,圓而有力的雙肩,那豐潤的、什麼時候都露著笑意的臉寵相稱。她大方的伸出手來與龍天任和吳學青握手。龍天任心想:「原來她是副縣長陳青棟的夫人呀,跟官員生活在一起,也都學會了阿諛奉承,故意將『強將手下無弱兵』說成『強龍手下無弱兵』,既把吳學青誇了,也把我哄了。」忙敷衍說:「是陳夫人哪,我們楊菊花昨天還提起你呢……」洪玉秀似乎明白了什麼,忙笑道:「你那楊菊花可是個美人坯子呀,我們這黃臉婆哪能與她相比呢?那天人太多,真不好意思……,我們陳青棟說了,抽空找你們喝一杯酒水呢!」 龍桂香一面端茶遞煙一面說。「他們一夥人在裡面打撲克,你們進去吧,」吳學青說:「您進去吧,我在這兒跟幾個大姐說說話。」

龍天任只好站起來,推開套間內面的門。只見裡面煙霧潦繞,打牌的麼喝聲此起彼落,瘦小的王中文書記躺在床上正在和三個人打撲克;一個中年人是醫院的宗院長、另一個是縣委秘書長姚汀全,還有一個是副縣長陳青棟,旁邊還圍著幾個看熱鬧的人。龍天任環視了室內的人,心想:「這都是一些陪玩陪開心的人無疑了!」正在遲疑,姚汀全等人同時都站起來與他寒暄說話。龍天任首先走到王中文的床邊,伸出有力的大手與王中文瘦小的手相握,說是開會回來才得知消息,接著與姚汀全和宗院長等人握手問候,最後才發現還有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未動,過細一瞧正是才進常委班子的副縣長陳青棟,龍天任將手伸向他,熱烈的握著他那鬆軟的、冰冷的胖手說:「陳縣長好呵,我們是多日不見了。」

陳青棟年紀大約四十四五歲,與龍天任一樣高大的個子,禿頂,只有後腦索一圈頭髮,光禿的頭頂及寬大的前額閃光發亮;方闊大臉上一雙深邃的眼睛,高鼻樑,大嘴巴。又白又胖的身子縮在保暖衣裡,將沙發堵的滿滿的。他不以為然地說:「龍局長可是個大忙人啦,革命工作沒忙完嘛,哪裡就記得我們呢?」沒等龍天任開口,怪異地一笑說:「聽說最近打麻將的手氣不錯呀!」龍天任聽了一驚,他不安地道:「陳縣長真會說笑,我還打不好麻將呢。」說著,走到陳青棟身旁的沙發上坐下了,心想:「他怎麼如此的態度傲慢?好大的架子!我跟他打招呼他站都不站起來,又說打麻將,這從何說起?」 因為打麻將在當時視為賭博,從上到下管的很嚴,公安部門逮住了不僅罰款,而且受到黨紀政紀處分。龍天任凝視了一眼陳青棟那光潔放亮的禿頂,認真地說:「陳縣長聽說過我會打過麻將嗎?我可是學都沒學這個玩意兒。」陳青棟機警地看了他一眼,扯開話題說:「沒打就算了,我是說著玩的,……這次是被省委和勞人廳授予紅旗單位呀,又為我們縣爭了一面紅旗。」龍天任見他岔開了話題,心裏雖然不快,但人家是縣領導,也不能再追問打麻將的事。於是謙遜地說:「這都是你們縣委縣政府領導有方,榮譽都是大家的。」陳青棟聽了龍天任這幾句恭維話,似乎不以為然,他故意提高噪門道:「糧食局的常局長可是和你比著干呢。他這個單位也受省糧食廳的表彰了,通知他明天去省裡開會,……我們縣的紅旗單位可越來越多了。」

龍天任聽出他說話裡的弦外之音,「比著干」是說糧食局也很不錯,可以足足抵毀你勞人局;「越來越多了」是指紅旗和先進已稀鬆平常,龍天任不以為然地一笑道:「是呵,現在授得先進、紅旗什麼的,本來早已不稀奇了,到處都在授紅旗授先進,我只不過是有篇文章得了省宣傳部的『科技成果獎』,非要我去不可,還要我有典型發言……」陳青棟陰陽怪氣地說:「喲?又有什麼大作發表了?花了多少錢發表的?」龍天任聽了這句話更加不是滋味,他挑釁地道:「這一點我跟別人不同,我這些年發文章,還從沒有花了錢才發稿,稿費倒撐是收了不少……」正說著,王中文從床上欠了欠身說:「好,你們都出去一下,我有幾個事跟龍局長談談。」陳青棟這時才將一堆肥胖的身子從沙發上撐起來走了出來。

室內只剩下龍天任和王中文兩個人,王中文仍然躺在床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凝視地看著龍天任,開始詢間工作上的情況,龍天任認真地回答,王中文靜靜地聽著,對他所做的工作進行了肯定,對勞人局被省委和勞人廳評為先進單位十分欣慰。接著,話峰一轉說:「工作是不錯的,但是,一定要搞好班子之間的團結,只有搞好了團結,才能出政績,才能出人才,特別要防止一把手的專橫弄權,什麼事情都不能一個人說了算!」龍天任聽了這話,心裏像堵了一塊干饅說不出話來,那話語中影射的「團結」的含義十分地明顯了,就是指他沒和殷永旺搞好團結。後背心裏如生芒刺,但強著鎮定地傾聽。王中文那雙機警的小眼睛逼視著他說:「打麻將的時候要注意場所,這樣影響不好,又容易傷身體,公安部門查的又緊……」「您說我打過麻將是嗎?」龍天任一驚,他再也忍不住了,嚴厲地目光逼視著王中文書記。

王中文被他的目光逼視地轉向一邊說:「--只是有這方面地反映,你也不要放到心裏去!」龍天任的目光裡快要憤出血來。剛才聽陳青棟說他打麻將,他還不以為然,現在王中文與他嚴肅的談話又提出這事,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嚴肅地看著王書記說:「怎麼叫有這方面反映? 我希望您安排紀委、監察去調查,如果查出了我龍天任打過一次麻將,我願受黨紀政紀處分。」王中文平靜地看了他一眼,語重心長地說:「好,這件事不再提了,我相信你的為人,有些事無風不起浪是吧。……另外,廉政建設也要注意,從中央到地方都抓得緊,當領導嘛,責任重大一些,多吃多佔一點無可非議。但太明顯了就會留下話茬兒,你說是嗎?」龍天任呆呆地聽著,弄不明白王書記的多吃多佔等的意思,因此木訥地道:「我不懂您說的意思……」「你還不懂?」王中文皺著眉頭望著他說:「爭先進、爭紅旗我不反對,到省裡給有關領導送些土特產也是正常的,但你不能公開的搞,這就不對了……」龍天任一下子明白了,他那天到省裡開會去時,叫葉忠寶買了土特產是放在食堂倉庫裡,但那是他自己掏錢買的呀。聽了王中文的教訓,他感到受到莫大的污辱,強制壓著心頭的憤怒說:「王書記,我龍天任沒用公款給任何領導送過禮,您說的我莫名其妙,您是聽別人說的還是縣紀委調查的?我龍天任到省城開會要見幾個同學和省勞人廳的副廳長,我自己掏了五百多元錢買的土特產。

我拿黨性擔保,我如果在財務上報了條據,您可以隨便處理我。」王中文不耐煩地說:「好了,毛澤東同志不是說過嗎:『有則改之,無則加免』。你也不要放在心上,現在的社會嘛,以搞經濟建設為主,各種情況都容易出現,古人不是說的好嗎?『多聞其過,不欲聞其善,』所以說,我們共產黨人就是要有『聞過則喜』的品格……」龍天任氣的發抖,他忍無可忍地地大聲說:「王書記,我希望您調查,我……龍天任問心無愧,怎麼是聞過則喜地問題呢?我清清白白地做人做事,為什麼……」王中文眄視著他,提高嗓門說:「你今天是來看我的還是來跟我發脾氣的?你說叫我去搞清楚我就去搞清楚?我受你擺佈?你別忘了,你們的『帽兒』是我戴上的,我既然可以給你戴上,也能隨時都可以取下來戴到別人的頭上去。我說不再追究了就不追究了,你在我面前提這個事幹什麼?你這個勞人局長的位置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呢,當時江永喜向我推薦你當局長我是覺得你不錯,現在我還是覺得你不錯。對你的議論當然是不少,我會全聽嗎?嗯?」「……」龍天任無言以對,大腦一片空白,精神都幾乎要崩潰,他努力站起來,淡淡地說:「對不起,您好好休息,以後我再跟您談……」手也沒跟王中文握就埋頭走出病房。

回去的路上龍天任一句話也不說,吳學青問了幾句他也不答話。下車後,他突然問:「錢給出去了嗎?」吳學青忙答:「給出去了!」龍天任又迷惑地問:「王書記老婆要了?」吳學青笑道:「怎麼?您懷疑我貪污了?」龍天任痛苦地說:「我不是這意思,前不久他還在會上大講特講廉政建設,剛才他還在跟我講廉政問題,結果他自己又是另一個樣子……」吳學青輕描淡寫地說:「那只是領導在會上要求別人的,或者說是上級對下級強調的。」龍天任怔怔地道:「怎麼回事?你和焦賢友一個說法?你們是一個老師教育的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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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作者:曾仁全相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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