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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週末未能刊發的兩篇沙蘭鎮水災報導

 2005-06-22 21:14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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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報記者 A
在當天下午2點15分洪水到達沙蘭鎮之前半個小時,趙國琴老太太趕到了沙蘭中心小學,帶走了她的孫女王萌萌和兒媳帶來的另一個孫女牛新穎,她們因此得救。當時她大聲地向一位老師發出了警告,卻受到了輕視。

這是那天下午第4個未能引起任何警覺的報警訊息。

這時已有一些村民們在街上以訛傳訛地互相轉告「水庫開口子了」,有的村民就此到鎮政府前打望消息,沒見到什麼動靜,也就沒有相信。他們沒想到的是,第2天是端午節,鎮政府的幹部們提前放假了,只留下幾個人值班,而且很少接聽電話。來自上游的和勝村和王家村的至少3個人的報警電話,因此變得毫無意義。

入夏以來,黑龍江省內發生局地暴雨並導致洪水肆虐的事例,並非只出現在當天沙蘭鎮的一時一地。

中央氣象臺的消息稱,此前10天內北安、五市、孫吳和遜克山區都先後出現了局地暴雨,導致一些地方農田淹沒,橋涵道路毀壞,房屋進水及牲畜溺斃。另外,黑龍江省五大連池也澇災嚴重。但這些訊息並沒有讓人聯想到,小小的沙蘭河亦需要足夠的重視。

事後本報記者查證,沙蘭鎮及其上游幾個村是黑龍江省乃至全國氣象雷達網上的盲區。在水災發生前,黑龍江省和中央氣象臺的氣象預報均未提到這一地區將有暴雨。另外在事後,中央氣象臺的天氣記錄統計該地區的降水量僅為1毫米。

趙國琴趕到中心小學東南方向的中心橋上時,沙蘭鎮本地還沒開始下雨,橋下的水像往常一樣只是涓涓細流。

「那時候要是撤人,多小的學生也都活了!」6月14日,這個瘦小的老太太還站在街上衝周圍的鄉親激動地嚷嚷。

憋水橋、薄牆、鐵鎖

有村民相信,最初即便洪水不能順利地通過中心橋,漫出的水量也不會很大,而當洪峰抵達下游鎮東的一座矮橋時,受其阻攔,上游水位暴漲,才導致水漫沙蘭鎮。可以支撐這一觀點的證據是,中心小學附近的中心橋的橋面距水面有10米左右,而下游的這處矮橋橋面與水面的距離不超過5米。記者在現場看到,這座已被稱為 「憋水橋」的矮橋受損嚴重,鐵欄杆已經被徹底沖跨,顯然承受過巨大的衝擊。相比之下,學校附近的中心橋則毫髮無損。

沙蘭鎮舊稱「沙蘭坑」,地勢低窪,有人把水災歸咎於此。不過很顯然的是,沙蘭鎮並非沙蘭河全線地勢最低之處,因為河水仍在向下游流淌,直到匯入牡丹江。本地沒有未形成湖泊,學校周圍也沒有水泡。

2點15分洪水到達沙蘭鎮,趙國琴領著兩個孩子再回到中心橋上時,水已經到了橋面下20厘米處。

針對山洪和泥石流的說法,村民們表示,即便有,也肯定是在上游的遠處。事實上當日來水方向只有一個,就是沙蘭河,由於河道邊沒有河堤,因此也就沒有決堤一說,只是北方常說的「出槽」。

很快,學校已經進水了。4年2班的劉立飛成了全校第一個從洪水中逃生的孩子,當時同班同學王俊羽的父親聞訊趕來接孩子,對姜秀萍老師說:「再不跑就來不及了!」姜老師同意讓孩子們盡快逃生,因此成了沙蘭中心小學第一位做出正確反應的老師。劉立飛衝出教室,水才只沒過腳面,跑到學校門口,已經沒了膝蓋,到中心橋上,已經沒了胸口。

事實上劉立飛是在逆流而上,背後的學校裡的水並沒有那麼深。即便如此,逃離學校仍然成為4年2班最值得慶幸的選擇,這個班只死了一個孩子劉恆達,還是在躲到一家商店後被倒塌的牆壁砸死的。

「6.1」 那天是劉立飛的生日,他請了10個同學到家裡慶祝,就包括劉恆達,後者送了他一個水晶地球儀。洪水過後,這個地球儀已經找不到了--在回憶時,劉立飛不斷神經質地抽氣、嘆氣。6月14日,記者在寧安市殯儀館的一個可以進去的房間裡看到了劉恆達的名字,他和另一個女孩被合放在一個金屬冰櫃裡。

河水出槽之後沿路面向北,到學校門口時,一部分向西拐彎進入操場,這一路的水勢並不大。學校的另一側則臨河,洶湧而來的河水即將直接衝進校園,只面臨著一道阻礙,就是學校的圍牆。如果這道圍牆多擋一會兒水的話,會有更多的孩子有機會衝出學校,到達50米外兩處樓房。可是,這道牆太薄了。在沙蘭鎮,連日來頗受詬病的一點是,這個由每個村民集資40元修建的學校不僅地勢低窪,校舍只建成了平房,而且圍牆很薄,只有兩排磚而不是當地通常的兩排半磚或三排磚。

僅僅片刻之後,洪水在校園內暴漲。圍牆倒塌了,高漲的沙蘭河水越過短短的15米距離,壓碎玻璃,直接衝進了教室。

從這一刻起,沙蘭鎮成了中國的別斯蘭--每個家長都去救自己的孩子。他們幾個一組地手拉著手,涉過深至胸口的洪水,呼喊自己的孩子的名字,可是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回答。在進入教室的最初時刻,他們的經歷都是相似的,腿碰到了什麼,用手一撈,是個冰涼的小孩。

大多數孩子死在了教室裡,和他們的書包文具在一起。直到6月14日,我們仍能在教室裡找到他們的遺物:貼紙、家長聯繫卡、「6.1」演藝比賽的照片、糖和作文本。黃色的小鞋子,只有一根手指長。

教室牆壁上留下了很多手印,有些大的,是清理現場的大人們事後留下的;在另外很多地方,印滿了小小的泥手印,最高處已經接近了天花板。水線在窗戶上最高的一塊玻璃的下面。

3年2班有22個孩子,只死了2個,女孩宋寧寧說,老師李榮讓他們壘起桌椅,上窗臺,砸碎玻璃,坐到最高的窗框上。孩子們哭成一片,李榮老師安慰說,「別哭,別吵吵,水一會兒就下去了。」

生存比例最大的,正是這些老師留在孩子們身邊而沒有棄之而去的班級。

5年2班也只死了1個孩子。王佔宏老師和龐、盧兩位家長打碎玻璃,把孩子一個一個遞到房頂。在女孩們的記憶裡,這個班的男生也有值得自己終生銘記的表現,6月14日,在鎮衛生院打點滴時,女孩曾琳琳和她的一個女同學感激地告訴本報記者:「我們都是男生給拉上去的。」

可是在年齡最小的一年級,只有一位班主任出現在了教室裡。拒絕了趙國琴的放學請求的老師李萍(化名)曾經試圖幫助她的孩子們,但是沒有成功,而家長們看到的最終場景卻是,孩子們死在了教室裡,她則坐在走廊的窗框上。另一位班主任劉麗(化名)則在校外的一處民房的屋頂被家長們發現,當時抱著一件衣服。

汪明波、趙南日等家長想衝進這間教室,卻發現了一個令人費解的事實:教室的兩扇門一扇用鐵絲在外勾住,另一扇上了一把鎖。

在6月14日,記者看到,一年級教室的後門已經不見了,折頁處留下斷痕,顯然是被撞開的。當日下午3點多,汪明波等人合力破壞了這扇門,進入教室,撈出一個孩子是死的,再撈出一個孩子還是死的。張文海找到了被悶在桌子下面的8歲的兒子張仕帥,孩子渾身掛滿了冰冷的稀泥。

一再被錯過的警告

這次局地暴雨是從上游開始的,依次是和勝村、王家村、雞蛋石溝村和沙蘭鎮。和勝村的支部書記、村主任和王家村的支部書記都向鎮政府和鎮派出所打了報警電話,卻未能阻止悲劇的發生。

鎮幹部王慶濤接聽了王家村書記鄭燦會的報警電話,然後表示鎮政府只有自己一個人在,走不開,隨後挂掉了電話。鄭燦會再打電話時已無人接聽,其後鄭燦會又多次致電鎮政府,一直無人接聽。

鎮黨委書記黃明君錯過了來自上游的消息,也就錯過了挽救沙蘭鎮並挽救自己的名聲的機會。

在黃明君被沙蘭鎮洪災專案組立案偵察之後,死了一個兒子的王興錄說,這個書記脫離群眾,一向不作為,到沙蘭3年,「就整了3件事」:一次火災,一次建築事故,一次水災。

2003年,黃明君調任此地。有據可查,第2年,這位身材高大的鎮黨委書記就因為村民提到的那起火災受到了來自北京的批評。

2004年5月1日的一則新華社消息說,「4月26日黑龍江省寧安市沙蘭鎮治安村一村民住宅發生火災,造成3人死亡。公安部消防局有關負責人表示,由此看出,單位的消防安全責任制不落實,安全生產制度不健全……仍是導致火災發生的主要原因。」

對於鎮派出所,村民們的意見更大。村民們向本報記者反映,鎮派出所裡接聽報警電話的人說,他們抽不出人手,「管不了」。

很多村民說,鎮派出所的人總是忙於對無牌照摩托車的罰款,「每次罰200元,罰完了我們去辦證,找藉口不給辦,完了下回再罰200元。」最讓村民難以接受的是,就在6月10日當天,幾個孩子的家長騎摩托車去學校接孩子,還被派出所的人截下了,不接受罰款不讓通行,耽擱了這幾個家長搶救孩子的時間。

寧安市公安局副局長田擁軍提供的一份《關於6月10日沙蘭鎮公安派出所工作情況的調查匯報》從側面佐證了上述事實。6月14日,《新京報》報導稱:「關於群眾反映派出所不作為的情況,調查報告分析認為主要原因是以派出所以前查無證摩托,因此未能及時前往事發地。」

當天傍晚,在確認孩子們已經死去之後,一些村民站在水裡抱著他們小小的糊滿泥漿的屍體,要求在派出所裡停屍。他們說:「全鎮就你們派出所地勢高,不放這兒還扔在水裡泡著啊?」一個民警試圖阻攔他們,他們推開他,砸開了玻璃窗。

派出所有4層樓,建在鎮上的高處,門前還有台階,當時確實是鎮上極少數進水較少的建築之一。不過真正促使村民們這麼做的是他們的憤怒--按照當地鄉間的風俗,把屍體送在誰的家裡,就意味著強烈譴責其對死者之死負有責任。

按河道算,和勝村距離沙蘭鎮有20公里,村民們事後推測,洪水的到來至少花了2個小時。即便是對小學生來說,這也是一段充足的逃生時間。

村民們對鎮上有關機構的「官僚主義」相當不滿。6月12日,黑龍江省、牡丹江市和寧安市的領導在殯儀館會見10名遇難者家屬代表,代表們提出:「洪水天災抗拒不了,可是人禍必須追究。」

在這次被村民們稱為「談判」的會議上,沙蘭鎮水利站站長劉明廣向各級領導和大家解釋說,洪水襲來的原因之一,是村民們亂砍亂伐破壞了大自然。遇難者代表反擊說,亂砍亂伐的人是有,可是村民們敢嗎,有權嗎?代表們一度決定退出會議,寧安市委的一位領導因此把劉明廣攆出了會議室。

村民們解釋說,類似的令他們反感的論調,代表了鎮上有關部門的一貫思維。令他們滿足的是,鎮黨委書記和派處所所長被「抓起來了」。

「這些孩子都有機會活啊。」張海霞的兒子賈志博死在了2年級的教室裡,她說,「哪怕有一個有關的人說一句話,就能給這100多個孩子一條生路啊。」

在沙蘭中心小學一年級的教室裡,最後一個能「說一句話」的人卻做出了最後一個錯誤的選擇。

趙國琴一再向人們重複她的故事。當天1點45分左右,她走進了一年級兩個班合用的教室,大聲喊了一句:「老師啊別上課了,水庫開口子了!」孩子們被她的語氣和神情嚇著了,「哇」地哭成了一片。趙國琴拉起兩個孫女要離開教室,往旁邊一看,鄰居家的小孩孫磊也在,就說,孫磊,你也跟我回家吧。

這時,一年級的兩個班主任之一李萍(化名),既做到了一個教師的本分,也表現出對警告的輕慢。她用教鞭敲了敲講桌,像平常一樣對孩子們說,「坐下,坐下,家長不來誰也不許走!」

李萍沒有向趙國琴詢問是怎麼回事。趙國琴領到了自己的孫女,也沒有繼續到別的教室報警。

留在一年級教室裡的46個孩子,除了1個女孩之外,全部淹死在冰涼的泥水中,其中包括孫磊。

在悲傷和憤怒中

6 月13日和14日,沙蘭鎮裡到處都是泥漿,房屋牆壁上記錄著不同高程的水痕。人們深情黯淡,在清淤、搜救、衛生和運送物資的車輛濺起的泥水間穿行。每隔 10米就會有一、兩個警察的身影。來自雞西的警犬搜救隊在泥濘中跋涉,狗看上去很累。至14日,官方公布,仍有18名失蹤者未能找到,其中包括10名學生,死亡人數已經增至99人,其中學生95人。沙蘭鎮一下子失去了將近1/3的孩子。

鎮上的群體生態正在改變,怨恨與麻木同時滋長著。普遍地,人們忽視了洪水中出現的英雄行為,更多地注目於人性中的怯懦。

事實上,洪水到來時,當天沒有課程的英語教師付娟本來是來接自己的孩子,但是到了4年2班就留了下來,帶領孩子們跑出校園。劉喜龍等幾位家長在自己的孩子逃生之後,仍舊在幫助別的孩子。據記者事後在教室中目測,當時最高水位已經接近黑板的上沿,至少超過了2米3,成年人同樣面臨危險。

可惜的是,類似的事例太少了。在一片混亂中,據14日官方公布的死亡和失蹤數據判斷,至少超過100名孩子死在了他們的同學面前。

失蹤學生的家長們已經不相信孩子還有生還的希望。到6月13日,出事的第4天,王德全只吃了一個盒飯。白天他跟隨著各個搜救隊到處走,疲憊不堪,晚上就合衣睡在救災帳篷裡。他抱有的奢望,就是找到孩子的屍體。「我要看上一眼。」他說。他沒哭過,就是覺得恍惚。

杜明月家死了2個孩子,邢雲雙家死了1個孩子和1個老人,在寧安市殯儀館,還有一個老人哭訴自己一家就死了3個孩子。她的女兒阻止了記者的進一步詢問。家長們一直對官方公布的死亡數字不滿,在最初一兩天內曾經非常激動,到現在他們仍舊懷疑,但在幾天之內拿不出什麼過硬的證據。

孩子們大多深情陰鬱,不敢回憶當時的情景。6月13日下午沙蘭鎮又下了一場暴雨,宋寧寧嚇壞了,拉著母親往高處跑。孩子們夜裡睡覺時會哭,在沙蘭中學復課後,放學時不敢往小學的方向看。

僅有的幾個例外是那些當天沒有去上學,或被家長提前接走的孩子。復課次日放學後,王萌萌和牛新穎跟著奶奶走在街上,無憂無慮的深情和動作使得她們非常顯眼。

6 月14日下午,高璐璐的奶奶一下子衝過來,抱住王萌萌大哭,越哭越低,最後跪到到街上的稀泥裡。「她的孫女跟我的孫女是一個班級。」趙國琴解釋說。幾個來自牡丹江市的幾個支援災區的女衛生員聽了她們的故事,驚嘆趙國琴「聰明」「、立了功」,趙國琴驕傲地聽著,然後也哭了。

村民們的創傷顯然無法估量。在殯儀館,邢艷敏拿著女兒王穎的照片,大聲哭訴:「我的孩子是從泥裡拽出來的啊!我的孩子太冤了!」面對本報和上海電視臺的記者,她譴責鎮領導、派出所和老師。王穎7歲,也是一年級的學生。

當天下午2點半,鎮衛生院的院長解洪權聽到一個中年婦女喊「那邊兒水漾橋了!」出去一看,學校的路口已經有白亮亮一片水光,過不去了。他派出衛生員,打電話向上級衛生局匯報。一個小時後,鎮政府的電話終於到了,「有人傷亡。」

3點半,第一個孩子被家長抱進衛生院,滿身是泥,摸上去冰涼,已經死了。從這時起直到晚上,孩子們被3個、2個地抱進衛生院,病床很快就擺不下了。家長們掃掉桌子上的儀器,把孩子放在上面。到處都是死去的孩子,沒地方放,凳子上要擺著一個,小桌子上也要擺上兩個。

4 點鐘左右,有人喊:「解院長,你的孩子進來了。」等救治完這邊兒一個抽搐的孩子,解洪權過去看了看自己的孩子,對妻子說,「不行了」。妻子拒絕承認,讓衛生員繼續搶救,等救援的醫務車來了之後,又立刻轉到了附近的東京城醫院。這是那天下午鎮上的女人的特點,總是不承認孩子已經死了。

洪水的到來導致沙蘭鎮停電,手機也失去了信號。到了晚上,衛生院裡點起了蠟燭,四處都是死去的孩子。

劉雨新是一年級的唯一的倖存者,幾乎可以稱作被命運親吻了的女孩。她7歲,在洪水淹沒了教室之後,跟同學們一起在水裡掙扎。奇蹟般地,她抓住了暖氣片,然後爬上了窗臺,在搖晃的水流中沒有被衝下來,水曾經淹過頭頂也只嗆了兩口,而且在深抵下頜的水中保持站姿一個小時之久。

當天下午3點多,她的二叔衝進了教室,在水裡挑揀小孩。這時他聽見劉雨新在上面說:「二叔你扒拉啥呢,我在這兒呢。」在四處漂浮著的小孩屍體中間,在這個大團圓結局中,小女孩鎮定自若,二叔卻大聲地哭起來。

沙蘭鎮的雨到底有多大

本報記者 B

6月11日晚,黑龍江省水文局局長董淑華在接受新華社記者採訪時說,此次洪災的原因為短時間、局部、突發性強降雨造成的典型的泥石流山洪。在洪災發生前,沙蘭河上游在40分鐘內,降雨量達到150毫米到200毫米,屬200年一遇的強降雨,在目前的條件下,這種情況造成的山洪尚無法預知。次日,這位局長在央視「焦點訪談」中說,氣象站發布的預報是陣雨或者雷陣雨天氣,但是當天出現的是一個小范圍的強降雨的天氣過程,屬於超常規降雨過程,不可預見。

6月14日,救援指揮部公布的實地洪水查勘結果,約兩個小時時間,和盛村降雨150毫米,王家村200毫米,雞蛋石溝村推測為150至200毫米。提供的降水量數據村子均在沙蘭鎮管轄範圍內,參照可知,董淑華局長前述之「上游」,其實即為沙蘭鎮本地。

值得注意的是,這份實地洪水查勘結果更改了此前的一個措辭,「200年一遇的強降雨」悄悄地變成了「200年一遇的洪水」。

6月12日,針對「降水150到200毫米」,記者查閱中央氣象臺公布的相關數據,卻沒有對此說法構成支撐。

在中央氣象臺6月10日早晨6時發布的暴雨預報中,未提及黑龍江地區:

受冷空氣和暖濕氣流的共同影響,預計今天白天到夜間,江蘇中南部、安徽中南部、湖北東部和南部、貴州東部和南部、湖南大部、江西北部、上海、浙江中北部以及廣西北部和南部沿海等地將有大雨或暴雨,局部地區有短時雷雨大風或冰雹等強對流天氣。

請有關單位注意防範上述地區暴雨和強對流天氣帶來的不利影響。

中央氣象臺2005年06月11日06:58發布的過去24小時「最新天氣實況監測」,其中「降雨量大於50毫米的站點」中不包括黑龍江任何站點:

6月10日5時至6月11日5時……降雨量大於50毫米的站點有:安徽黃山56,浙江衢州62,貴州興仁84,廣西融安61、欽州98。

當時的全國降水量圖和地面天氣分析圖也顯示,牡丹江地區只有一般的中到大雨。

是地方官員公布信息不確,還是中央氣象臺漏報?

6 月14日,中國氣象局新聞處副處長李小平解釋,沙蘭鎮沒有雨量觀測點,6月10的那場降水他們在縣城記錄到的數據不到1毫米,雖然在沙蘭河上游降水量很大,但並沒有記錄下。當地水文局反而有自己的雨量觀測點,他們所說的150毫米-200毫米應該是可靠的。至於是不是200年一遇,需要歷史數據。不過這個鎮一直在那麼低窪的地方,可能確實很久沒有遇到洪災了,否則就可能搬遷了。

中國科學院大氣物理研究所的孫建華博士說,在雨量觀測時取的都是觀測點的實測數據,而不是當地的最大降水量,這是一個規矩。這或許能解釋為什麼在中央氣象臺事後的實況數據中也沒有沙蘭鎮的數據。

本報記者進入黑龍江省氣象局的網站查詢,在全省各地中期預報的資料庫裡,牡丹江地區預報為:六月中旬氣溫正常,降水稍少,旬初有小陣雨。再查實際的降水信息,查不到任何數據,而其它如氣溫等數據均在,而且排列詳實。

當地氣象部門是否有漏報或者錯報的責任?李小平說,氣象預報的目標是「定時、定點、定量」,但現在還遠遠不能做到。6月10日,氣象局已經發出了陣雨的預報,陣雨有大有小,在40分鐘內下到200mm也有可能。

孫建華博士說,目前對局部地區強降雨的預報在科學上確實有困難。但是150毫米-200毫米的降水在南方很常見,只是在北方少一些。這次發生在沙蘭鎮的慘劇,氣象因素只是誘導因素,更重要的是地質環境和人為因素。

事後,《中國氣象報》的一篇報導耐人尋味。黑龍江省氣象局長劉萬軍在11日要求要提高天氣預報準確率,重點做好重大天氣預報服務和監測工作。全省已劃分了雷達警戒區,雷達所在地如發現有強對流天氣發生的可能,要馬上向上一級和下一級通報。今後預測減災處要制定更詳細的雷達工作業務流程,把雷達回波強度和可能發生的降水強度形成對比指標,使全省短時預報更為規範和準確。

這篇報導說,劉萬軍局長要求,全省四部多普勒雷達、一部718雷達、兩部713雷達和三部711雷達,「從現在起要24小時開機」,所有資料各地人工氣象中心和氣象臺之間要共享。

中央氣象臺等部門的氣象和水文專家現在仍在現場調查,一段時間之後,他們將拿出一個最終報告。由於氣象科學的複雜性,對於「200年一遇」提法的任何猜想到目前為止都還只能是猜想。現在可以做出判斷只是,至少在事發當時,沙蘭鎮是氣象雷達網上的一個不幸的盲區。

沙蘭鎮採訪手記

6月15日星期三,南方週末第1114期最後截稿日,上午攝影記者柴春芽發回圖片,下午我發回文稿。晚7點,我們正在牡丹江市的一家朝鮮飯館門口吃晚飯,接到了新聞部副總監、頭版編輯楊瑞春的口氣沮喪的電話:發不了了

好的。可是採訪手記還得寫。我已經到了這樣一個年齡,除了做自己喜歡的事之外,還要做應該做的事。

一、一個記者的判斷

6 月13日下午5時左右我們到達沙蘭鎮外的救援指揮部,到牡丹江市委宣傳部部長唐、曹處登記,獲得「採訪資格」。當日在鎮上採訪至晚10點左右,回寧安市。 14日早8點30出發,在寧安市殯儀館和沙蘭鎮不間斷採訪,至晚11時回牡丹江。此前在11日下午及晚上,還有10個小時左右用於收集當地氣象、水文和其它資料。

這一工作量,在當時條件下也算不少,因此我相信自己獲得的信息的數量。另外我也相信這些信息的質量,因為我相信眼睛,多過相信耳朵。

主觀判斷不能寫入新聞,但是可以在這裡說出:

A、 我不認為當日的沙蘭鎮有什麼山洪和泥石流。

新浪的新聞專題裡有一家媒體製作的現場示意圖,顯示兩股山洪從山上下來,這是錯的。村民們說得很清楚,我也看得很清楚,來水只有一個方向,就是沙蘭河。我們的出租車在6月14日打了680多塊錢,除了在往來的公路上花了大約300多塊錢之外,就是在沙蘭鎮轉來轉去,沒看到任何其它方向來水的跡象。一個必須注意的客觀事實是,山很遠。常識是,水往低處流。哪裡最低?河流和湖泊所在地最低。如果距離夠遠的話,山上下來的洪水一定會先匯入河流。

百度一下「泥石流」,第一條的解釋是:泥石流是介於流水與滑坡之間的一種地質作用,典型的泥石流由懸浮著粗大固體碎屑物並富含粉砂及粘土的粘稠泥漿組成。

注意上面的「並」字,固體和泥沙都是必要條件。其實這是常識。黃河水一碗水半碗沙,可是黃河不能叫泥石流。

到現場採訪的記者有幾百人,有誰見過上述符合定義的物質,可以指正我。如果當地官員繼續說這是泥石流災害,請拿幾塊石頭出來,航拍一張照片,讓大家看看山洪和泥石流衝擊沙蘭鎮的軌跡。

14日,我們兩次試圖去上游的王家村、和勝村以及和勝水庫,但是道路阻斷,至當晚仍不能通行,因此無法判斷上游幾個村的情況。我只能說,在上游,山洪和泥石流也許有,也許沒有。可是我們必須弄清楚一點,對於沙蘭鎮本地來說,人們遭遇的東西簡單明瞭,就是河水出槽。

對於地方官員來說,山洪、泥石流和河水出槽,責任大小不同,這也是常識。

B、 規模與死亡人數嚴重不成比例。

洪水至沙蘭鎮,即水到中心橋,約在2點15分。按受訪孩子所述時間平均計算,從水進教室,到漲至2米多高程即最高水位,大約用了10分鐘。另外,中間還有水漫中心橋、出槽、順路流至操場以及沖跨學校圍牆的時間,無人見證,我模糊計為5分鐘。也就是說,最高水位出現在2點30分。

3點多一點兒,趙南日等家長已經可以衝進校園,當時水位是至胸,不超過1米2。也就是說,洪水在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退卻了將近一半。

這是什麼樣的洪水?沒錯,它可以殺人,甚至再小一些也可以殺人,但是不能迴避的客觀事實是,它的規模絕對不大。如果河道設施合理一點,既便洪水不能完全疏導,又如何能在短時間內殺死100多個孩子?

C、 河道設施不合理,學校成為蓄水池

由於當時無法到達上游的幾個村,因此我們無法判斷上游的河道設施是否有攔水、蓄水情況,不過沙蘭鎮的情況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報導中已經寫到,中心小學附近的中心橋的橋面距水面有10米左右,而下游的這處矮橋橋面與水面的距離不超過5米。這座已被村民們稱為「憋水橋」的矮橋受損嚴重,鐵欄杆已經被徹底沖跨,顯然承受過巨大的衝擊。相比之下,學校附近的中心橋則毫髮無損。正是下游的這座矮橋,起到了攔水壩的作用,使學校成為蓄水池

在報導中我寫道,這是村民的判斷。這是事實。在這裡我可以說,這同時也是一個記者的判斷。

D、 我懷疑「200一遇的強降雨」的說法。

這一點我沒有證據。同事徐彬在北京做了全天努力,聯絡氣象專家,綜合解析黑龍江省水文局局長董淑華的說法,以及我們查到的與之似有矛盾的中央氣象臺氣象報告。專家們出言謹慎,分析無結果。

這種懷疑只是建立在對極小概率事件的不相信的基礎之上。

當日當地的天氣要形成董淑華局長所講的狀況,要同時滿足3個條件:

1、恰好發生了200一遇的強降雨;

2、恰好是罕見的局地強降雨,範圍之小,躲過了由全國至少2600個的觀測站組成的氣象觀測網,導致黑龍江省和中央氣象臺事前沒有預報,事後沒有記錄。

3、恰好導致了100多人死亡,沒出事兒的時候好像從來不會多少年一遇。

其他蹊蹺之處,在同事在北京採寫的稿件中已經敘述。

E、 死亡人數成疑。

我們和上海電視臺的女記者闖進了寧安市殯儀館的幾間停屍間,查到24個孩子和4個成人,記錄了他們的名字。每個金屬冰櫃放兩個孩子,一顛一倒。

更多的冰櫃放在殯儀館的車庫裡,進不去,我們在窗外查數,視線裡重疊的很多,查不清楚。

遇難者家屬代表突然變卦,不再提供遇難者名單。

因此我還是沒有證據。

我之所以懷疑,是因為沙蘭鎮上的每個人都在說數字是假的,而且情緒強烈。還因為當地政府在災難發生後頭兩天裡公布數字時的表現。

每個人都看得出他們曾經試圖隱瞞,這一點不用多說。作為以集納有效信息為任務的記者,我必須判斷他們的信用等級。

綜上所述,對比官方說法,我認為沙蘭鎮災難出現之前的核心事實是當地下層官員的疏忽冷漠,事後的核心事實則是當地官方整體上的謊言矇蔽。

二、沒有寫入報導的信息

為了通過規避報社的風險,報導已經克制,沒有寫到的信息還有:

1、村民們說,寧安市委副書記李新平在6月11日上午9時被憤怒的村民追打,事情起因的兩個版本分別是,A、李新平當著村民的面,用手機向牡丹市領導匯報工作,說到「沒多大的事兒。」B、李新平受到村民責難,竟然說出「不就死幾個人嗎,多大的事兒啊?」

有超過30個村民說確有此事,有1個村民表示自己親眼所見。強調一點,出於現實的繼續採訪的考慮,我們沒有向當地有關部分及李新平本人求證此事。

2、一個當地官員告訴一個遇難者家屬代表:「給你們20萬你們要鬧,給你們15萬你們還是鬧,那不如給你們15萬。」善後處理小組對代表進行威逼利誘,幾個代表被村民們指責為叛徒。就是在這天,6月14日,遇難者家屬代表王、李答應向我們提供死難學生的完全名單,後突然變卦並躲避。

3、村民們向災害專案組反映了鎮上官員的貪污行為,其中主要是當初建學校的公款被侵吞。專案組的一個工作人員含糊地告訴我,「現在專案組主要在查一些比較深入的事兒,比沒人接電話要深入。」我認為這與村民們反映的情況相關。

4、11日夜,部分遇難者家屬在寧安市街道上阻攔汽車通行,以示抗議。

三、沙蘭鎮所見

洪水過後的沙蘭鎮,跟我們去過的一些災難現場一樣,痛苦和憤怒過後,人們的精神一片茫然。

對於中國農村來說,孩子往往是家庭存在的唯一理由,失去孩子,家庭在實質上就不復存在。現實一點兒說,人們期待老有所養,孩子沒了怎麼辦?有些村民是中老年得子,再生已無可能,15萬賠償款夠不夠活下半輩子也是個問題。更常見的情景是,人們在最初幾天的悲痛欲決之後,很快就轉入到下一個試圖尋仇的階段,可是也只是說說而已,仇恨往往只能用來折磨自己。

到14日,失去孩子的父母仍舊悲傷不已,可是圍繞在他們身邊的親屬們已經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到金錢利益上面,工心計算,溢於言表。這是災難過後的典型場景,太熟悉了。我們生活在處處模仿現代西方的城市裡,可是村民們的親戚還是巴爾扎克時代的親戚。一個死去孩子的叔叔先讓我們幫他謀劃如何向政府要更多的錢,接著說要幫我們一個大忙,蹭了一段兒車,然後就消失了。

我決不想詆毀任何人。我只是記錄,這是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倫理親情,我們生活其間的現實生態。

當然,更多的是純粹的痛苦,報導中已有記述。

四、我們的經歷

到處都是警察。13日晚和14日全天,我們被查了6次。14日晚11點,經過非常詳細的檢查,我們通過了最後一個檢查點,駛往牡丹江。15分鐘後,被一輛追來的警車勒令停車,已經被仔細查過的司機被要求再次接受檢查,並被帶離我們的車。我懷疑警察是要向司機詢問我們都採訪了什麼,馬上跟了過去,警察把15 分鐘前檢查過的程序一模一樣重複了一遍之後,只好再次放行。警察說,他們這麼做是為了防止救災物資外流,可是他們連後備箱都沒查。警車隨即掉頭回駛,顯然是專程來追我們的。

我要是不說我喜歡那個領頭兒的警察,就有點兒不近人情了。我們言談甚歡,兩車交錯時他們鳴笛以示友好。我們在車裡哈哈大笑。

又一次笑早了。6月15日晚,禁令到。

6月16日下午,在牡丹江機場接到在沙蘭鎮認識的一位《中國經營報》記者的電話,說他在哈爾濱買不到當天出版的南方週末,報攤上的人告訴他,當地有人說,這幾天不許賣南方週末。

又一隻雙層安全套。

就在剛才,接到一個電話,很熱情,「我是沙蘭這邊兒的宣傳組的,姓楊」,他說他們歡迎我們再去沙蘭鎮。

一次又一次,我們寫了稿子,留在自己的電腦裡,留在公共信箱裡。那麼多事情,過去就算了。這一次我覺得可以靈活一點,不妨從採寫技術的角度,做一點兒業務思考,跟同行交流。

業務交流,均勿誤會。

在沙蘭鎮,我和同事無數次被村民們嘲諷:「光採訪有什麼用,採訪完了不播,你們都不說真話!」當時我們曾經答應他們,盡量說真話。我們說,我們跟什麼什麼不一樣,我們會盡力的。因此我現在寫出這些。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自己一個人在做這件事。當時在那裡採訪的記者有幾百人,如果有一天再去沙蘭鎮,希望我們都能問心無愧。

羅伯特.潘.沃倫有句詩說:上帝愛世界,因它之所是。昨天我不愛這個世界,而今天我能愛這個世界一刻,區別僅僅在於自己是否努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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