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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靜:地主

 2005-06-15 04:50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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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底的一天傍晚,我乘地鐵,正是下班高峰期較擁擠,看見旁邊站著一個大男孩,一手拽著吊環,一手拿著《大紀元時報》正專注地看《九評》。哎,我們讀者呵!我打量他:二十歲左右,黑色的T恤襯著白皙的臉,清爽乾淨的樣子。不禁笑問:「你這麼年輕,能看懂嗎?」他轉過臉,內斂雅緻的神色,鏡片後黑亮的眼睛注視著我,非常坦率地說:「我是地主出身,我爺爺是地主。」「呵,怪不得。我還以為你是新加坡人呢!」

「我已經看了兩遍了,土地改革那部分就跟我爺爺、爸爸講的一樣。」他由衷地感嘆著,「我覺得《九評共產黨》寫得真好!非常真實,很深刻。」他望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緩緩地道:「我爺爺的田地家產被洗劫一空,爸爸因為這個地主出身,上大學、進城工作都沒機會,輪到我好不容易政策放寬了,出來留學。」

我拿出兩本《九評》的小冊子,遞給他:「給朋友看!」他輕聲道謝,放到包裡,告訴我給過一些朋友看,他們太年輕,不瞭解歷史。又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實我們都差不多大,只是我家的經歷,讓我懂得多一點兒。給同寢室的一個新疆軍區司令的孫子看,他根本不看。」「哈,那是既得利益者,暫時不會看的。」我說,「只有挨過共產黨整的人,吃過苦的半數以上的百姓,才最有共鳴。」他點頭:「我過年帶回去,給家人看!」。

回家的途中,我不由的想起以前的鄰居,兩個可憐的地主的兒子……

74 年到86年,我家住在一個四層樓的四合院裡,那是二十多平方米的直筒房,床、櫃、桌子兩邊放,中間一條羊腸小道,一通到底,家家如此,不挂門帘,彼此看得清清楚楚。在沒有電視的日子,這樣的四合樓院是夠熱鬧的,誰家夫妻打架,誰家來客人了,沒什麼隱密,都知道。串門聊天,或坐在門口走廊邊、樓梯口談笑,趴扶著鐵欄杆竊竊私語。

我家是4樓21號,左右兩邊的20號、22號的鄰居都是地主出身。

20號的王瑞生是個光棍兒,沒有女人願意跟他結婚。他也太老實了,木門上不知被哪個皮小子刻上「地主王瑞生」、「打倒地主!」幾個字。弄得我剛來就知道他是地主。他好像也不大在意,對大人、小孩都陪著笑。無聲無息地出來進去。小孩子們總在他家門口玩兒,因為他家永遠也不開門,門口也沒有雜物,旁邊就是樓梯口,較寬敞。有時我們玩鬧得媽媽都出來喝斥:「煩死了!叫你們鬧得頭要爆炸了!都給我回家!」那時我們才覺得太吵了,遊戲被打斷,也有點掃興。我們鬧翻天,王瑞生都沒有表示過任何不滿,還是他好。哎,他在家幹什麼呢?我們趴著門縫偷看:屋裡空蕩蕩的,一個床、一張寫字臺。王瑞生一個人正在桌前喝悶酒,仰著脖吞雲吐霧。

他是個怪人,跟誰都不交往的。但阻擋不了孩童的好奇,玩的時候,我們常常窺視他。「噓,小聲點,光棍兒在睡覺。」

我家在走廊養雞搭窩,佔了他門口右邊一點地方。那個年代三十幾塊錢的工資,肉啊油的,憑票供應,要補點營養,很多人家沒辦法就養雞。我天天剁雞食,有時雞缺鈣,下軟殼蛋,就把海蠣子殼砸碎成粉末,灑拌在白菜餡裡餵雞。

逢年過節,媽媽總叫爸爸給王瑞生送點餃子、包子、雞蛋什麼的。有一次,我跟爸爸進去看他。他站在那兒,搓著手,咧嘴笑,有點不安,一再地道謝。昏黃的電燈下,他瘦弱的身材投出長長的影子,真的是太寂寞了。爸爸也不擅言詞,沒什麼話兒,悶悶的,一般五分鐘就走。我忍不住問他:「你的爸爸、媽媽呢?」他神色黯然,喃喃地道:「不在了,不在了……」「有沒有兄弟姐妹?」他搖頭。爸爸拉我走,我卻盯著牆上掛著的好幾幅山水畫看。對了,王瑞生是畫國畫的,在文化宮工作。除了樣板戲劇照、革命宣傳畫,我還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畫,對他說:「真好看!」他一下子顯得很高興。


小組學習時,郭永輝大膽質疑:「你發沒發現?樣板戲裡的全是光棍兒,李玉和、李奶奶、江水英、阿慶嫂、楊子榮……全是光棍兒!」 」「對呀,啊?」小夥伴們相視點頭。大軍反應快,脫口而出:「誰像你爸都娶了第四個老婆啦!」 「媽的,大頭!砸你!」 郭永輝把大軍推倒,騎在他身上,舉著拳頭威脅。

郭永輝是12月生的,寒風刺骨,也穿得單薄,很抗凍。現在看來是家裡沒條件買或做棉襖。也許六個孩子中輪不上他。很不幸,他爸爸前三個妻子都病死了。好在那年頭當工人的吃香,到農村較容易討到老婆。後來這第四位老婆也死了。老鄰居背地裏說老郭是個克妻的命,我聽不懂。但郭永輝比我懂,他多少體會出人們話裡的弦外之音。

一天,我在供銷社外排隊買菜。看見王瑞生跟在一個年輕的女人身後低聲下氣地訴說著什麼。那女人加快腳步,王瑞生也加快腳步,拐到胡同口,王瑞生又追上,那女人惱了,跺著腳,破口大罵:「臭地主,少跟我套近呼!」 如同當頭一棒,王瑞生被痛擊猛打。看熱鬧的人們「嘩--」地笑了。王瑞生渾身發抖,一點點矮下去,他的臉變紅又變白,痛苦的神情,難以言表。剎那間刻入我的記憶。年事漸長,我能解讀他了:羞恥、自卑、哀怨、痛楚怎樣撕扯著他的心。

跟媽媽講起他,媽媽說誰願意跟地主結婚呀!以後孩子當兵、提幹都受影響。找個工人多好。王瑞生腦子受過刺激,經常自言自語,神經不太正常。

他確實萎靡不振,頹唐得很。

75年海城、營口大地震。

「地震了!快跑!」 樓裡的人們呼隆呼隆下樓,衝撞著,哭喊著,很大的惶恐。

人們聚在空曠的廣場,孩子哭,大人嘆氣:「倒了霉了!咱樓的預制板一塌,全完了,躲都沒處躲。」

我驚訝地發現整個樓只有王瑞生一個人沒下去,點著燈在畫畫。我對媽媽說:「光棍兒是不是不知道地震了?」爸爸拍門告訴他:「地震了,再震跟著大夥兒快跑。」他很輕鬆地淡淡一笑:「沒有關係的,你們跑吧!」

小震不斷,大震將至的傳言紛擾,後來大家都搭防震棚住,王瑞生安然穩呆他的家。「他是光棍兒不怕死,反正活著也沒什麼樂兒。」

舉世震驚的76年唐山大地震,王瑞生竟像與世隔絕一樣漠然。再也沒人喊他下去躲躲了。

他依舊穿著淺灰色衣服,那樣恬淡地笑著,悄無聲息得像個影子。

82年,一位遠房親戚的女兒結婚無房住,頗費周折,找到王瑞生。「一起住吧!」 王瑞生一口答應。於是小兩口兒在外屋,王瑞生在裡屋,緊閉的20號的門終於敞開了。小兩口兒哼著小曲兒干家務,王瑞生看畫發呆,三人一塊兒吃飯,竟是多年來難得的溫馨景象。

他身體一天比一天差,咳嗽,旋暈。 一天走在馬路上,突然感到天旋地轉,身子搖搖晃晃栽下去,被飛馳而來的矯車撞死。年僅45歲。

22號的叫李仲澤,上海人。戴眼鏡,瘦小,禿頭。大連造船廠的工程師,與一位離異帶一個兒子的女人結婚,生了兩個女兒。兒子16歲,沉默粗壯得像頭牛,陰鬱的表情蓄積著爆發力。大女兒12歲,又悶又憨,小女兒8歲,瘦弱秀氣。

他們家夫妻打仗是有名的。我們那個樓隔壁大聲說話都能聽到,更何況吵架。失去本土環境的不標準的語言在爭吵中是沒有氣勢的,李仲澤那夾雜著上海口音的南腔北調,是笨拙,不連貫,甚至有點可笑的。哪有他老婆--大連當地人的靈牙利齒,那份潑辣、斬釘截鐵,力道和趕勁。知識份子的單純認真,是那個年代流氓無賴最好欺負拿捏的。

一吵凶了,兒子就幫媽媽,李仲澤就特彆氣惱,屋子裡踢打摔砸聲起,我在家裡聽都感到恐怖。兩個女兒的哭泣聲,女人叫罵不絕,對面樓的都往22號看,走廊門口聚滿了人。

一把水瓢飛擲而來,正打在門邊的李仲澤腦袋上。李仲澤怒目圓睜,臉漲得通紅。撿起那瓢,索性走到走廊扶著欄杆,對著圍觀的鄰居及對面樓的好奇的人們訴說: 「這個兒子不是我生的,從三歲起,我就養活他,他這麼沒良心,罵我,竟敢打我!她媽不管我兩個女兒,孩子都身體不好,有病。」那邊女人跳著高,叫罵,李仲澤罵了一句:「潑婦!」哪想到那女人發瘋般衝到走廊,對著遠近左右所有的人,一針見血地厲聲戳穿道:「他是地主!!你是臭地主!」這道殺手鑭唰地一下,把李仲澤鎮住了,他頓時啞口無言,被點了穴般呆立著。如同最見不得人的地方、最醜陋的部位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覽無遺;最疼的最要命的瘡疤被揭開,在眾目睽睽之下流血淌膿,被幸災樂禍地取笑。「地主」真是勝過一切的奇恥大辱啊!「他是地主!!你是臭地主!」這句話的殺傷力之大,威攝力之強,真是立竿見影。那女人佔了上風,勝負分曉,周圍的人也釋然,慢慢散去。

哇,「他是地主!!你是臭地主!」這句話這麼厲害,兩口子打架真管用。我想著那女人的憤怒的表情,揣摩著她的語氣、力度、聲調,練習了幾遍。

一次,小組學習時,我和郭永輝吵架,情急之下拋出了這個殺手鑭。「你是地主!!」「你是資本家!!」 郭永輝毫不含糊,堅決反擊。「電影裡都是瀋老闆,瀋老闆的。」沒想到非但沒鎮住他,反而被倒打一扒,說得頭頭是道。怎麼這一招我就用不靈呢?

我常到李仲澤家找他女兒玩兒。他家其實早就分開了。他和兩個女兒在裡屋,老婆和兒子在外間。床頭小櫃上放著那女人年輕時的彩色照片,豐腴俗麗的姿容,很醒目。他女兒紅雲,每次看到我穿著媽媽織的毛衣,都非常羨慕。她那個媽媽可能比較慵懶,不太會織,也不勤做吃的,對兒子偏愛,再加上夫妻常年打架,對兩個女兒較漠視吧!紅雲總是默默的,話很少,聲音微弱。她有些發育遲緩,比我大三歲,還沒我肩膀高,兩腿短粗,有點羅圈。她的妹妹紅霞有先天性心臟病。她們從不跟一大群孩子一起玩,怯怯地迴避著,她們有著她們的自卑和不安全感,最怕那些皮小子玩笑間罵她們「地主」,陰影籠罩著她們,在一般孩子無憂無慮的童年、少年,從未聽到她們朗朗的笑聲,好像也沒見過姊妹倆臉上綻放出爛漫的笑顏。

李仲澤房間裡最突出的是門上方牆上貼的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的三幅大彩色像,日夜俯視著他。現在想來,真是個諷刺!!李仲澤把改變他命運的三大頭,奉若神靈。那是他一輩子飽受歧視,屈辱和壓抑的根源。可那個年代,絕大多數中國人誰不是這樣呢?!李仲澤無限崇敬地說:「三大偉人吶!」也許並非純粹的本意,也有無奈的表白和自我保護的成份吧?因為地主出身,他工作上不被賞識提拔,只是一個物美價廉的臭老九兼破地主而已。找不到未婚的女子,只好退而求次,找個離婚帶孩子的,還這麼不幸,反覆揭他的傷疤。可惜了一個交大(交通大學)高材生,被打磨成一個卑瑣煩躁的小老頭。

一輩子鬱鬱寡歡,積勞成疾,發現時已是肝癌晚期,枯瘦的身體陡然隆起肝腹水的大肚子……

他躺在床上,昏迷中,他用上海話輕喚著父母親,終於能無忌地吐散擠壓心底的對地主父母的愛了……有時醒來,手指天棚,冷笑:「地主,地主,怎麼了?!他媽的!!」突然又嗚咽起來,對女兒哭訴:「壓了我三十年,」撓著胸口,「我心……堵得慌……」

臨終前,他吃力地對來看他的鄰居發出暗啞微弱的聲音:「求大家……幫幫忙,給紅雲……紅霞……找個……好對象……」眼角含淚,死不瞑目……

那一年,紅雲23,紅霞19,李仲澤56歲。

《九評》石破天驚,震撼神州大地。

那些可憐的怨魂,如能感知,必長吐一口積鬱的悶氣,渾身爽利,奮起追殺惡魔邪靈……

2005年6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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