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裡」—— 參加趙紫陽追悼會有感
也許最後的時刻到了我沒有留下遺言
只留下筆,給我的母親
我並不是英雄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裡
我只想做一個人
寧靜的地平線
分開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好選擇天空
決不跪在地上
以顯出劊子手的高大
好阻擋那自由的風
從星星的彈孔中
將流出血紅的黎明
---北島 「宣告」
我沒有想到自己會在追悼會上那樣哭的,自從去年15週年紀念活動後我就一直跟自己說:我要走出六四的悲情,我再也不要哭了,再也不要在公眾場合那樣的哭了。
追悼會的每一個環節我都是預先知道的,沒有想到,就是一個很小的我沒有參與討論的細節,讓我徹底失控了。
那是一個很簡單的追悼會,為趙紫陽開的,1月23日,星期天,在加拿大多倫多。場地是免費借的,一面牆上掛著「丹心永存」四個大字,會場正中放著的趙紫陽的遺照。照片是D的女兒J在網上下載後拿到外面花幾塊錢放大的,J還很有心思地在照片旁邊挂了條黑布,以示莊重。這位在加拿大長大的小姑娘從小就跟著父親D 參加六四紀念活動,一跟就跟了15年。去年辦六四圖片展,她找了幾個同學日夜趕工,圖片展開幕式那天她卻因為要上班沒有來。其實那天我特別希望那天她來,我想她看到15年後還是有很多人來了,我想她聽到市議員說「我們永遠不會忘記」。
趙紫陽照片的旁邊放了兩個花圈,是大家揍錢讓E去買的。我對E懷有很深的敬意,對我來說他是一個很有領袖魅力的人,雖然他不大說話也不大會說話,特別在台上。要是你厭煩那些總在鏡頭前晃動爭功又不做實事的人,你一定會很喜歡E的。每次他就在那裡默默地做,他對每一個人的尊重和在處理事情的時候所表現出來的人性化,讓你真正體會民主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E 有時候也帶上孩子們來幫忙,去年「15年來家國」紀念晚宴因為後來參加的市民實在太多,他的女兒把吃飯的位置也讓出來,餓著肚子做了一個晚上義工。在北美生活的人都知道,二十歲出頭的年青人是不會輕易聽父母使喚的,不一樣的只是:他們家的孩子們跟D的女兒J一樣,都是在每年六四的燭光下長大的。
B和K在會場門口放了兩張桌子,放了些印有趙紫陽照片的弔唁冊供大家表達哀思,桌子上還放著幾十枝白菊花。B和K在那裡很熱心的張羅著。K總是騎輛自行車,六四紀念活動的時候因為沒有錢做廣告,他就騎著他的舊自行車在唐人街的大街小巷貼海報。
外面還在下著很大的雪,下了整整兩天了,但市民們還是陸陸續續地來了。參與過80年代的幾次學生運動的S帶著一位朋友匆匆趕來;60年代的清華畢業生Y跟他的夫人一鷙莧險嫻卦詰躚洳嶸狹粞裕晃液蘢鷸氐腖夫婦也來了……
頭一天D說沒有找到哀樂的CD。一般的追悼會哪裡要自己張羅找CD呢,你看人家其它中國領導人去世,馬上就有人安排儀式了,哪像趙紫陽,連個哀樂都沒有!我還沒有來得及問CD的事情,追悼會就開始了。
一切都在按程序進行著:先播放趙紫陽生平事跡的錄像,然後是致悼詞。
C 已經坐在前排準備好上去說話了,前一天聽說他當天還要打工,大概是下班後趕過來的。要是當年他願意認錯寫悔過書,他今天就不用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打工了,像趙紫陽一樣,他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做了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他好像又回到了北京大學的講壇上,回到了天安門廣場的紀念碑上。他說,15年前趙紫陽到廣場上對學生說「我們來晚了」,在過去的15年裡,他沒有為這位失去自由的老人說過寫過一句話。他想真誠地說一句:「紫陽,對不起,我們來晚了!」
我在那裡靜靜地聽著。不瞭解他的人聽他說話一定以為他是一個很理性的人,他在大部分時間也確實是很理性的。對於一個經歷過天安門廣場的絕食和長安街的鮮血的人來說,沒有理性是很難活下來的。可是,在去年的六四紀念活動中,他看完六四死難者名單的錄像後,這個50多歲的大男人就在會場上伏著嗚嗚地哭起來了。
他太太和兩個孩子坐在另外一頭。記得多年前第一次跟他的小兒子參加六四紀念活動時他還是個小BABY,我們把他放在嬰兒車裡,坐公車去參加燭光晚會的。孩子們看上去又長高了,他的小女兒頭上繫了一根白色的絲帶,兩個小傢伙都在那裡安安靜靜地坐著。其實有時候我很怕看到他們的,因為我很怕看到小時候的我。有很多年,媽媽也是這麼領著我們,默默地支持著爸爸,過了很多年,在六四槍響的時候,我才明白爸爸說的「良心「和「信念」為什麼那麼重要。我很喜歡給C的小女兒買小禮物,買我小時候特別想要的小玩意兒。我現在是一個應該當妻子當媽媽的女人了,我越來越體會到在中國要做像父親那樣像C那樣的男人是很難的,要做他們的女人和孩子更難。
接下來輪到T致悼詞了。他還是像以前我給他做採訪時那樣,說到聲音哽咽的時候便停下來,等自己平靜了再接著說,這樣不至於哭出來。「不管中國經濟多麼繁榮,一個用機槍坦克來對付人民的政府是不會得到世界人民的尊重的。」他就那麼一個人站在台上,我坐在追悼會很後面的一排看著他,我想起了我給他做的採訪的題目-「亞細亞的孤兒」。我覺得自己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群孤兒,那群七天七夜絕食後還要去面對屠殺的無國可歸的孤兒。
至此為止,我沒有流一滴眼淚。
開始獻花了,大家有秩序地排成五人一排,音樂響起。
我沒有想到,他們找來了這麼一首哀樂:「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寒,夕陽山外山……」那是一個特別淒怨的「送別」版本。我就那樣失聲痛哭起來。
其實在趙紫陽離世後的一個星期裡,我一直不大相信我會那麼難過,就如當年胡耀邦去世的時候我不大明白為何父母會那麼難過,我們跟胡趙非親非故,又從來沒有私交,怎麼可能那麼難過呢?
76年毛澤東死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孩。看到父親在家裡關起門來慶祝,第二天我們卻都要戴上黑紗到官方追悼會那裡致哀。那時候我很不解:到底大人們是高興還是哀傷?
89年屠城後,我已經是個小大人了。父親跟我們在家裡關起門來悼念死難者,第二天我戴上黑紗回學校,老師說再任性就誰也保護不了我了。我強忍著眼淚把黑紗摘了。整整兩代人了,我們連表達人的最基本的感情的權利都沒有:我們連表達痛苦的資格都沒有。
一個為了道義而陪上15年自由的老人在孤獨中離開人世,民眾連自由公開哀悼的權利都沒有,那是一個怎樣窒息的世界?只有在海外,我們才可以在這麼一個簡單的追悼會上痛哭。不管是趙紫陽還是C,還是上面提到的所有的朋友,我們其實都只是想做一個人,做一個不要因為有良知而恐懼的人。
這是一個沒有英雄的年代,我們都被逼得只好選擇做人,做一個「宣告」裡選擇天空的人:
寧靜的地平線
分開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好選擇天空
決不跪在地上
以顯出劊子手的高大
好阻擋那自由的風
從星星的彈孔中
將流出血紅的黎明
謹以此文遙祭趙紫陽先生。對不起,我們來晚了!
2005年1月25日
《觀察》首發(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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