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要來了--落日用血雨沐浴淨身的時刻……。」袁紅冰無聲地自語了一句。高燒已經退去了,身體卻十分虛弱,可袁紅冰還是步履蹌蹌地走出房間,像一位俯伏在馬背上的、受傷的騎士,騎自行車駛向北京大學。
從五月十三日開始最初參加絕食靜坐的學生,由於身體極度衰弱,到此時大都被家長接回家去了,學生的人數因此減少了三分之一以上,而其餘的學生也都趕往各個路口上去阻截軍隊,所以,校園裡顯得異常寂靜。那是令人不禁蒼涼地傾聽自己心跳的寂靜。袁紅冰在校園林蔭路墨綠的陰影下停留了片刻,然後,決定到天安門廣場去,他要去採擷最後一片屬於民主的夜色,珍藏在記憶裡。
將近十時,袁紅冰來到了通往長安街的木樨地路口。路口有一座幾十米長的從東西方向橫跨古運河的橋樑。橋西側,暗藍色的夜幕上浮現出十幾輛坦克車的深黑輪廓,後面跟著一長列裝甲運兵車和軍用卡車,卡車上士兵的鋼盔在枯黃的路燈下閃爍著灰綠色的光亮,猶如躲在洞穴中的蛇群的眼睛。橋東側的長安街上擠滿了市民,阻擋住軍車的去路,一位教師模樣的青年站立在一輛三輪木板車上,用手提式擴音器向大橋對面的軍隊喊話:「士兵朋友們,你們不要相信當局的謊言,你們不要執行李鵬政府鎮壓學生的命令!我們相信,你們是人民的子弟兵,你們絕不會向人民開槍……。」
街道完全被人群堵住了,袁紅冰不得不扔掉自行車,在擁擠的人群中困難地邁動腳步,向東邊,天安門廣場的方向走去。人群裡學生很少,絕大部分是處於社會底層的市民。他們穿著背心,有的甚至赤裸出上身,他們身上散發出的濃重汗味兒中,可以呼吸到灼熱的生命力,然而,他們互相間的談話,卻使袁紅冰黯然神傷。
「只要再堅持幾天,李鵬就要投降了」、「是呵,我他媽的白天給共產黨上班,就磨洋工,騙當官的錢養活老婆孩子,晚上就到這兒來上班,保護學生,沒錢我也願意幹」、「聽王丹說,按國際慣例,戒嚴令只要二十四小時沒有執行,就自動失效。現在,已經過去好幾個二十四小時了,該失效了」、「怎麼能不失效?我就不信士兵會向我們赤手空拳的老百姓開槍--白天攔軍車時我看到,那些當兵的都是十八、九歲的孩子,同我兒子的年齡差不多」……
袁紅冰突然覺得,自己如果是一個聾子就好了,因為他不忍聽到市民們那種充滿對專制權力的幻想的議論。可是,他沒有試圖說服什麼人,而只是緊咬著堅實的牙齒,讓一聲長嘆在心裏迴盪:「誰也說服不了他們--只有屠刀把他們的脖頸斬斷時,飛離軀體的頭顱才會真正明白權力貴族頑固派的凶殘!」
袁紅冰剛剛擠出人群,身後突然迸濺起一陣冰雹撞擊在鐵板上似的射擊聲,無數道猩紅的槍彈的軌跡,像淒厲的狂風般呼嘯著從他的頭上掠過。緊接著,人群中發出幾聲吼叫:「不要怕,一定是橡皮子彈」、「這是嚇唬小孩子的玩意兒」……
袁紅冰回首望去,正好看到一顆拖著淡藍色長尾的曳光彈,猶如飛掠的彗星,擊中了那位站在三輪車上向軍隊喊話的青年教師,青年教師的頭顱立刻破碎為一團金紅的火焰,火焰熄滅之後,無頭的軀體宛似一根被雷電擊倒的石柱,頹然栽倒了。
「他媽的,不是橡皮子彈,是真槍!」、「共產黨殺人啦!」--幾聲尖利、驚懼的呼號在生鏽鐵板一樣灰黑的夜空上磨擦出血紅色的火花,那呼號不是對於死亡的恐懼,而是某種幻想驟然破滅後的絕望在慘痛地抽搐。
人們如同被驚雷炸裂的馬群向長安街兩側的路口奔去,袁紅冰被推擠著摔倒在人行道的路階下,這時,後面又震盪起一陣槍聲,同時,一位身穿白色長裙的少女從袁紅冰身旁跑過。
「臥倒!」袁紅冰短促地喊了一聲,迅速地伸出手臂。可是,他的手指剛觸到少女飄搖的裙裾,少女的後背上就閃耀起一團被鮮血浸透的金色的火光。緊接著,少女的身體猶如被旋風捲裹著飛翔起來,她那宛轉扭曲的身姿,酷似敦煌壁畫上在流雲間妖嬈起舞的美麗的飛天。少女的身體在空中飛翔了一段,然後,摔落下來。她摔落時顯得很輕柔,像一片飄垂向紅穗的鼠尾草叢中的雪白暮霧。
袁紅冰竄躍到少女俯倒的身體旁,在枯黃的路燈燈光下,他看到,少女背部猶如天鵝羽毛一樣潔白的衣裙被激湧的血流染成了濃艷的深紅色。袁紅冰竭盡全力用輕柔的動作將少女翻轉過來,抱在懷中,同少女已經凍結在死亡陰影中的眼睛對視著。從少女那茫然睜大的眼睛裡,他看到了浸在血跡中的疑問,那疑問似乎能將岩石燙傷。
袁紅冰背起少女,向長安街北側的一條馬路跑去,他記起,那條馬路上有一所醫院。由於久病初癒,他的步履像衰弱的老人一樣蹣跚,少女那輕盈的身體,不,不是身體,而是少女眼睛裡的疑問如同巨大的石塊壓在他肩頭,而且變得越來越沈重。袁紅冰的身體彷彿要碎裂似地震顫起來,好幾次,他的腿像突然折斷的枯枝,跪倒在地面上。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疲憊,比少年時在流浪的旅途中,迎派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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