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奏─從聽覺到視覺

節奏」(rythme)一詞原來專屬於音樂、舞蹈或詩歌的範疇,也叫「韻律」或「律動」。美學家發現,「節奏」其實不只是音樂等藝術所特有的性質,它涉及到藝術的共同美學原則。

那麼「節奏」是什麼呢?從宏觀上來說,「節奏」似乎來源於宇宙不可知的運行法則,這個法則也灌注於所有生命的脈動之中,成為萬物的一種生命現象。從天體的運行,四季週而復始的變化,日夜交替的現象中,我們觀察到時間的週期性;從動物、植物、礦物等外形的比例、對稱和重複形式中,我們發現了造物的規律性。這些規律性的重複表現,可說是一種最原始、最基本的節奏。

人的身體也是一樣;心跳、呼吸、血液循環的各種生理週期,無不反映著大自然的規律節奏。我們的一舉一動不也順應著身體的對稱形式而作出左右、往返、重複的平衡動作嗎?這也是節奏。而由規律動作相應發出的規律聲響可能就成了音樂節奏的開端。由於感官的幫助──視覺、聽覺和肌肉感覺,我們便能夠體驗到節奏的存在是那麼自然、那麼合乎我們生理和心理的需要。所以,在人類的各種藝術活動中,節奏感的表現幾乎就是身體本能的反應。

然而藝術之所以為藝術,是因為它結合了人的智慧與技巧,不斷的累積經驗,愈加成熟精緻、豐富多變。所以在藝術作品中的節奏表現就要複雜許多。以音樂而言,音樂家不可能只滿足於一種單一反覆的聲響,於是發展出各種節奏變化。從細部來看,音樂的節奏涉及了每個音的時間長短和音量變化;從整體來看,節奏包括了樂句的抑揚頓挫,速度的快慢,段落的切分等等。但是一般而言,不論音符再怎麼豐富變化,音樂的整體節奏還是在一個固定的基本節奏的統合之中進行。這個基本節奏雖然像我們的呼吸、脈搏一樣單調反覆,但卻源源不絕的維持著生命的律動。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聽到音樂時,能夠在豐富變化的旋律中掌握到這個基本節拍,或隨之起舞,或擊掌附和(打拍子)。

在西洋古典音樂的樂譜中,對節奏有明確的標記方法。在代表時間的五線譜中,音樂根據基本節拍均分為許多小節,不論其中音符長短比例如何變化,由於每小節的第一音為強拍[1] ,無形中就強調了基本節奏的規律性。一方面將複雜的節奏統合起來,一方面使得音樂在這生生不息的脈動推進下總是那麼生機盎然。東方傳統音樂雖然沒有像西方音樂那樣明確而統一的記譜方式[2] ,但音樂的節奏變化似乎更富彈性,音樂的自由律動更符合東方哲學中的虛實變化、動靜自然消長、無固定終始的時間觀。但節奏的基本原則是一樣的。

在音樂的時間中,節奏表現在音符的疏密、進行速度、段落的抑揚頓挫、音量強弱的變化等等。而屬於視覺感受的造形藝術,節奏的表現形式又是如何呢?藝術家們是怎樣利用空間表現節奏感的?我們前面提到過,最簡單的節奏是一種「規律性的反覆」。以視覺藝術而言,這種原始而基本的節奏常常出現在手工藝的裝飾圖案中,如印花布、壁紙、花邊等等。此外,藝術家在創作過程中,肢體的反覆動作也可能形成作品中規律性的節奏,比如筆觸的來回運動就是一例。

有些藝術家有意的借用音樂的節奏觀念來豐富他們作品的內涵。他們認為空間本身也包含了時間的概念在其中[3] 。如果音樂的節奏是「時間中聲音密度與強度的安排、分配」,那麼視覺上的節奏就牽涉到「空間中形與色的安排」。以繪畫而言,節奏取決於畫面上各種形、色元素之間的安排:即各個造形的位置、面積大小、比例、密度、色調等等相互關係的經營考量,使其產生視覺的節奏效果。

因此有的藝術家或視覺設計師將畫面上面積或長度的比例比擬為音樂中時間的長短比例,而將色彩調子的變化視為音符的聲量強弱變化。為了強調節奏的規律性,畫家們也常常利用造形的重複形式:有間錯排列的,有前後重疊的。於是這些造形和色彩在畫面上隨著畫家的安排,互相應和、聯結、襯托,對比…使觀眾的眼睛在流覽畫面時,接受到一連串視覺的刺激,時而緊密、時而舒緩;忽而徘徊、忽而停頓,有時凝重遲滯,有時輕盈順暢……如此往返於不同節奏的抑揚頓挫之間,就像在音樂中感受一連串的音符的律動。

中國的書法也是一個充滿節奏律動的藝術。運筆的輕重疾徐、墨色的濃淡枯潤、筆劃間的疏密錯綜,都是在表現一種最純粹、卻最豐富、自由的節奏。所以在現代藝術潮流中,一些西方人士發現了中國書法的抽象節奏之美,便從書法中吸收了某些特點,希望創造出新的藝術風貌,但是往往只流於表象,達不到中國書法的凝練和人文內涵。

不論人類生活與觀念如何改變,藝術潮流如何起落更替,節奏以其源自於大自然的脈動,不會因為時代的興衰而在藝術中消失。它使我們能經由藝術認識宇宙的法則,並溶於其中。它也將永遠是人類藝術的共同語言。

註:

[1] 這是音樂節奏的基本原則。此外音樂家當然可以自由地為某些音符或樂句加上強弱變化,以增加音樂表現性。
[2] 西方數學式的計算節奏的方法並不一定適用於東方音樂。中國音樂中常有一種由慢漸快的節奏形式,便難以機械性的小節線來劃分時間。
[3] 如康丁斯基說過:「長度就是時間。」克利認為:「空間也是種時間性的觀念…每當一個點開始移動而成為線條時,時間的因子就在其中了。」庫普卡則認為畫面上的形色安排造成的是一種「印象時間」。事實上,希臘哲人亞理斯多德也曾經在其視覺理論中提出過類似看法:「物體的大小與觀察的時間成正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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