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中國人在西點軍校做教官的經歷

1991年秋,我留學美國五年整,博士學位讀得差不多了,我自然也考慮起畢業後何去何從的大問題來。

問過導師學長,看看同行學友,方知在美我輩尚有一個好去處:去大學任教,從助 教授(as sistant professor)做起。

如同其他學科一樣,美國政治學和國際關係學界有自己的自治行會組織,叫美國政治學協會(APSA: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已有百年歷史。和中國的學術行會不同,美國的學術組織基本上是完全開放的,只要申請交費便可成為其成員。APSA約定,本行的大學教職全部公開招聘,不能搞近親繁殖或黑箱作業。為此,每月出版一份《人事服務通信》,刊登與本行有關的各種就業機會和招聘啟事。

我三個月中,一氣寄出若干個申請材料包。我緊張等待了一陣之後,還真收到幾個面試邀請。有一流的著名大學,有昂貴的著名私立女子學院,有無名的三流大學,也有來自外國如紐西蘭的電話。最想不到的還是1992年早春,一天內接連收到自稱為美國陸軍一位中校和一位上校的兩通電話,邀請我安排時間訪問西點軍校,去面試其「國際關係及東亞政治」助教授職位。驚訝之餘,想起前些日子的確寄過一個「希望不大但不妨一試」的申請包給西點軍校,自己都快忘了。第二天,賓夕法尼亞大學政治學系裡兩位教授看見我時,擠擠眼睛,悄悄地告訴我:「西點軍校已經有人打電話來打聽你的情況了。」看來美國軍人辦事,不僅雷厲風行,而且面面俱到。

對於學歷史和國際關係出身的我來說,西點軍校猶如一座歷史畫廊和名人殿堂。從在國內上中學時偷偷讀「閑書」(比如一部「內部出版」的《世界史》)初知西點軍校之名起,我便對它心儀已久。來美數年,還從來沒去那裡觀光過。現在居然有正式邀請,即使得不到該教職,也完全應該走一趟。當下,我就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邀請。

我開車進入西點軍校由陸軍憲兵把守的塞亞大門,身邊儘是軍人來來往往,再住進到處掛滿美軍史跡藝術品的賓館,心中就有了一種近似莊嚴神聖的強烈感覺:我走進了歷史的畫廊。

接下來的面試過程與別處大同小異,但場景和人物卻令人難忘。在塞亞賓館裡晚宴,在西點軍官俱樂部午餐,在社會科學系所在的林肯樓裡與上校主任和多位軍人教官面敘懇談後,我還給一群教官和軍校生試講了一堂關於國家和經濟發展之間關係的課,以展示學識和教學能力。然後便在校園裡來了一個「貴賓游」。還專門搭車去軍校美式足球(橄欖球)場旁的馬房「瞻仰」了一下西點軍校美國陸軍足球隊的吉祥物:幾頭大騾子。一天多高度興奮下來,我完全被泡在無休無止的問候應答、專業術語、陸軍俚語、西點掌故和歷史傳說之中,令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直到開車離開了西點,才覺得此行大概已經使我與西點結下了不解之緣。

一般面試結束時,成功與否應試者常會有預感。我回到費城後,賓大政治系裡的幾個老師和系主任「悄悄」向我透露的,也印證了我的樂觀。原來西點人又給他們打過電話了。不久,我就收到了西點軍校社會科學系聘用我的決定。由於是屬於美國聯邦政府「文官」,工資待遇均是「國家規定」,也就沒有多少討價還價的必要了。就報酬而言,因為含有大紐約地區的「生活補助」並十二個月的年薪(美國大學教授工資多為九個月年薪),比我在大學任教的大多數師兄師姐們的起薪都高了一截。

除了明文規定的職業和崗位外,在美國正規面試求職時,一般按法律規定是不允許詢問求職者的諸如移民身份、個人婚姻、家庭狀況以及身體健康狀況之類所謂「隱私」問題的,以防種種「歧視」的發生。西點軍校沒料到,在決定聘我後才「突然發現」我仍屬「外賓」,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而按照慣例,除了個別盟國(主要是北約和一些拉美國家)交換來的以教語言和戰史為主的教官外,西點軍校還從來沒有聘請過外國人當正式教官。當然,西點軍校有過不多的華人教官和軍校生,但都是美籍。

我的聘用在西點軍校還真是毫無先例可循。於是我的正式聘書在西點和五角大樓之間來回折騰了幾趟,經若干官員和軍中律師「考慮研究」了近兩個月,才由國防部和陸軍部管人事的副部長們拍板定了下來。後來聽說,西點軍校和社會科學系還不得不反覆向上級證明我是七八十名申請者中「最合格」的一個,等等。大概西點軍校認為能「史無前例」地雇佣我這個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來做教官很是表現了西點「與時俱進」的開明與進步。

到了1992年5月中旬後,我才收到電傳來的西點軍校的正式聘書。由於這一耽擱,我先已接受了另一著名學府喬治亞理工大學的助教授聘書。為了珍惜這一來之不易的「從軍」機會,我只好轉身向喬治亞理工大學的領導們請求讓我先去西點軍校教書。出於「擁軍」之考慮,加上喬治亞理工大學在高技術科研項目上有世界一流的雄厚實力,與美國軍方合作很多,關係也很好,於是破例地同意我先「休假」去西點教書。談妥了這些,我便在聘書上簽字表示接受。

就這樣,我意外地被聘請為西點軍校助教授級正式教官,成了一位沒有美國籍的美國聯邦政府文官,官列第十三等,相當於少校軍銜。在我後來離開西點之後,軍校大概為了避免類似的「驚動上司」和「公文旅行」的麻煩,乾脆在後來的招聘廣告中,明明白白地寫上了「必須是美國公民方可申請」。至今十多年過去了,西點軍校仍然沒有什麼「老外」任教。於是,我的任教經歷就成了西點軍校一段奇特的小插曲。

1992年7月中旬,開始了我的西點生活。

按照美國聯邦政府的規定,在常規的違禁藥物檢查之外,美國聯邦調查局(FBI)還對每一個新西點人進行背景調查,以保證無任何犯罪記錄。作為一個外國學生和新移民,一般是不會有什麼「犯罪」前科的。上學時一直有資助,自然也沒有什麼「打黑工」的事跡。但從中國大陸來的人要在美國政府工作,就會面臨一個「在新中國出生,在紅旗下長大」的所謂「政治歷史」問題。不過據說我的「紅色中國」背景,後來還是被聯邦調查局認為沒有問題,「不妨礙」我任教西點軍校。

西點人的義氣與「關係網」

如同大多數軍隊一樣,美國軍隊中,尤其是軍官之間的「哥們義氣」是相當濃厚和持久的。軍人重義氣講交情;軍人講究等級權威,服從命令;軍人推崇互相關照,畢生不渝。戰友情分--美軍軍官們互相之間也常稱「同志」(comrades)--在美國也是一條強勁的社會紐帶。

西點人在校友之間的聯絡往來和互相攀引,更是出了名的。高年級和低年級軍校生之間,教官和學生之間,以及上下級軍官之間,有著種種經常而持久的「輔導提攜」 (mentor)關係,即結成對子,提供指教和引導。這種關係能維持很久,直到雙方都成為中高級軍官。在軍旅甚至退役以後的日常生活中,西點校友間的互相提攜、「指教」、援引和彼此照料是一個心照不宣的原則。

西點校友們還建立了一些自己的投資基金會,為「戰友們」的投資目標服務。翻開校友錄,身在高位的校友比比皆是。雖然有的可能從未謀面,但一旦有求,一般都會盡力相助、互相捧場和互相引薦。為了家母來美國的訪問簽證,我就曾請過從未謀面的美軍駐華陸軍武官幫過忙。

1996 年,我已經不在西點任教了,美國陸軍戰爭學院(相當於美國陸軍教育體系裡的研究生院)的國際戰略研究所出版了我寫的關於朝鮮半島局勢的一本小冊子。我以前在西點軍校的隔壁同事,一個常常和我就各種問題爭論不休,但一直關係很好的裝甲兵中校,讀了以後頗以為然,特地從他當時就職的五角大樓美軍參謀長聯席會議副主席辦公室裡打電話來,表示贊同和祝賀,接著又「舊習不改」地和我辯論了一氣。我寫作本書的時候,因為一些細節需要核實,但凡問到的西點人,都詳細解答或代尋知情者求教證實。

西點的校友中,在美國政界、軍界、大公司乃至大學,掌握權柄的不計其數。在中國和香港的美國大公司,如高盛、摩根斯坦利等以及駐華武官處裡,西點校友更是高居「領導」地位。西點人之間經常互相提供信息和機會,在工作和事業上相互幫助。我在美國和其他地方組織學術活動時,常常就有意識地邀請過許多西點校友參加;西點校友們在各處組織的活動,也經常拉我一起上陣。當然,有些「戰友」和「同志」之間的「開後門」和各種「互通有無」的往來,也就不足為外人道了。往往只要有人一提起在什麼地方有什麼「難辦」甚至只是「需要辦」的事,立刻就有戰友在旁幫著想「我們在那裡有誰誰誰是校友,誰誰誰和他最熟悉」,開始進入尋求「友軍火力支援」。

西點人在美國的種種有形無形的影響力,也確實大得驚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前期,美國聯邦政府財政赤字嚴重,美國國會曾企圖對西點軍校的一些「豪華」特權開支(如西點軍校始創於1812年的專業軍樂隊年耗資逾百萬美元)動刀削減,並要求西點軍校像海軍學院和空軍學院一樣,多雇佣些文職教官來取代一部分昂貴的軍職教官。但西點人稍一調動其在華盛頓的「關係網」,來勢甚猛也並非完全沒有道理的削減開支計畫,便迅速偃旗息鼓了。西點軍校在美國三軍軍校裡獨享的一些特權,至今仍安然若素。


(摘自《走進西點軍校》,中國青年出版社2004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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