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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牌大學博士生是這樣煉成的

 2004-06-14 18:21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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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美國大學培養史學專業研究生的情況,其實是一個相當難寫的題目。因為美國有幾千所大學,能授予史學博士學位的至少上百,能授予碩士學位的更是數不勝數,雖然研究生訓練的過程大致相同,但全國並無統一的規則,一概而論顯然不合適。此外,我雖然先後在美國東西部5所大學的歷史系(所)或讀學位或做研究或當教授,但我的觀察和經歷畢竟有限,加上我學的和教的是美國史,對歷史系其他專業的情況並不瞭解,以偏概全更可能造成誤導。因此我希望事先提醒讀者,本文最多只能算是一種從個人經歷的角度對美國史學研究生培養過程的描述和觀察。

與國內史學研究生的培養一樣,美國的史學研究生也有碩士與博士兩種學位之分。從訓練模式來看,兩者沒有特別大的區別,不同的是,在美國,博士訓練的過程更長,工作量更大,要求也更高。有人將「Ph.D.」戲稱為「Piled higher and Deeper」(「壘得更高、專得更深」)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就讀學位的時間而言,碩士學位一般在兩年內可以完成,博士學位的完成則至少需要5-7年,有時甚至更長。與國內的碩博士培養時間相比,美國的史學碩士訓練時間至少短一年,而博士訓練則要比國內長一倍以上。就訓練目的而言,美國的史學碩士學位基本上是一個專業知識的進修學位,強調學生在某一領域內史學知識的積累和熟練,培養學生從事有限規模的史學研究的能力。博士學位以培養大學教師和專業史學家為目標,課程訓練時間更長(如從本科直接讀博士,一般要選3年的課),外語要求更高(至少兩門),選課結束後,要通過資格考試,然後才能開始寫論文。理論上,一個史學博士不僅要系統、全面和有深度地瞭解本專業的知識,瞭解本領域的前沿研究,還要擁有一個相當廣闊的知識面。與此同時,他還必須具備獨立進行原創性史學研究的能力。同是學習美國史,博士生所接受的知識面和研究能力的訓練在深度和廣度上要非常明顯地遠遠超過碩士生。

史學博士研究生的訓練過程包括這樣幾個過程:(1)申請與錄取;(2)課程訓練;(3)學位候選人資格考試;(4)論文的寫作與答辯;(5)獲取就業和出版博士論文的機會。嚴格地說,最後一項不應算在研究生的培養過程之中,但研究生畢業後能否找到稱心如意、學以致用的工作,博士論文能否最終得以出版,出版後能否得到學術界的認可,都是很重要的問題,與學生、導師、系和學校都有關係,直接關係到系研究生培訓項目的質量和名聲。限於篇幅,我在此只討論前面四個過程的內容,並以博士生的培養過程為主。

一、申請與錄取

在美國申請讀史學研究生,手續和過程要比國內簡單。除GRE外,無需經過其他形式的全國性考試。選擇專業和學校的自由度也比較大,只要不惜報名費,一個人可同時申請多所大學。按時將要求的材料寄達學校,申請過程就算完成。近年來網路的發展更加簡化了申請手續。申請材料包括申請表、本科學歷的成績單、碩士學歷證書和成績單、GRE成績和推薦信(3封)。母語不是英語的外國人要寄TOEFL成績。個別學校要求附上寫作樣本。與國內報考研究生相比,申請材料要多一些,但這些材料可從不同的角度反映申請人的教育經歷、專業基礎、綜合素質和接受深造的潛力。

申請材料到齊後,先經研究生院初審,合格者轉至歷史系,由歷史系的錄取委員會來做錄取決定。錄取委員會由本係教授輪流組成,其職責是負責閱讀每位申請人的材料,逐個討論,決定一個初步錄取的名單。錄取決定以集體討論的方式做出,不存在一個人說了算的情況。如遇有爭議的人選,則通過投票來裁決。初步錄取名單確定之後,有的學校會邀請申請人到學校面試,然後再做出正式錄取的決定。接到錄取通知後,申請人有2-4個星期的時間決定是否接受錄取。

一個系每年招多少研究生沒有硬性的規定,但決不是「多多益善」。除申請人的質量外,錄取人數的多少還受其他一些因素的影響,其中包括:本係的教師資源(即本係是否有足夠多的稱職的教師來指導研究生,或本係是否能夠開出足夠多的研究生需要上的課)、本係擁有的經濟資源(即本係能夠提供多少份全額獎學金或助學金,或本係需要多少助教或助研)、系內各專業之間的平衡(即美國史、歐洲國別史、古代史與其他非西方地區和國別史和專題史之間的平衡)、和本校的研究資源(即本校是否能為某一方向的博士論文提供相應的圖書資料的支持)等。另外一個重要的影響因素是市場對史學博士的需求量。研究生的培養與市場需求直接掛鉤,這是美國大學研究生教育的明顯特徵之一。如果博士生畢業後找不到教職,高教市場上出現「供大於求」的現象,院繫在分配資源時就會做出相應的調整,避免造成在校研究生人口的過度積壓,減少師資資源的「浪費」。20世紀90年代史學博士的需求一度處於低潮,俄亥俄州議會一舉砍掉了該州一批州立大學的史學博士學位項目。

市場因素自然也導致了另外一種現象,即申請到著名大學歷史系讀研的人數大大增加,使進入這些學校的競爭更加激烈。1999年,我的一位學生對軍事史很著迷,立志要進普林斯頓大學歷史系去做內戰史專家James McPherson的博士生。他專程到普林斯頓去了一趟,被告知當年申報該系讀美國史博士的有400多人,但該系當年只能錄取12人。市場對著名大學歷史系的錄取優勢衝擊不大,因為它們擁有一批有名和有影響力的教授,資金雄厚,能為學生提供的較好的研究和資助條件,它們畢業生的就業率相對較高,論文出版率也較高,但正因為如此,這些學校在錄取時也格外挑剔,寧缺毋濫,以保證研究生項目的質量和維護學校的名望。

要成功地獲得這些學校歷史系的錄取,申請人除了具備相當好的基礎和優勢之外,還必須非常用心地準備好申請材料。申請人的個人陳述、本科教育的背景、碩士學歷的質量、推薦信等對錄取決定都有重要的影響。如何寫好個人陳述,並無統一的模式,但必須寫得誠實可信,如果所有人在讀完之後一致覺得該申請人值得花功夫去培養,這份陳述就算是寫得成功的。推薦信的重要並不在於寫信人是否大名鼎鼎,而在於信是否寫得真實和實在。美國學術界很注重和看重「信譽」(credit),一封例行公事、千篇一律的推薦信不但幫不了申請人什麼忙,反而有損寫信人在史學同行中的名聲。

二、課程訓練

史學研究生的訓練包括兩個階段:課程訓練和寫論文。如果是讀博士學位的話,寫論文之前還要通過一個學位候選人資格考試。關於課程訓練時間的長短,各校有不同的規定,但一般來說,如果從本科直接進入博士生項目,要選3年的課才能參加資格考試,如果事先得了史學碩士再來讀博士,則可減免一年的課程。哥倫比亞大學歷史系對已有史學碩士學位的博士生在理論上仍然要求3年的課程,但如果學生在第一年的必修課程中表現出色,可減免一年的課程,只需選課兩年便可參加資格考試。

研究生的課程有必修課和選修課兩種。必修課多為基礎課,如史學史概覽、史學理論、史學方法與材料等,加上外語,這是所有人都必須選的。選修課則是根據個人的興趣和研究方向「自由」選擇,但需獲得指導教授的同意。學生進入研究生院後,系裡會事先指定一個導師負責為學生選課提供諮詢;進入論文寫作階段時,學生可根據論文方向選擇主要論文導師,但兩個導師完全可能由同一人擔任。

專業課有3種類型:知識課(lecture)、研究課(seminar)和閱讀課(colloquium),授課方式和訓練重點不盡一致。知識課以基礎知識訓練為目的,在題目和範圍的定義上很靈活。就美國史而言,有的以講斷代史為主,如殖民地史、美國革命史、內戰與重建、二戰後的美國史等,也有的以專題為主,如城市史、美國立憲、進步運動、民權運動、內戰前的美國思想與文化、美國奴隸制的起源等。授課方式以教授講課為主,課堂討論為輔,教材一般包括5-6本專著和十幾篇專業期刊論文。知識課在研究生課程訓練中佔的比重較小,但對打基礎非常有用。這種課的最大優點是既有廣度,又有深度,並有關於最新研究成果的信息。教授會提供一個詳細的閱讀書目,將該專題的重要著作分類列出,有助於深入閱讀和準備資格考試。上課時,學生可隨時舉手要求發言,提問題,與教授討論。

除考試之外,知識課一般還要求寫讀書報告。讀書報告的目的是培養學生欣賞和批判專業學術著作的能力,學生必須客觀如實地總結所閱讀的專著的內容和觀點,分析其對史料和方法的運用,以及評論其在史學史上的地位等。知識課也是研究生有機會觀摩著名教授教學的最好機會。至今為止,我對哥大歷史系Eric McKitrick和James P. Shenton兩位教授的講課記憶猶新。McKitrick總是以提問開始,然後緩緩展開敘述,將前因後果娓娓道來,無論多麼複雜的題目,他都會講得清楚明瞭。他的語調永遠是和緩的,語言富有凝重的詩意,含有一種深厚的歷史感。Shenton則截然不同,講課從來不用講稿,口若懸河,妙語連珠,激情澎湃,聽課的人無不感到是精神上的一種享受。兩位教授都已經先後去世,但他們那種令人傾倒的講課風格卻令人終身難忘。

研究課是史學研究生訓練的重頭課程,其目的是邊學邊做,培養和訓練學生從事史學研究和寫作的綜合能力。研究課人不多,通常在10-12人左右,由教授篩選,有基礎者方可進入。在課上,大家圍繞一個專題進行閱讀、討論和做研究。課程由教授主持,但主角的是學生,教授更多的是扮演一個協調者的角色。課程開始時,教授會指定一些閱讀著作或論文,介紹本專題的史學史,指出哪些問題尚待進一步研究或繼續處於空白狀態等。在進行這種「熱身」式閱讀和討論的同時,學生圍繞專題提出自己的研究題目,寫出選題報告,交由全班討論。選題經教授批准後,學生便開始收集和整理資料的工作,但仍然繼續參加閱讀和討論,並將研究和思考帶到課堂上來,作為討論的內容。大家在課上交流研究的心得,分享研究的信息,並相互閱讀初稿。論文初稿寫成之後,一式兩份,一份交教授審讀,一份交全班討論。教授的閱讀非常仔細,從立論、觀點、材料的質量和使用、寫作風格、學術規範、直到拼寫錯誤的改正,一處也不會放過。個別嚴格的教授還會花時間去查對原文,或請學生出示原文。其他的成員也會作類似的審讀或質疑。最後學生綜合各方的意見,對初稿進行修改,直到教授滿意為止。

研究課可以說是學位論文寫作的演習課,它不光訓練學生的研究和寫作能力,更重要的是營造一個真實的專業研究者的工作環境,教會學生如何進行批判性的思考,如何使用學術規範,如何使用各種研究資源,如何設計研究題目,如何解讀原始資料,如何回應他人的批評和建議。這種訓練實際上是一個鑄造學術文化或學術習性的過程,對研究生後來做學問乃至一生的影響都很大。我在賓州印第安納大學歷史系的同事分別從美國十來所不同的大學得到博士學位,我們所有人在開研究課時,方法、程序和要求非常相似。另外,凡是參加過美國史學界專業會議的人都會注意到,會議的參加者無論是宣讀論文還是做評論,他們的學術行為和語言範式相當一致,我想這些與研究生時代受研究課的訓練不無關係。

教授雖然不授課,但他的能力與研究課的效果有直接的關係。在研究課上,一個有經驗的教授不光能以自己紮實的學術功底為學生指點迷津,避免讓學生做一些重複或過時的研究,而且還能以伯樂識馬的眼力,點出學生研究中的獨到和閃光之處,幫助他們將研究課論文變成博士論文的起點。有經驗的教授上研究課,組織熟練,討論自然流動,在討論進入死胡同時,提出具有啟發的問題,使討論能夠起死回生,「柳暗花明又一村」。這要求教授必須對選定的研究題目、史學史和資料相當熟悉,並且要有很好的語言能力,能夠聽懂學生的問題,能夠做到循循善誘。

閱讀課的工作主要是讀書和討論,通過以讀和討論為主的方式來深入研究某一專題。為保證討論質量,參加的人一般也是限定在10人左右,參加者也要被事先「篩選」。上課前,教授根據主題,給出一個閱讀書目,全班每週至少共同閱讀一本,或幾本書的不同章節。學生在上課前完成閱讀,然後到課上來討論,從著作的內容、觀點到寫作風格等,各抒己見、品頭論足。教授則在討論中穿針引線,保證討論有序有效地進行。遇到關鍵的問題,教授也會加入討論,亮出自己的觀點,學生也不必忌諱與教授觀點相左,可以辯論。上這樣的課,學生必須做到「有備而來」,不能光帶耳朵,不帶嘴巴。原則上,大家都要有所貢獻,不能只是坐享其成。每次討論大家輪流擔任「首席討論人」(leading discussant),其任務是綜述閱讀的要點,提出討論問題,拋磚引玉。這樣的討論看起來像在聊天,其實不然,要想在討論中說出有用有思想的話,事先非得下功夫看書看資料。對外國學生來說,閱讀課的討論是一種挑戰,對美國學生來說相對容易,因為他們在這方面訓練很多。我認為,閱讀課對訓練學生的思辨能力、總結和提煉能力、以及表達能力特別有幫助。除閱讀之外,一般還要寫一份綜述性的史學史報告。有的教授也會要求學生就某一專題整理出一份專題研究的參考書目,為學位論文的開題報告做準備。

就我本人來說,課程訓練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過程,我有時甚至覺得在研究課和閱讀課上,從同學身上學到的東西和受到的啟發多於從教授那裡學到的東西。

三、學位候選人資格考試

課程訓練結束後,博士研究生須通過資格考試(也稱「綜合考試」),才能開始寫論文。不同學校對資格考試的內容和形式有不同的規定。有的採用筆試,有的採用口試,有的既要求筆試又要求口試。哥大歷史系的資格考試以口試方式進行的。在兩個小時的時間內,考試委員會考核學生對四個領域內的知識的熟練程度。考試委員會由4名教授組成,每人主考一個領域。美國史專業研究生的四個領域中必須包括美國史的三個歷史時期,即殖民地與美國革命和立憲時期、19世紀時期和20世紀時期。第四個領域可以選美國史以外的歷史領域或其他的人文或社會科學領域。考試委員會的成員確定後,每位教授各自向學生提供一份閱讀書目,主要是本領域的經典和重要著作。每位教授給的書目的長度不同,但每一領域大約要讀100部著作左右,這樣四個領域加起來一共要讀400本書,另加一定數量的期刊論文。每個領域內可重點準備四個專題的閱讀。譬如,在19世紀美國史領域內,我當時選的4個專題是:立憲與政黨政治的興起、內戰與重建、工業化及其後果、19世紀的移民運動與政策。教授一般會尊重學生的選擇,但前提是學生必須熟悉該領域內所有重要的歷史發展和相關的史學研究成果。當然,沒有誰能夠滴水不漏地記住每一本書的內容,但到考試時至少要做到瞭解每本書的主要觀點和熟悉重要的歷史發展。知識課和閱讀課的優勢在此刻就盡現出來了。考試前,同學之間自發組織閱讀小組,交換和對照閱讀筆記,以防出現大的「漏讀」和「誤讀」。

考試的時候,四位教授輪流分別提問,每人半小時左右。問題五花八門,無章可循。有的要求對某一歷史事件進行解釋,有的要求評論史學流派,有的則要求說明非常具體的歷史細節。我在口試時,主考殖民地時期史的Alden Vaughan教授要我列舉至少兩名在第一代和第二代清教徒之間起承前啟後作用的思想人物的名字,並比較他們的神學觀。Eric Foner教授剛剛出版了《重建》(Reconstruction: America』s Unfinished Revolution, 1863-1877)一書,卻要我評價重建憲政的得失。教授們基本上是抽問,並不斷轉換話題,表面上讓人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實際上只要臨陣不亂,沉著應答,一般都不會有問題。遇到的確不知道的問題,就說「不知道」,不要不懂裝懂,弄巧成拙。考試結束後,學生被「請出」考場,教授們閉門討論20分鐘,然後宣布結果。通過考試者被授予M.Phil.學位(哲學碩士),成為「博士學位候選人」(Ph.D. candidate),俗稱「ABD」(all but dissertation),即距獲得博士學位「萬事具備,只欠論文」了。失敗者可有一次重考的機會,如再失敗,則以獲得M. A.學位(文學碩士)終止在哥大歷史系的學習。

採用筆試的學校,也是事先規定幾個領域,由教授給出幾個題目進行準備。圍繞這幾個題目,學生進行大量的閱讀。考試通常是幾個領域集中在一個星期或更短的時間內進行,學生就教授給出的題目現場寫作。寫作完成後,不同領域的教授分別評卷,然後綜合分數。有的學校還將一部分題目用作口試,有的則是在筆試的基礎上,進行口試,讓學生繼續闡述某些在筆試中未有機會講清楚的問題。無論那種方式,考前如臨大敵,草木皆兵,考後如釋重負,寧靜致遠,則像是大家共有的感覺。

四、論文的寫作

資格考試是對研究生專業基礎知識的一種抽查考試,兩個小時顯然不可能問遍所有的文題,但這個長達一年的準備過程很重要,它迫使人去讀書,寫讀書筆記,擴大知識面,實際上為寫論文作了鋪墊。進入寫論文階段後,學生便開始進行獨立的史學研究和寫作,導師所起的更多的是一個指導、諮詢、檢查和把關的作用。寫論文過程中的基本工作--從題目的構思、現有成果的檢索,材料的收集、觀點的提出、一直到最後的寫作--都是由學生獨立完成。碩士論文一般100-150頁,研究題目比較細小,需要使用原始材料,半年到一年的時間內可以完成。博士論文的要求則比較嚴格,長度沒有統一的規定,一般應該在250頁以上(我自己的論文最終寫了538頁)。長度並不是最要緊的,關鍵是題目一定要有重要的史學意義,思路和觀點要有新意,方法和材料也要有所突破,最重要的是論文必須有原創性,要能填補現有研究的空白,或修正現有研究的錯誤。

寫論文也有幾個階段,先是提出論文題目報告,然後是收集材料和寫作,最後是修改與答辯。論文題目報告必須闡述題目,列舉和評論現存的同類研究的不足,還要說明論文的構思、研究方法、章節安排、材料來源等。報告提出後,還要進行一次答辯,經選題委員會(由本專業內的教授組成)同意後,才可向系裡和美國歷史學會的「博士論文題目摘要」(Dissertation Abstracts)註冊,正式開始研究。這個過程看似簡單,實際上很費神,對史學研究生尤其如此。光是評讀現存研究一項就要佔去至少半年時間,因為你不能重複別人已經作過的研究,如果有相關的研究存在,你必須老老實實地去讀並加以討論,而不能視若不見,置若罔聞。審題的教授都是專家,決不會允許這種有意無意的「疏漏」。

論文選題是否得當與能否順利完成論文有直接關係。一般來說,選題要考慮這樣的因素:重要性(即考慮所選的題目是否能對本領域有獨到的學術貢獻,是否值得花幾年的時間來做)、可行性(即在現有的時間、經費、資料資源和個人能力限制下能夠在較短的時間內完成論文)、出版的可能性(在多大程度上這項研究最終可以達到出版的水平)。

除論文題目之外,學生在寫論文階段要做的第二個關鍵性決定是選擇論文導師。能得到名師的指導自然好,但關鍵是專業要對口和導師要有責任心。如果一篇冷戰史的博士論文由一個教殖民地史的教授來指導,其論文水平要大打折扣。這種事情也不太可能發生。在美國史學界,論文導師與學生的關係是一種長久的特殊關係。學生不僅在選題和寫作論文時需要導師的指導,在爭取研究基金、謀職、出版以及得到教職後晉升等方面也需要導師的長期支持。所以,對於學生和導師來說,這種關係的建立是一種非常慎重的選擇和決定,必須帶有強烈的信譽感和責任感。在某種意義上,學生的研究事業往往成為導師學術生涯的一部分。如果仔細閱讀美國歷史學家的第一本專著(多以博士論文為基礎),我們不難發現這種特殊關係的重要和深厚。

我的感覺是,美國研究生培養體制與英國和國內採用的導師制是有區別的。據我的觀察,英式和國內的導師制強調「一對一」的指導方式,教授通過手把手的「傳幫帶」,按自己的水平和學術標準,對每個由自己精選的學生進行精彫細刻,而學生也有大量的機會和時間聆聽導師的教誨,按教授的期望和建議來寫作論文。美國的導師制有些「批量生產」的味道,一個教授同時指導同一級和同一班的數名研究生是經常的現象,學生與導師的見面都是提前預約,而非隨心所欲,想談多久就談多久。因為導師花在每個學生身上的時間有限,學生必須具備高度的獨立性、能動性和創造性,事事指望老師的幫助既不可能,也不現實。著名大學將博士研究生的錄取門檻設定得很高不是沒有原因的。在這種體制下,同學之間反而有可能形成一個非正式學者同盟,既相互競爭(同一專業的人尤其如此),又相互提攜。我離開丹佛到紐約去讀博士學位的時候,當初介紹我到美國留學的Robert D. Richardson Jr.教授送我幾句格言式的話,其中一句是:「Make friends among your peers because they are going to be your colleagues for the rest of your career」(在你的同學中結交朋友,因為他們將是伴隨你學術生涯的同事)。我後來的感覺正是如此。

研究和寫作過程中的最大挑戰有兩項,一是資料的收集,二是研究經費的籌集。美國各校的圖書館專業服務的水平很高,主要大學的圖書館本身就是重要的資料儲存地,館際互借也會找到本校沒有的書籍,但這些仍然無法取代必要的檔案研究。美國史的研究如此,非美國史領域的研究更是如此。所以,落實和尋找資料非常重要。研究課的訓練在這種時候會派上用場。

研究資金的籌集則更具有挑戰性。一般來說,有三種獲取研究基金的途徑:一是爭取本係和本校的論文研究基金,在這方面,資源充足的學校顯然有優勢;二是向校外的基金會、史學界專業組織或著名的圖書館等申請。這兩種情況都是純基金,即除了將錢用於論文研究,不含其他義務。第三種方式是從本係獲得做助教、助研或開課的機會,一邊上課,一邊進行自己的研究。還有的人可能連在本校教書的機會也沒有,則只能去找其他的工作。在後兩種情況下寫論文,時間上會很緊張,需要堅強的意志力和有效地利用時間,非常辛苦。許多人遲遲不能完成論文乃至最終放棄,不是因為懶惰,而是因為八小時工作之後所剩下的時間和精力有限,無法以整體性和連續性的方式進行資料研究。我的一位同學用了12年的時間才拿到博士學位。寫論文時,他在一家社區大學兼職,繁重的教學佔去了所有的時間,寫作與研究一拖再拖。這種情形在哥大已經開始得到改正,一方面校方盡量為學生提供研究基金,一方面也規定博士學位的學習時間一般不得超過7年。

論文初稿寫出後,分章交給導師閱讀評審。導師的審讀因人而異,嚴格的導師看得很仔細,主要從史料、觀點、結構等方面提出意見。這個時期的寫作專業性比較強,也非常規範,如果學生交上來的初稿有拼寫錯誤、引用不規範等問題,導師是會非常吃驚的,甚至懷疑你是怎麼通過研究課的。導師讀完初稿後,提出修改建議。導師看過修改稿並同意答辯後,論文初稿才可分發給答辯委員會的其他成員。在哥大歷史系,答辯委員會由5人組成,3名(包括導師在內)來自本係,其餘2人來自外系,如果來自外校,需經系裡同意。我的論文討論重建時期的黑人選舉權問題,答辯委員會除歷史系的3名教授外,還必須分別從法學院和政治學系請兩位專家。論文初稿提前一個月送交到各位教授手中,給他們充裕的時間閱讀。答辯時,在答辯人扼要綜述論文的研究思路和主要成果之後,委員會的每位教授每人有半個小時的提問時間,導師不提問,只作簡單介紹。教授的提問基本上集中在論文的方法、研究的深度和廣度、論文觀點的說服力等方面。有的時候,答辯人也會被要求對論文的某些觀點、章節和歷史細節的處理作出說明。在有的情況下,委員會也會對論文的研究方法和論點提出強烈的質疑,此刻,答辯人必須堅定地「defend」(捍衛)自己的研究(即為自己的研究辯護),導師在這個時候,也會助一臂之力,幫助學生解圍。如果一篇論文是基於紮實的研究之上,具有獨創性,是學生多年研究的結果,答辯人一般都會胸有成竹,參加答辯的教授也會立即意識到這一點。教授雖然都是專家,但他們本人對答辯論文的題目不一定做過如此精細和專門的研究,所以,對他們來說,答辯也是一種學習的過程。博士論文不僅代表了博士生專業訓練的最高水平,在某種意義上,也代表了各個具體的史學領域發展的最新水平和趨勢(因為博士論文是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的成果,而不是對前人和他人研究的一種機械式的總結或重複),答辯委員會的任務之一是確認這個本領域「最新」研究成果不僅的確是「最新的」,而且其產生的過程也是嚴格而忠實地遵循了本領域通行的學術規範的(無論本領域內其他人是否接受論文的觀點,但他們至少要認可論文的研究和寫作是合格的)。對博士學位候選人來說,答辯基本上是一種與同行之間的愉快的專業交流,完全沒有考資格考試時的緊張,但這並不意味著答辯只是一種走過場的形式主義。答辯結束後,學生仍然要離開考場,在外面等待教授們的商議,然後被當面告知是否通過。如通過,委員會的教授會以「某某博士」相稱,以示祝賀。如答辯失敗,答辯人則需根據委員會的意見修改論文,再次答辯。答辯成功的論文將列入全國博士論文資料庫,並由美國歷史學會(American Historical Association)每年一度出版的「美國和加拿大歷史系和歷史學組織指南」(Directory of History Departments and Organizations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Canada)公諸於眾。

五、觀察與感受

總結而言,我對美國大學史學研究生培養過程和方式有如下一些觀察和感受。遺憾的是,近年來我雖然年年回國教學,與史學同行和研究生(尤其是美國史專業的)有頻繁的接觸,但對國內史學研究生培養的細節仍然知之甚少,在此無法做一個客觀和準確的比較。

我的第一個感受是美國大學史學研究生培養過程雖然比較長,但訓練很紮實。無論是讀博士還是碩士,都必須選夠相當數量的基本課程,否則不能參加資格考試或得到學位。在知識結構上,還是很注意廣度和深度的平衡。就我所知,美國史專業的博士生畢業後,教專題史、通史都不是太大的問題。相對中國的史學博士訓練過程,美國的博士學位時間太長,美國博士生剛剛完成課程訓練時,同時開始的中國史學博士生已經拿到了學位。

其次,美國大學很注重史學史的訓練(也許在美國史領域尤其如此)。從知識課、研究課到閱讀課,無一不包含史學史的內容。論文寫作的一個起碼內容也是評價和分析史學史。這個訓練過程非常突出。學生不僅要讀史學著作,而且還要瞭解著作的寫作動機、寫作背景、方法和觀點的流派歸屬、與其他同類研究的關係等。這種情形與美國史學繁榮、流派多,偏重解釋等不無關係,但過分地強調史學史的訓練往往帶來對史學研究的生硬劃線,阻礙人們利用積極的態度,觀察不同史學流派的共同之處。

第三,美國史學研究生的訓練注意對學生的專業素質進行培養。除前面提到的史學史訓練之外,專業素質還包括進行學術討論的能力和技巧,按學術規範進行研究和寫作的能力,對專業學術規範的維護和遵守等。在前不久國內學術界對學術規範的討論中,美國史學界使用的《芝加哥手冊》(The Chicago Manual of Style)被頻頻提及。《芝加哥手冊》(或它的簡寫本Kate L. Turabian, A Manual for Writers of Term Papers, Theses, and Dissertations)是美國大學史學研究生寫作時人人必備的案頭工具書之一。它其實是一本學術規範手冊,本科生寫作業、研究生寫論文、教授寫專著,都是以此為準。這種學術規範的訓練從本科生開始(史學專業的本科生都必須選史學材料與方法的課),在研究生階段又再度強化,一直到博士論文的寫作,久而久之,就形成為一種習慣了。

與之相關的是,美國研究生專業課的寫作練習非常多,而且很密集,寫作訓練也是對學術規範使用的強化。教授在評判作業時,也將對學術規範的遵守作為一個重要的評分內容。我覺得,美國大學對學術規範的強調,對學術剽竊的嚴厲懲罰,與這個國家長期以來的對知識產權的尊重有密切的關係。即便如此,美國學術界和研究生培養過程中也沒有能夠完全杜絕剽竊(實際上,隨著網路的發展,本科生的剽竊更加猖狂),但是在讀研究生時,教授最忌諱的就是出現剽竊。肆無忌憚的剽竊一旦被發現,學生將無法得到學位,也很難謀得大學的教職,他在教授和同學面前的所有信譽都將喪失殆盡。

第四,美國研究生訓練注重強調以討論為主,整個學術氣氛相對開放,因為教授來自不同的大學和具有不同的背景,在意識形態、研究方式、史學解釋、為師風格上給學生一種多元化的感覺,對開拓思路非常有用。師生之間的關係不像國內那樣親密和親近,但它是一種很專業的關係,較少個人因素的糾纏,表面上公事公辦,但在討論問題時,往往能夠做到平等對話。毫無疑問,美國教授之間也有政治鬥爭,學生也有可能成為教授政治的犧牲品,但絕大多數教授具有良好的專業素質。

我感到,教授的專業素質對美國史學研究生的培養有很關鍵的作用。教授的工作質量一方面要通過自己的研究來體現,但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也是通過所培養的學生的質量來體現。專業素質也包含了「敬業精神」,如果是2小時的課,決不能只上90分鐘;讓學生準時交作業,教授必須準時在規定的時間內評改作業;如果因事缺了課,必須抽時間補上;如果自己的研究使用了學生(論文和作業)的研究成果,一定要公開如實地予以承認;如果自己的研究需要學生的幫助,一定事先做好補償學生勞動的安排。專業素質的養成一方面是長期的訓練和實踐的結果,另一方面與美國大學的管理體制有關係(這個問題需專文討論,在此不展開)。我在北大教課時曾經說過,一所具有持久影響力的美國大學都有兩條生命線:一是教授的質量,二是教學的質量。我覺得這個說法同樣適合於描述美國最好的史學研究生項目。

第五,美國研究生教育注重對新研究成果的跟蹤。這個工作一方面通過教授的講課來進行,一方面通過博士論文來體現。前沿研究轉化為研究生教材幾乎不存在時間差,轉化為大學教材要慢一些,需要幾年的時間。但與此同時,過快的跟蹤也有趕時髦之弊病,而且有的時候會給學生(尤其是博士生)的寫作造成不適當的壓力,迫使學生去不切實際地「創新」,忽略了對基本知識的重視。此外,新成果的層出不窮,又導致了新出版的專業著作的平均閱讀和使用壽命越來越短,隨著電子資源的發展和圖書館的經費轉向,博士論文的出版難度也越來越大,許多優秀的博士論文無法得以出版,新的研究成果的影響因為難以轉化為教材而十分有限。

第六,與歐洲史學不同的是,美國史學研究生培養中理論訓練相對薄弱,這與美國本土史學理論的薄弱有一定關係。近年來,雖然在方法上出現了大量的借鑒,但具有國際影響的美國史學理論還是很少見的。這種重實例、輕理論的研究模式對教授的教學也有影響。20世紀40年代楊生茂先生曾在美國留學,學美國史,他在後來的回憶中,曾提到美國大學課堂教學的弱點,包括內容支離破碎、強調實用、理論性不強等,這些弱點在相當程度上依然存在。

最後一點,在美國讀史學研究生是一個非常艱苦的過程,一個人要面對各種壓力,要面臨沒有固定經濟來源的壓力,要參與對有限資源的競爭,要接受清貧,要接受寂寞與孤獨。要堅持下去,需要一種執著、堅強和豁達的人生態度。這個過程同時也是一個磨煉意志和增強能力的過程,而且是一種全方位的磨煉。實實在在地經歷過這個過程的人,大都會對經歷的本身抱有一種比對經歷的結果--博士學位--更多的敬畏和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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