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碎片拾零:跟豬一起成長

豬,在我記憶的暗角裡一直佔據著一個舉足輕重的位置。它們臃腫的身段和愚笨的步伐跟它們被宰殺後肥白油膩的沈重肉身一樣,讓人心生驚悸而又厭惡莫名。的確,像有些人說的一樣:豬是在殺戮時唯一得不到憐憫和尊重的生命。但不幸的很,我一出生就和這群骯髒邋遢的動物結伴而行,互為鄰里。說來也奇怪,我和成為我食物的動物總有些或明或暗的聯繫。我所出生落腳的那一條街叫「羊叉街」,我在「羊叉街」棲息求食的地段叫「豬屎壩」,據說那條街和那個地段正是當年的牲口貿易市場。豬們就在那裡從東家轉到西家,由南邊買到北邊,最後天知道落入了誰的口腹之中。

十歲以前,除了其間有一年多光景隨母親流落鄉間外,我一直生活在位於L縣城羊叉街豬屎壩的一家食品公司。那正是物質極度貧乏的文革年代,而食品公司不僅自己養殖了大量的豬羊(其實,當年的食品公司確切的名稱應該是老百姓的習慣叫法曰「養豬廠」),還掌握著L縣所有牲口的宰殺大權,壟斷了全縣的肉類市場。當時,國家明文規定私人,尤其是農民豢養的牲口,主要是豬,還有牛羊等,必須送到附近的食品公司由公家統一收購屠宰。和平的年代裡,「豬啊,羊啊,送到哪裡去」的問題,給出的答案不一定會是送給親人解放軍。而那時「明亮的解放區的天」我想應該非食品公司莫屬。所以,在那個窮得連小偷都難以產生的灰冷歲月,食品公司無疑是一家油水豐厚的特權單位。我就生活在豬的周圍,我和我的家,以及食品公司的職工可以通過部門的自利行為在肉類產品上撈取比別人更多的好處。我的小學教師就經常通過我買到豬身上最好部位的肥肉與瘦肉。

姑舉一例,以見出食品公司在票證時代的揩油之道。記得那時每到冬天的屠宰旺季,食品公司的家家戶戶都會準備幾隻大木桶用來盛貯牛骨頭湯。由於食物的困乏和營養的不良,那是一個小孩普遍尿床的年代。油膩膩的牛骨頭湯據說是醫治小孩尿床的最佳藥方。那時侯雖然仍處在「一切繳獲要歸公」的准軍事管制時代,但宰殺後剔盡牛肉的骨頭架子,卻還沒有那一家把它定義為神聖不可侵犯的社會主義的「公有財產」,但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宰割、瓜分、亂拿的私有財產。所以,在一個「產權模糊」的灰色地帶,食品公司以集體主義的名義把垃圾式的牛骨頭架子熬成一鍋湯,公司職工家屬、人人一份。自然,那時食品公司的豬骨頭、羊骨頭也很多,但我不知道為什麼豬骨頭、羊骨頭湯不如牛骨頭湯那樣誘人。或許,只是我記憶的偏差,對牛骨頭湯情有獨鍾吧。

其實,我記憶深刻的是熬牛骨頭湯的方式。當一頭牛被宰殺掉剔除筋肉後,剩下的骨頭就會被公司的飼養員把它放進用來熬豬潲的大鍋裡煎煮,豬需要餵養,人也需要進食,人豬有時就不免在同一口鍋裡混飯吃了。骨頭湯通常要煎熬一整天,直到滿鍋的水面上浮起一層厚厚的油花。那股摻合著豬潲氣息的誘人的骨髓的香味至今令我垂涎欲滴,就像《綠化樹》裡馬櫻花留在章詠嶙饅頭上的手印一樣,那是飢餓時代刻在我乾癟胃囊上的「美麗的指紋」。以我現在的眼光來看,如果當時有人問我「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體現在哪些方面這類高深莫測的問題時,我定會毫不猶豫地如實回答說:在食品公司喝牛骨頭湯!這或許可以算作我太過暗淡的記憶裡包裹著偽裝的一層略見暖色的調料。

當然,喝牛骨頭湯只是我兒時生活的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是我和豬在一起生活的尚存趣味的溫情點綴。而我最想說的是我在羊叉街豬屎壩跟豬相鄰而居朝夕相處的日子。那時侯,我跟豬們一樣住在簡陋的木板房裡,它們就在我的隔壁喘著粗氣,很響地吧嗒著嘴巴進食,呼哧呼哧地喝著我灑向它們的尿水。它們蠢笨的額上或背上爬滿了我的餐桌邊及飯菜旁常見的綠頭蒼蠅。我跟豬們的住房也差不多用的是同一種建築材料:大抵都是上好的木材譬如杉木。以現在環保的眼光來看,絕對的 「綠色」無污染。稍微不同的是人們把樹砍來後還要祛皮,再鋸成一塊塊的木板,然後「筑巢」;而修豬圈就簡單多了,只是把樹幹裁短,用抓釘,榫頭將其連在一起就行了,比我們的人居更接近大自然的「原生態」。我跟豬們就是在這樣的「實木地板」上生活起居。

那時侯,我的房前屋後都是一排排整齊的豬舍,豬舍的上面跟我的居室一樣覆蓋著一層青灰色的磚瓦擋風避雨。神情呆滯的豬們耷拉著耳朵十幾頭一組十幾頭一組地被編排在一個個的圈裡,它們用石槽做成的長條形「飯碗」鎮日裡散發著臭烘烘的餿味。豬舍的下面是深深的土坑,其實就是豬的「廁所」,豬比我更先地擁有了室內「衛生間」。很多時候,當豬被宰殺完畢,我自己也時常溜進豬圈寬衣解帶,享受一下「坑深糞落遲」的「詩趣」。那時候,我的頭腦裡沒有「衛生」的概念,我所居住的縣城甚至找不到一家幼稚園,沒有人教我怎樣有尊嚴地乾淨地生活。小孩隨地大小便是街頭巷尾的常景。道在尿溺間,我要「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要在「大糞臭」裡品嚐「五穀香」。人居的環境自然不敢說就應該比豬居的環境好多少。人的廁所和豬的廁所一樣滿是黃白黑之物,甚至兩者的建築構造都差不多,上面搭一層木板,下面挖一個土坑,出恭時經常有污穢之物「濕潤」屁股,俗話說得好「要找廁所沒得巧,圍繞陽溝豬圈找」。而且,偶爾還聽聞某些自絕於人民的階級敵人選擇糞池作為他們的最後歸宿。《左傳》上記載「晉侯入廁,陷而卒」,我回憶著兩千年後沒有絲毫改變的深坑裡的滿池糞水,絕對相信古人的誠實之言不餘欺也。不過,豬還是生活得比我更加不堪,這群沒有尊嚴的畜牲居然可以成天直面著自己的泄物津津有味地就餐,而我至少還可以分辨廁所與廚房。但是,小孩子邊吃飯邊排污的現象,在我生活的縣城也是常有所見。

我不敢說豬在那個年月很幸運地比較接近人的生活,可以和我平起平坐。但,如果我把自己看成一種只是和豬這樣的食素動物稍有不同的另一類食肉動物的話,我就應該接受上面的說話,認為人豬混同是可以接受的事實。《芙蓉鎮》裡的右派對他的相好「米豆腐西施」說:活下去,像狗一樣地活下去!他們還夫子自道地在自己風雨飄搖的「愛巢」兩邊貼上了一幅形象的對聯「兩個狗男女,一對黑夫妻」。我所改變的不過是將「像狗一樣地活下去」換成了「像豬一樣地活下去」。無論是做牛做馬或者是扮豬扮狗,我都沒有在「動物王國」裡建立「種族歧視」制度的意思,以為像豬會比像狗更體面一些,或者相反。古之人有所謂「景升兒子皆豚犬」的說法,現代人罵語中也常見「豬狗不如」之類的口頭禪,可見豬狗並舉,豚犬合流,古今一也。不過,要是換一個角度以人的口吻確切地表述我當時的景況應該是:像豬一樣邋遢骯髒地活著!或者說豬似的非人的生活是我「幸福的童年」。

這個悲慘的發現讓我傷心不已。但我不能這樣沒有風度地拘泥於自己灰暗的童年生活。牛找到草料就是一種幸福,我能經常喝到骨頭湯且藉以減少自己尿床的頻率更應算是一件賞心樂事。我應該開心地像「我是流氓我怕誰」的王頑主一樣回憶「陽光燦爛的日子」。但我很難說服自己認同王先生的高論,我只承認我的確比豬生活得要稍微好一些,至少我不會常常感到有「性命之憂」。我的鄰居豬們就不同了,它們通常只有一年的壽命,任人宰殺的淒慘結局是他們必然的命數;而我卻擁有免於被任意屠宰的自由,人們不能像殺豬一樣地輕易地把我抹掉。我像豬一樣地活著,卻不會像豬一樣地死掉,「人權大於豬權」!

說實話,看豬被宰殺的過程是我人生啟蒙教育中印象深刻的一課。當別的人津津於自己「金色的童年」時,我只能說我的童年顏色混雜,苦甜交錯,不僅有灰色、黑色等五顏六色,最觸目驚心的是我的童年充滿了「血色」。這猩紅的色彩差不多浸透了我童年生涯的每一個角落,使我至今對豬以及跟豬一樣被屠夫們動輒捅個透明窟窿的馬牛羊不免偷懷愧疚,暗生憐憫。我當時是那樣幸災樂禍地欣賞著殺戮的遊戲。作為動物,我生命的起步正是建立在其他動物生命止步的基礎上。所謂「食品公司」正是豬牛馬羊汪洋血泊中浮起的一條船。當然,我還不至於虛偽到用君子「不忍其觳觫」的高調大論來作為自己假裝要遠離庖廚的說辭,我至今仍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食肉動物。我只是想說我以及我周圍的人為什麼會對殘殺生命的情節倍感興趣而對生命之消失麻木不仁。

殺豬的劇情是這樣展開的:首先要準備一個寬約一米,長約兩米,高約半米的案板,然後將豬的前肢後腿綁得牢牢實實,可憐的豬兄這會兒只能高一聲低一聲地號喪;再由幾個壯漢把它抬到案板上死死地按住。這時,真正操刀的主角出場了。那紅火的場面彷彿湧動著金大俠筆下波雲詭譎的江湖風彩,真個有「武林至尊,寶刀屠豬;倚天不出,誰與爭鋒」的氣概。滿身橫肉的殺豬匠腳籠高統膠靴,身纏落地圍腰,英氣勃勃而又殺氣騰騰地閃亮登場,揮刀直指豬脖子上的軟肋要穴之處,任由他豬自叫來豬自鬧,我只一口真氣足,一刀捅下去,但聽得一聲慘嚎,接著豬血如黃河之水天上來,噴射而出。我那時還不知道煽情的文人伎倆,想不出用旭日東升或晚霞燒紅了西邊的天際之類的誇飾來比況血流如注的景象。我所關注的是案板下大木盆裡滿溢的豬血能否像牛骨頭湯一樣分給我一份。豬血可也是那個年頭不可多得的嗟來美食。至於我奄奄一息的鄰居豬兄之慘不忍聞的哀鳴和垂死抽搐的絕望,早已激不起我冷漠心海裡的絲許漣漪,哪怕我昨天還親熱地揪過它的耳朵。在一個專門屠宰生命的場所生活多年,即便是童心尤在的孩子,也都百煉成鋼,早就對一個生命的消亡習焉不察。

尤為驚心動魄的鏡頭還不是殺豬,而是「殺跑羊」。殺羊的刀比殺豬的刀小得多,它只比我們現在用的水果刀稍大一點,其形狀類似於常見的愛國主義影片裡向鬼子們頭上砍去的那種大刀,可以說是那種大刀的「袖珍版」。羊是叢林世界裡公認的弱小動物,取它的性命比豬要輕鬆得多,只需一個「職業殺手」足矣。所以,殺羊往往成了「劊子手」們展示自己殺戮技巧的擂臺。在最短的時間內,一刀結束豬牛的性命,可以顯示殺手的刀法純熟,認穴奇準;但一刀就了卻羊們的性命,卻足以讓一個職業屠蜓彰嫖薰狻M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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