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友仁的八年上訪
2004年3月18日上午11時,我在北京城郊的一處民宅見到張友仁,這位糖尿病患者、唐山市兩萬多名庫區移民的維權代表,已經在北京躲藏了整整20天。
張友仁給我的第一印是儒雅文弱、謙和禮讓的讀書人,而不像是維權代表。
張友仁告訴我,他是滿族人,正藍旗,正宗的滿清貴族,出生於河北省秦皇島市青龍滿族自冶縣一個書香世家。1968年高中畢業趕上毛澤東的上山下鄉運動,從縣城分配到該縣農村當知識青年,與農村女青年王玉書結婚後成為青龍縣牛心坨鄉老鴉窩村的一名農民。1978年落實知識青年政策,張友仁成為一名鄉幹部,他在牛心坨鄉任司法所長期間,因為免費替農民寫訴狀而贏得好評,青龍縣半個縣的弱勢農民的訴狀都是請他來寫的。由此看來,張友仁成為唐山市2區4縣庫區移民的維權代表,並不是一時間的感情衝動。
進入話題之前,張友仁給我看了全套的上訪資料,其中包括人民日報社主辦的《中國經濟快訊》2002年第43期。在這份國家級報刊上,以《我到底該獲多少補償?》為題,刊登了張友仁的「讀者來信」和北京市晟成律師事務所律師高智晟、王曉濤的公開答覆。張友仁的「讀者來信」是這樣的:
編輯同志:
八十年代,黨中央、國務院連續下發五個「一號文件」,多次強調保護及穩定土地承包關係。1985年,我與村委會簽訂了荒灘山地承包合同。這份經公證機關公證、承包期為20年的合同簽訂後,我將家搬到了承包的荒山上。全家竭盡所能,傾其所有,投入了全部的人力、物力,並多方籌借資金,修渠筑壩、閘溝造田、拉土墊地、架線拉電,並逐年大規模地買苗栽樹,經全家十數口人11年的艱苦經營,在沒花國家、集體一分錢的情況下,我全家的勞動及投入,使得昔日的荒山林木茂密、花果揚紅。我的果園林場有干鮮果樹花木14003棵,一般樹木8235棵,成片薪炭林280畝,後育苗地53畝(是省財產調查組得出的結論)。1996年,因我承包土地所在地被列為新修水庫淹沒區,為了大局,我們服從了國家利益。可令我們沒想到的是:所在地方市政府制定了一個30號文件,規定庫區淹沒地區不論財產多少,一律只補償1500元,其餘不再給予任何補償。我認為市政府30號文件侵犯了我的合法權益。在漫長的8年裡,我多次上訪,不但問題未得到絲毫解決,反而被以影響穩定為由多次被當地公安機關拘禁關押。現在信求貴刊,請根據所附材料:河北省政府制訂的《桃林口水庫移民安置辦法》、市政府30號文件,指出我該怎麼辦。河北讀者張友仁。
需要說明的是,制定30號文件的「市政府」,是張友仁一家原住地的秦皇島市政府,拘禁關押張友仁的「當地公安機關」,是移民後的現住地河北省唐山市豐南區胥各莊鎮大王莊村隸屬的公安機關。1986年,為緩和冀東地區長期存在的水資源缺乏問題,河北省政府決定在青龍滿族自治縣境內灤河支流的青龍河上,修建一座桃林口水庫,在此後的十多年裡,青龍縣8個鄉、36個村、104個自然村的原住民,以抓鬮方式先後遷移到秦皇島市和唐山市所屬的十多個區縣。在庫區移民的安置過程中,秦皇島市政府和唐山市政府在非法剝奪4萬1千戶庫區移民的合法利益方面,是完全一致的。
筆者不是研究法律的專業人員,好在已經有北京市晟成律師事務所律師高智晟和王曉濤,依據各項法律條款對秦皇島市政府和唐山市政府的非法作為,進行過明確的分析和定性。限於篇幅,這裡只能摘要抄錄:
張友仁讀者:
接到《中國經濟快訊》週刊編輯部轉來的信件及所附材料,經研究後作答如下:
一、該市(秦皇島市)人民政府30號行政行為嚴重違背憲法和基本法律:……依據河北省人民政府制訂的《桃林口水庫移民安置辦法》第五條,移民補償規定了各類補償的具體數額。如果依據該辦法計算,來信人的實際補償具體數額應為553068.2元人民幣。但是,依據該市(秦皇島市)人民政府30號文件第七條第(二)款第1項第(3)小項中規定:凡普查卡片登記林果補償金超過1500元的戶,按每戶1500元進行補償。……該市人民政府30號文件直接違背國家「根本大法」憲法、全國人民代表制定的法律、國務院制定的行政法規、省人民政府制定的地方性法規。……
四、來信人談到由於上訪解決上述拆遷補償事宜受到了政府公安機關的多次拘禁。政府行政機關在侵犯來信人的合法民事權利後並沒有糾正違法行為,反而進一步以限制人身自由的方式侵犯其人身權。這種惡劣行逕直接破壞了國家的法制原則,與黨和國家追求的依法治國目標是相悖的。……通過本案反映的情況,建議國家建立專門機構且賦予其對違憲行為審查權,使違憲性行為及時得到糾正以保障社會個體憲法權利的實現。將抽象性行政行為納入行政訴訟法調整的範圍之中,以保障違法的行政規範能夠及時得以撤銷,社會個體的權利能夠及時得到救助。
事實上,高智晟、王曉濤律師完全合法的定性和建議,迄今為止並沒有能夠落到實處,剛剛結束的「政協」和「人大」,倒是把沒有絲毫可操作性的「三個代表」給入憲了,對於政府部門的違憲行為予以合法追究的憲法法院,卻沒有一個代表敢於寫進提案,更談不到寫入憲法了。8年多來,張友仁一家非但沒有得到55萬多元的補償金,反而一再因上訪維權而遭受迫害。張仁友前後被關押8次共計180天。1998年全國人大會議召開之際,唐山公安機關和所在鄉鎮派出所警車鳴笛、荷槍實彈,光天化日之下對張友仁實施逮捕,關進「大牢」(實際上是看守所)10天9宿。關押期間,張友仁連正式囚犯的放風待遇都享受不到。與此同時,張友仁的妻子王玉書、兒子張國棟、兒媳李兵、三歲孫子,也分別被監視居住23天23宿,人大會議結束後才予以解禁。兒媳李兵先被扣發一級工資,後來又失去了工作。張友仁家現在只有張國棟一個人在建築隊上班掙工資。
二、逼上樑山的集體維權
一家人遷入河北省唐山市豐南區胥各莊鎮大王莊村之後,張友仁的職務變成了豐南區黑沿子鄉司法所司法員。一位任基層司法員的國家公務員,連自己家55萬多元的合法補償都拿不到,張友仁陷入了苦悶之中。以下是張友仁的談話記錄,因為沒有經本人過目,不當之處由筆者文責自負:
集體上訪的事本來是秦皇島市的移民先鬧起來的,那裡一開始就有上千人上訪。唐山為甚麼不起來呢?都被張和給整怕了。1998、1999年兩次到中南海靜坐,庫區回遷戶58人、92年搬遷的農民33人回去以後都被勞教了。2000年4月1日,玉田縣100多移民去石家莊上訪,先是一位老太太被打傷,100多人統統按法輪功抓了回來。接下來是800多人衝擊縣政府,縣裡報上去的數字是400人。玉田縣出去大批警察,一下子抓了40多人,其中張鳳、劉素娥、劉增復、柴潤秋4個人以衝擊國家機關罪分別判刑3至5年。劉素娥是我的妻弟媳婦,判二緩三,現在已經沒事了。
張鳳現在還在監獄裡,他人已經不中了,殘廢了。我去看過一次,他被打得走不動路,是被兩個人架出來的。他本來是一個很強壯的人,別的甚麼事都沒有,就是那一次帶頭衝擊了縣政府。張鳳他們被判刑之後,《唐山勞動報》才披露出唐山市移民辦的正副主任李增榮和張兆榮貪污挪用移民款1181萬元的事情,還說豐南區也挪用了我們的移民安置費200多萬元。張鳳衝擊一下縣政府就被判了5年,這兩個人貪污安置費1181萬元也是被判5年。兩個貪污犯被放出來保釋就醫了,張鳳被打成殘疾卻不讓治病,天底下哪裡有這樣的道理!!
2002年庫區移民上訪,準備分五路出發,周圍的公路全部被警察封鎖了,那一回沒有組織好,徹底失敗了。到了今年春節,大家找到我,說我懂法律,為甚麼不和大家一塊上訪呢?我說我上訪是跑自己家的事情。人家告訴我,你一個說自己的事情不中,力度大了才行,人多了就不敢收拾你了。就這樣我出面把唐山2區4縣組織起來了。
2004年1月30日,我們是在玉田縣開的會,包括玉田縣、遷安縣、豐潤區和灤南縣、樂亭縣、豐南區這兩大塊的維權代表,1月31日,分別由6縣區的移民代表召集各鄉鎮維權代表領取公民聯署書(簽名表),出去徵求籤名的人都說是張友仁派來的。我在青龍縣老家口碑好,大家相信我,我就這樣出的頭。要不然我就不出這個頭了。
我們在會上當場簽定了法律文書,請李柏光博士做庫區移民的代理人。俞梅蓀和趙岩他們一起去的。俞梅蓀還幫助我們起草了《要求罷免唐山市委書記張和的全國人大代表資格和河北省人大代表資格的動議書》。我們的主要依據是:張和原來是唐山市市長,升任市委書記後仍然是河北省和全國的人大代表,這些事情都發生在他的任期內,他不僅不幫助我們維護合法權益,還指使各級官員阻止我們上訪,張和代表不了我們這些移民的利益,所以我們要罷免他。
現在這些移民組織起來太容易了,我們大家都被逼上樑山了。剛開始上訪時害怕過,現在不害怕了,大家的維權意識已經覺醒:只有給他們直幹才有出路。
我和張豹兩個人從唐山包出租車回到180公里外的桃林口水庫庫區,徵集那些回遷戶的簽名,這些回遷戶翻山越嶺跑幾十里山路找到我們,哭著喊著要罷免張和,要討回公道。3天時間一共有616人簽名,除了不滿18歲和不在家的,這些平時分散在大山深處的回遷戶全都簽了名。
兩會前10天,庫區代表張學帶著28個人到北京上訪,被唐山來人抓了回去。我是從家裡裝了300塊錢跑出來的,為了躲避警察,光打出租車就花了90多塊錢。2月28日早上4時,我和李鐵、張豹、侯春華、侯青林、耿國憲、張金泉、柴廣、喬佔科、陳國清10個人在北京回合,接下來就是我和俞梅蓀的大逃亡……
三、糖尿病人想回?
在幾個小時的交談中,年近花甲的張友仁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極想回家」。
和張友仁一起到北京的10維權代表中,陳國清是29日下午返回樂亭縣的,他本想拿到已經簽名的2000餘人的材料就返回北京,沒想到一回家就被監管了起來。
3月1日,李鐵、張豹、侯春華、侯青林、耿國憲、張金泉、柴廣在《光明日報》社附近的一家地下室旅館被抓捕,張友仁、喬佔科因為在俞梅蓀家裡談話僥倖漏網。侯青林因為在被抓捕時有所反抗,已經被唐山市豐南區公安局關押18天。喬佔科離開俞梅蓀家之後自行回家,被他所在的鄉政府實行「雙規」。
喬佔科在移民之前是青龍縣牛心坨鄉副鄉長,與任司法所長的張友仁是老同事,移民唐山市豐潤區後任鄉武裝部長,現在已經提前退休。喬佔科的三伯父是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的離休幹部,家鄉人給他打電話求救,這位70多歲的老人,說甚麼也不相信已經退休離崗的喬佔科,會因為依法上訪而被「雙規」。他只好給在《中國改革.農村版》任執行主編的趙岩打電話,趙岩以記者身份電話採訪了唐山市的有關部門,從而證實了這件事情。老人頗為無奈地表示說:他勸過喬佔科不要鬧事,喬佔科不聽他的話,被「雙規」了十多天,連家裡人都不讓見上一面。
張友仁介紹說:從青龍縣遷移到唐山市的庫區移民,大都是分散居住,每個村裡一般只有一戶或兩戶,他所有的王莊村也只有三戶。這一次本來計畫組織5000名移民集體上訪,為此專門給北京市公安局提交了遊行申請書,申請遊行的時間是3月5日和6日。唐山市得到消息後,各區縣把所有移民都看管了起來,每戶移民家門前4個人、屋後4個人晝夜監視,連上街趕集都不讓去,缺少的生活用品由村幹部代買。每一個村外站崗、村裡巡邏的農工一天可以得到40元錢,與從電視上看到的SARS隔離區和禽流感隔離區完全一樣。
張友仁還說:「最令我氣憤的是,唐山市明明知道我在北京,卻偏偏要派出警察到我家和我的親戚家裡去搜捕,甚至跨地區到青龍縣我大女兒家裡去找我。7、8號時,唐山市公安局三處的警察到玉田縣我岳父家裡公開宣布:只要抓住張友仁,獎勵1萬元現金。我的妻侄女因為受驚嚇大出血,剛剛懷孕4個月就住進了醫院,現在還在吃保胎藥。她的母親就是2000年被判過刑的劉素娥。他們在我家更是要監控到炕頭上,連上廁所都要跟著,我給家裡打電話他們也不讓接。我在北京是坐出租車跑到很遠的地方打電話的,怕的是他們查到電話來抓我回去。我兒子在建築隊上班,警察一直跟著他,上班、下班全天候跟蹤,直到14號才結束。在我家裡解除監視和隔離是15號下午3點,也就是全國人大開完閉幕會以後。我們這些人哪裡還有人權呢?!他們開人大會反而成為侵犯人權的藉口了!!」
張友仁逃亡期間一直在四處躲藏,由於天氣太冷,一雙襪子從來沒有脫掉過。2004年3月5日,張友仁和俞梅蓀在香山煤氣中毒後,張友仁穿著大褲頭爬到倉庫外的公路上,被過路的110警車發現後打電話叫來史姓朋友,史姓朋友又打電話叫來救護車送門頭溝醫院搶救。第二天本來應該進高壓氧艙繼續治療,兩個人害怕警察找回來,不得不偷偷離開醫院。
張友仁還說:「幸虧我遇到了好人,從家裡帶出來的300塊錢早花沒了,是俞梅蓀、趙岩和他們的朋友幫助我安排吃住,還幫我花錢買藥。在這一點上,我比郝樹清幸運多了。郝樹清不屬於移民,他因為揭發腐敗被張和勞教一年半,我曾經去看過他,監獄裡不讓看。趙岩拿著記者證也同樣不讓見。郝樹清入獄前找了許多部門和記者,沒有一個人肯真心幫助他。於是他就編了一個順口溜:『紅頭文件假記者,招搖撞騙混吃喝。』我遇到的還是好人多一些。全國政協委員、北京市廣南(?)門醫院李光榮教授(女)是婦科專家,她給我寫過回信,幫助我追問過有關部門。重慶一個大學教授好像叫曹落生,是全國人大代表,還有江西萍鄉郵電局一位姓李的全國人大代表,都給我寫過回信。著名律師、河北省政協委員金培熒(女)是全國總工會執委,全國三八紅旗手。她在河北省政協九屆會議上替我做過提案。」
當我問到下一步的打算時,張友仁依然是一句話:「我極想回家。」我問他回家後會不會有危險,他說:「只要張和不下臺,我肯定還要被他們關起來。我的糖尿病在大牢裡已經病危過兩次,恐怕經受不起第三次了。」我說張和的官運可能很快就要結束了,你在北京再躲藏一個月行不行?張友仁搖搖頭,眼睛裡湧出了淚花:「我買的針藥都放在家裡,我也住慣了家裡的熱炕,再說也不能留在這裡拖累大家了。」
我無言以對,只好把帶在身上的200元錢留給他,然後強忍著眼淚與他告別。我倒想問一問「立黨為公,執政為民」的現任當局:像這樣一個為自己也替別人依法維權的中國公民,已經在桃林口水庫的修建中失去過一次家園,為甚麼連遷居異鄉的家也回不去了?!
2004/3/19下午15時於北京。
大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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