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生與大陸父母饒有意味的對話

父母來美小住,我與他們之間有過幾次饒有意味的對話,下面是其中三例。三 個題目都很大,都不好寫,筆者的水平又太有限。所以本文的目的只是拋磚引玉, 希望能激發更深刻更精僻的觀點。

「強者與弱者」

一次帶父母出遊,途經一個大規模的動物公墓,見到那醒目的Animal Cemetery的牌子,我特意減慢車速,讓兩老看清墓園裡隨處可見的鮮花, 密集而整齊的墓碑,以及三三兩兩在墓碑前靜立沉思的人們。父親疑惑了:「來美 國後,我最不理解這裡人們對動物過於關愛的行為。新聞中常報導動物保護組織的 人士因動物被捕殺而舉行抗議集會。為什麼美國人這麼把動物當回事呢?」

「我覺得,這實際上體現了一個文明社會裏強者對弱者的慈悲和保護。」我一 邊開著車,一邊在腦子裡遣詞造句,力求使自己的回答能為父母理解。「您想啊, 人乃萬物之靈,尤其是掌握了現代科技的人類,對那沒有思想、沒有智慧、沒有創 造力的動物,取我所用,生殺予奪,有何不能呢?弱肉強食是動物的本性,但掌握 了文明、具備了理性、懂得了慈悲的人卻不會選擇這麼做,而是盡力所為,讓動物 在其生態環境裡自然生長,不受人類強力的干擾。對於濫殺動物以獲暴利的行為當 然會加以指責。」說到這裡,我想到在網上曾讀到一篇關於中國一個養熊場的報導 。想起那取熊膽以及黑熊被迫自殘的慘烈殘酷,我不禁嘆了口氣。

父親沉吟片刻,說道:「你講得有道理。我想,這人和動物的關係也可引申到 人類社會裏強者與弱者的關係。強者之所以成為強者,不僅在於其才華成就,更在 於那顆悲世憫人的心。一個人,靠了自己的聰明才智發財致富,成就了一番事業, 如果還能將眼光波及到周遭不幸的人群,為改善他們的生活盡分心力,這種成功者 就真會為世人所敬仰了。」

母親說:「現在的中國社會流行一種想法,好像那些社會底層的人,那些老實 巴交的農民和勉強度日的下崗工人,之所以混得不好,是他們自己沒本事、沒出息 。實際上他們得到過什麼機會呢?」 媽媽重重地嘆了口氣。

我說:「中國向來是成者王敗者寇。太多的對功名、對權勢的追逐,太少的對 人本身、對生命本身的尊重。弱者在強者眼裡無尊嚴可言。如今的貧富懸殊,且不 說那些成功的強者有多少是靠自己的真本領發跡,而落魄的弱者又有多少是因為機 會不均等造成的,只說這強者與弱者的對立本身就是極其危險的一件事。一個社會 如果缺乏對弱者的關注和關懷,缺乏一個有效率的社會福利保險機制,終究會動盪 失衡。弱者會孤注一擲、鋌而走險,強者處心積慮積累的財富也不會得到保障,終 將消逝於旦夕之間。更聰明的強者會設法將財富轉移到國外,可偌大的中國,除了 貧窮、不平等,以及由這貧窮、不平等產生的弱者,又會剩下什麼呢?」

沒有人接我的話,車內一片沉寂。

 「面子與尊嚴」

這次對話是由家中兩小兒的哭鬧引起的。蹣跚學步的毛毛經過三歲的豆豆身後 時跌了一跤,我隨著毛毛的哭聲趕來,憑以往經驗和眼前情景,認為是豆豆把毛毛 推倒在地。於是抓起豆豆,要給他time out,豆豆委屈地大哭起來。在一 旁看孩子的母親趕緊向我解釋緣委,我才知道是錯怪了豆豆。我向豆豆道了歉,又 鄭重地請求他原諒。豆豆的兩個黑葡萄般晶亮的大眼睛望著我,認真地點點頭說: 「O.K.,我原諒你了。」並給了我一個擁抱。父親在旁邊看著,若有所思。

晚上孩子們入睡後,父親拉我在沙發上坐下,說:「你在美國生活的這些年, 確實學到了不少好東西。你今天錯怪了豆豆,馬上向他道歉,並請求他原諒。這種 胸襟和風度不是所有為父母者都能做到的。中國人最講的是面子。父母的權威在兒 女面前是不容挑戰的。想起你和你弟弟幼時,因頑皮挨了我不少打。有時是錯怪了 你們,我心裏雖內疚,但從不會想到道歉。常常是,晚上你們熟睡了,我輕輕走到 你們的床邊,在你們的小臉上親親,就算減輕心裏的負疚了。」

我一時鼻頭一酸,握住父親的手,沒有說話。

父親繼續說:「其實尊嚴人人都有,三歲的小兒也不例外。父母做錯了事,向 兒女道歉,乍一看失了面子,但實際上是獲得了兒女的尊重。兒女的尊嚴受到了保 護,父母的尊嚴也得到了更真實的維護。做人也是這樣啊!你不尊重別人,你也不 會得到別人的尊重。為了維護臉面而拒絕對自己的錯失作出反省,拒絕承認錯誤, 只會使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形象受損,毫無尊嚴可言了。」

我想了想說:「其實人都是有良知的。做了壞事、錯事,終究會揹負心債。早 些反省自己,承擔責任,就會早些放下包袱,輕裝上陣。在這點上,西方人比我們 更容易做到。我想,西方基督教文化的「原罪」意識讓每個人都深知自己的不完美 ,是有缺陷的。犯錯之後的懺悔和改過是很正常的事。而西方文明對人性和個體生 命的珍視,也使得人的尊嚴更容易受到保護。在這裡,一個人的思想和言論自由, 真正是不被國家機器侵犯。」

說到這裡,我停了下來。因為我想起了一件往事。「六四」慘案後不久,大學 裡的學生作鳥獸散,各自逃回家鄉了。七月上旬的一天,我收到學校拍來的一份急 電,作為畢業班的學生,必須速返校參加學習班,接受政審,合格者才會被允許畢 業。於是又倉皇奔上北去的火車。在北京站下車後,一進地鐵通道,就見有兩名解 放軍在搜查行人行李,學生模樣的人更是不會放過。輪到我時,沒有查到他們尋找 的傳單和照片,卻抓住我的日記本,一頁一頁地翻將起來。我抗議道:「這是我的 日記啊!」「日記又有什麼不能看的?」那兵狠狠地掃了我一眼,說。至今我還記 得他那充滿蔑視的眼神。由於查到兩篇關於我在廣場幫助援救絕食學生及戒嚴後參 加阻擋軍車的日記,我被帶到一處地方接受審訊。記得很清楚,當時是被明晃晃的 丈把長的刺刀押著走的。看客們迅速地圍了上來,又被驅散。審訊室裡的兵見我被 押進來,毫無顧忌地在我面前揮舞著電棒,第一句話就是:「你得老老實實,否則 我就用這個來教訓你!」 在那個時候,我只有一個強烈的感覺,自己已不再是個 人,而是個可以被隨意處置的物件。當強大的國家機器凌架於人權之上時,人的尊嚴狗屁不值。

父親此時好像猜到了我在想什麼,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說:「一個人,一個 政府,乃至一個民族,都得有反省意識。面子丟了不要緊,丟了尊嚴就真要被人恥 笑了。」停了一停,他又說:「我想起了日本人。我始終奇怪,為什麼這個民族對 自己犯下的罪行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呢?為什麼殺人纍纍的戰犯會被他們當作民族 英雄來常年供拜呢?是這個民族缺乏反省意識,還是生就侵略擴張、持強凌弱的本 性?」

我無法回答。但有一點我是知道的。任何邪惡的東西,終究不會見容於天理人 寰。製造罪惡,堅持罪惡,以至想重複罪惡,最終只會使自己走向衰落和滅亡的絕 路。如果說邪惡還能再度輝煌,那我寧願相信人將再變回做獸。 ? 

「國家與個人」

這個話題是父親見我寫信封引起的。那天我給在美國的幾位朋友回信,一向喜 歡觀察、勤于思考的父親在一旁說:「敢情這美國什麼事兒都跟中國倒著來啊。中 國的白天在這兒是黑夜;保守分子在中國是左派,到了這兒成了右派;中國是民怕 官,美國是官怕民;中國的政府對國人凶,對洋人軟,美國的政府對自己的公民關 懷備至,對外卻耀武揚威、蠻不講理。就連這寫信封,也不一樣。在中國是先國家 、再省市、再區縣、再是具體街道,最後才寫收信人名字,美國人卻顛倒著個兒來 寫,真是有意思。」

我放下筆,笑著對父親說:「可不可以說這反映了東西方兩種文化的差異呢? 在中國,甚至在其他東亞國家,國家最重要,個人最不重要,而在美國,個人最重 要,而國家反而不那麼重要了?雖然有點兒牽強,卻有些真實性。」

父親怔了怔,沉思良久,才說:「有些道理。在中國,個人的命運常常淹沒在 國家的動盪和全民族的瘋狂裡。從我們這一代人起,讀書時就被灌輸集體的偉大、 個人的渺小,以及為國家獻身的崇高這些大道理。但一個人的生命能有多長呢?幾 十年下來,多少人在享受到平常人的溫暖安寧的生活前就已白髮蒼蒼,甚至匆匆離 開了這個世界。我現在老了,想起以前那些狂熱,真是不堪回首啊!」

我說:「中國的文化對於國家和個人的位置似乎有些本末倒置。古訓就有「先 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如果有濟世之心的賢人君子以此作為座右銘, 無可非議,但如果一個國家政權以此來要求自己的人民,刻己奉公,死而後已,為 國家的利益作出巨大犧牲,就很不正常,很不合理了。每一個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 生活的權利,在這種追求中,個性的發展,思想和言論的自由,知識和才能的發揮 ,都必須受到保護。我們的思維已太久地習慣了「沒有國,哪有家,哪有個人」這 種思路,但是反問一句,如果人民的生命和自由被踐踏,基本的權利被壓制,如果 獨立思考的能力與活潑的創造力因為懼怕「以言治罪」而萎縮,如果一大批農民和 城鎮裡被淘汰的工人因為遠離權力而永遠處於生活的極端劣勢,國家的強大具有什 麼意義?國家的強大又如何能夠維持?正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離開了 千千萬萬的個人,國家只是一個毫無意義的空洞的符號。」

父親沉默了,不發一言。我理解他的心情。記得父親告訴過我,他在童年時, 親眼見到遭到鎮壓的地主被子彈將腦殼打開了花。從那時起,到反右,到三年大飢 荒,到十年文革,再到八九年的流血,中國死難無數,一個人的生命和尊嚴在哪裡 ?!父親見得太多,早已學會了沉默。 我無法再說什麼,屋子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滯固。

一直坐在一旁逗弄毛毛的母親 打破了沉悶:「我說老頭子,老是美國中國地比幹嘛?美國人有啥了不起的?你還 是美國人的爺爺呢!」 說著就將懷中的毛毛遞給父親。老爸大樂,接過兩條小胖 腿亂蹬的小美國佬,哈哈大笑:「可不是,我還是美國人的爺爺呢!」

這是我頭一次見識到我媽的幽默。中國人的幽默。

一點補充

行文至此,回頭想起父親關於日本人的疑問,忽然有些領悟。

東亞各文化的共同特徵是集體意識濃厚,個人服從群體,民眾對聖人權威極大 地迷信和崇拜。個性的發展受到壓抑,獨立思考不被提倡。因而當聖人、權威、領 袖的頭腦發熱,或干蠢事,或行罪惡,社會中少有頭腦清明之人進行冷靜理性的抗 拒,或者就根本無力抗拒。於是很容易就全民一起陷入狂熱,個人為響應領袖和權 威所號召的國家利益、民族利益,更不惜盲目犧牲。而東亞文化中缺乏對生命對人 性的尊重和珍惜,進一步地助長了瘋狂和罪惡的蔓延。因此行罪惡者身處罪惡之中 而不自覺。日軍的獸行和中國文革中的暴行,莫不如此。日本和中國的民族性格差 異在於,日本人欺軟怕硬、持強凌弱;中國人逆來順受、隱忍退讓。但兩者的根子 都在於缺乏理性,缺乏獨立思考,缺乏反省能力,缺乏對生命和尊嚴的認識。

日本是一個極端homogeneous(單元化)的社會。每當看到Sta r Trek中半人半機器冷血的Borg,我就想起了日本人。為什麼不呢?B org會assimilate,將所有外來種族的優秀technology據 為己有,轉身就用來對付這technology的原主人。千千萬萬個Borg 沒有思想,沒有個性,卻忠實地聽命於一個至高無上統一聲音的指令和調遣。千千 萬萬個Borg只有一個頭腦,冷酷無情,殺傷力極大,幾乎是戰無不勝,是St ar Trek的所有故事中最邪惡者。

正如認識西方文明對中國民族素質的提升和社會進步具有重大意義,日本社會 如果能吸收西方文明中的理性和寬容精神,鼓勵人民思想和個性的多元化發展,對 於維護亞洲和世界和平真會是一件好事。(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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