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社強:過去的幽靈
來源:新世紀我的這個朋友從來沒有被正式劃成地、富、反、壞、右,也沒有許多中國知識份子和革命者的家破人亡的遭遇。他只是被隔離審查,關了一段時間,開除了黨籍,下放勞動,在工作單位一直受排擠。在1950年代肅反期間,他被關押在一個小房間裡。旁邊另一名囚犯則被關在鐵籠子裡。作為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這位被關在鐵籠子裡的地下黨員曾經被國民黨逮捕,並且被送進重慶郊外惡名昭彰的中美合作所。1949年當解放軍快打到重慶時,國民黨下令用機關鎗向牢房掃射,打死了其中大部分囚犯。在鐵籠子裡的這個地下黨員是少數的倖存者。他雖然受了傷,但是沒死。他從佈滿屍體的監獄裡爬出來。他渾身都是鮮血,兩個農民以為他是鬼,在他面前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但是他遇到的第三個人救了他。
解放後,這位曾經為共產黨出生入死的地下黨員被逮捕了。他被指控的罪名很簡單:因為中美合作所殺害了所有的忠貞共產黨員,任何倖存者顯然都是通敵的叛徒。我的朋友不知道這位地下黨員後來下落如何,他自己最終倒是被釋放了。後來,他再度受到審查,而且從城裡下放到農村勞動。最後被安排到一個小鎮的建築公司工作,直到退休。
在1940年代,我的朋友在大學裡曾經是一位熱血革命青年。他是一二.一學生運動的積極份子,為了革命,他向黨表示,他和他的地主家庭一刀兩斷、劃清界線,從此沒有任何往來。多年以後,他得知父親在土改期間被殺害。改革開放後,落實政策,黨組織通知他回家分取繼承的財產。他只是說:「不用了,謝謝。」然而,那畢竟是他久別了的家鄉,他忍不住想去看看那片養育過他,被他拋棄了四十多年的土地。他最後還是短暫地回了一趟老家。當他從老家回來時,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他的頭髮全白了。他聽說文革時造反派讓他母親跪在地上,伸出手臂,用扁擔從背後捆起來,用竹籤子釘進老母親的十個指甲裡。我的朋友分文沒要,離開了叫他心碎的家鄉,他再也沒有回去過。
中國領導人不希望人們回想過去那些人為的磨難,只希望人們專注「三個代表」,建設一個小康社會。但是,過去就像幽靈,要抹也抹不掉,毫無疑問,這些幽靈會在這些中國人的內心深處徘徊不去,是永不消失的噩夢。
朋友的磨難,把一個朝氣蓬勃、酷愛音樂、喜愛繪畫、熱愛體育運動的、正直、上進的年輕人,變成了一個沉默、不愛交際、怕惹是非、每天打打太極拳的老人。叫我驚訝的是,我的朋友居然還對1950年代的黨的領導說好話。他說,那時候,領導人的確和人民群眾有魚水情的關係。領導人不光是發號施令,而是肩併肩地和人民一起工作。領導和群眾之間,富人和窮人之間的差距,沒有現在這樣懸殊,腐敗不像現在這麼普遍,道德水準也比現在高。
我的朋友從青年時代投身革命,把他所有的一切都奉獻了出來。他所得到的回報卻是懲罰,羞辱,精神上的打擊,肉體上的折磨,永久的痛苦。當他被批鬥,打得臥床不起的時候,他仍在閱讀列寧論共產主義運動中左派幼稚病的著作;到現在,他還繼續談論毛澤東時代的某些優點。
我是易社強。
(美國之音註:以上是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歷史系退休教授易社強的一篇評論文章。文章的觀點只代表作者本人,並不代表美國之音。)
(轉自美國之音)(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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