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保衛戰 (3) 飲恨長江
(一)1937年12月12日,守備紫金山的教導總隊第五團與敵人激戰了一整天,仰攻之敵,伏屍纍纍,攻勢頓挫,未獲寸展。我團亦因傷亡很重,沒有援兵,只得死守,無力反攻,敵我形成對峙狀態。日落之前,紫金山一二峰仍在我軍固守中。苦守陵園、西山、孝陵衛、白骨墳陣地的我一二旅官兵,經過五天五夜的血戰,傷亡嚴重,仍在頑強戰鬥,寸步未退。隨著夕陽西斜,猛烈的炮火逐漸停止,步機槍聲也漸漸稀疏下來。在戰鬥間歇之際,我正想回到天堡城北坡連部安排一下後勤事宜,恰好在第一峰遇到了馬威龍旅長。他滿臉煙灰,混身泥土,神情有些緊張;但精神飽滿,並未顯出連日來激戰的疲勞。我習慣地敬了個禮。還未等我開口,他就命令我帶連部官兵到太平門外徐墳附近的崗子腳路東待命。我率領炊事班及勤雜人員到達指定地點。此時,金烏西墜,暮色蒼茫,已過黃昏時分,遠山近水全被夜幕所籠罩,眼前景物模糊不清。為了夜間容易與旅部來人聯絡,我把隊伍安置在視野開闊沒有隱蔽的路側,派出崗哨嚴密警戒;同時派傳達軍士二人,在公路上瞭望巡視,專等旅部來人。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不但看不到旅長派人來,通往堯化門及下關的公路上也沒有部隊來往。周圍雖然平靜,聽不到槍聲,但我所帶的二十多名勤雜兵,除了幾隻手槍外,沒有武器;萬一發生情況,毫無自衛的力量;如果不很快加入部隊,後果就不堪設想。但旅長有命,叫我們在這裡等待,豈敢擅自行動。大家坐立不安焦急如焚,有人判斷可能是撤守,我認為不會。如果是撤守,不論由下關過江還是由堯化門繞道敵後突圍,太平門是必經之路,但現在仍未見有部隊出城,看不出撤守的跡象。除了設法找到部隊外,別無其它的選擇。但我認為這個時候應當適應情況,不宜這樣等待。我決定直接向總隊部聯繫。總隊指揮所就設在富貴山要塞地下室,徒步往返也不過一小時左右,便寫了簡要的報告,派傳達軍士送去。不到片刻,他急急忙忙跑回來說:「太平門外部隊擁擠不堪,秩序混亂。城門已被進出部隊阻塞,水泄不通,無法進出」。我問進城的是哪個部隊?他說大多數是我們教導總隊的,聽說奉命到軍校大操場集合整理。我聽到這個消息後,心中頓覺踏實了。立即帶隊向太平門走去。還未臨近城門,就聽到人聲嘈雜,老遠望見黑壓壓一片,聚集在太平門外,停止不動。我把隊伍安置在較為偏遠的地方,從人群中慢慢擠到城門洞跟前。在友軍手電筒燈光下看到的情況和傳達軍士的報告一樣,進出部隊互不相讓,彼此皆以開槍相威脅。我立即感到情況嚴重,一旦動起武來,勢必造成慘痛的悲劇,便大聲說:「我們奉命進城整理,請讓我們進去後你們再出來」。話未落地就有人說:「我們今晚奉命出擊,任務緊急,如果耽誤時間,就要貽誤大事,你們進城整理晚點也不要緊」。聽得出是兩廣口音。我知道鄧龍光、葉肇的部隊也調來參加南京保衛戰,因而信以為真,便大聲向入城部隊說明情況,請大家顧全大局,讓友軍先出城去執行任務,以免貽誤軍機。經過一番調解,教導總隊的官兵從城門洞裡退了出來,城門外的也向公路兩側分開,讓出城的部隊順利通過,一場武裝衝突轉瞬間得到避免。此時,出城部隊像潮水一樣蜂擁而出,秩序混亂,不成隊形,一波接一波奔騰而出,不知道甚麼番號,也不知人數多少。持續約有兩個小時左右,才不見有後續部隊出來。此時城門洞開,空無一人,奇怪的是原來要進城整理的部隊,此刻也不知去向。回頭一看,我的二十多人依然集結在原地沒有失散;我才明白,所謂奉命出擊執行緊急任務,不過是飾詞,撤退才是真情。我判斷廣西部隊大概搶在前頭,其他部隊依次跟在後面;當然不能肯定其中沒有教導總隊,無怪持續了這麼長時間,才全部撤光。我想跟隨友軍一同突圍,已經趕不上了。這時我頓感情況嚴重,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但事已至此,總不能無所作為。經過冷靜思考之後,覺得南京已盡棄家,個人生死無所謂了,還有甚麼猶豫可怕的,何不進城去看看,究竟有沒有自己的部隊還在城裡,真是不見黃河不死心,便毅然帶著二十多人進了太平門。回想八年以來,為了培訓國軍的優秀幹部,為了建立一支國防軍的示範部隊,不知多少次進出太平門,留下了多少腳印,今晚可能是最後一次。但願有一天,百萬貔貅伏強敵,旌旗凱歌下江東,如果不死,重來此地,悼念諸先烈,也算是遂了投筆從戎的志願。
(注)(1)12月12日下午五時左右,馬威龍必然奉到放棄南京的命令,並與鄧龍光、葉肇聯繫好一同突圍。但他給我下命令時含糊其辭,未將實情告之,使我與各排失去聯絡。至今思之,深以為恨。(2)紫金山上的官兵經過幾天幾夜的苦戰,傷亡慘重,疲勞不堪,糧彈供應不及,無力突圍,他只帶幾十人突圍。(3)1939年
5月馬威龍任46師138旅長職務,我們在河南開封與日寇土肥原部激戰,在羅王車站陣亡。
(二)
當我們進到太平門的時候,迎面看到軍校大禮堂的時鐘已是午夜十二時以後,沿富貴山東西兩側及黃埔大院周圍,不但沒有部隊活動,連人影都看不見。一片空闊,寂靜欲死,一望而知南京業已撤守,只剩下一座空城。我們進城歸隊的希望已徹底幻滅,此刻還有甚麼躊躇。我說:「弟兄們,走!直奔下關,幸運的話也許還能跟部隊過江」。便命砸碎行軍鍋灶,扔掉一切東西,一律輕裝,以強行軍的速度向挹江門奔去。路過成賢街北端,我想起了連部還有一位戰士留守,放心不下,順便去看一下,萬沒想到這個皖北農民子弟,像失群的孤雁仍在連部沒有離開。一見我就問:「連長,怎麼樣了?」我說部隊撤了,快跟著走!他楞了一下,挎起自己的二十響自來得手槍,順手抱起一架僅有的德式總機,猛向地下一摔,便加入了部隊。這個戰士一瞬間的行動,是何等的堅強勇敢,表現了一個軍人的英雄本色,流露出對國家的熱愛,對自己任務的忠誠,對敵人的仇恨,不愧為炎黃子孫,皖北好漢。我心裏想:目前日本鬼子如此猖狂,如此囂張,如此殘暴,遲早會以失敗告終。中國人民是不會屈服的。我軍三個月來在南北戰場上,英勇作戰,給日寇以意料不到的打擊,已為持久抗戰並獲得最後勝利打下了不可動搖的基楚。敵人今天雖然佔領了南京,表面上似乎取得了局部的勝利,實際上已經陷入了不可逾越的泥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最終被埋葬在萬丈深淵裡。只要我們不惜重大犧牲,堅決拚命到底,如果不死,必會看到日寇可恥下場。當我們走到鼓樓附近時,看到零零散散的散兵,仍然荷槍實彈,武裝齊全,在微弱昏暗的路燈下,從新街口方嚮往北走來,心情沈重,默默無言。都是從火線撤退下來,失去隊伍,無處投奔,只好指望到達下關渡過長江去。我們所經過的大街小巷都關門閉戶,熄滅燈光,一片黑暗。全市
被戰爭的恐怖氣氛所籠罩,亡國之痛,令人淚下。這時候,中華門方面的情況不明,莫愁湖、水門西一帶聽不到槍聲。路過三牌樓,看見當年修建的宮殿式的鐵道部、交通部業已燒燬,余火未熄,臨街房舍,多被敵機炸毀,一片瓦礫。快到挹江門時,遠遠望見潰退下來的官兵,聚集在挹江門內,足有一里多長,我們也順序加入了出城的行列。等了很久不見活動,從前頭傳下來消息說,挹江門業已堵死,前邊出不去,後邊向前擠,人聲喧嘩,混亂不堪,很多人被踩死踩傷,呼叫連天。我看眼前的情況,出城既不可能,過江更是無望,如果這樣聚成一堆,天一亮,被敵人發現,別說敵機轟炸,就是一陣排炮,也將被全部消滅。這裡不是停留的地方,便把隊伍帶到挹江門東邊偏僻處坐下來和大家商量辦法。戰友們都叫連長拿主意,真是天曉得,連長還不是和大家一樣的嗎?還能想出甚麼出路。我說:「我們現在都是瓮中之鱉,除了一死報國外沒有別的選擇。紫金山本來就是我們光榮犧牲的地方,而今叫我們不明不白地撤下來,又無明確指示,事到如今,報國有心,殺敵無力,既然已到絕境,又何惜一死。我個人絕不甘當俘虜,如果大家還有甚麼辦法就自尋出路,否則只有和敵人最後一拼,以死報國」。戰友們堅決表示,活在一起,死在一起,都不離開;自尋出路,實際上沒有出路。我看到這種情況,非常激動,忽然想起了歷史上的田橫,有八百壯士殉難,我這個小小連長有何能何德,今天還有二十多名戰友同生死共患難,實在太光榮,死得其所,死而無憾。我們分析了當晚的情況,認為敵人和我們激戰了一天,受到慘重的損失,沒有取得任何進展,日落之後也得喘息一下,即使發起進攻,一般也要在拂曉。另外,我軍夜間撤離戰場,行動秘密,敵人未必知道。即使判斷我們撤守,黑夜進城,將冒埋伏、狙擊、巷戰的危險。怕死的日本鬼子在天亮之前,進城的可能性不大,現在的時間空間都是屬於我們的。既然和敵人作最後的一拼,就得做充分的準備。沒有武器,就近檢起被遺棄的槍支手榴彈,選定適當的位置,待敵人接近時就和他死拼。準備妥當之後,就坐下來休息。俗話說,一夫拚命,萬將難抵,把生死置之度外之後,反而覺得膽大氣壯,無所畏懼,而飢餓疲勞更是不在話下了。
(三)
情況的變化往往出乎人的意料之外。不多久,挹江門起了火,霎時間火光衝天,一片通紅,老遠望見火光下想要出城的部隊,依然聚集在挹江門內。這場大火燃燒了一段時間後漸漸熄滅下來,我們急於知道一些新情況,又無目的地來到挹江門附近。這場大火如何引起的,我傾耳靜聽了人們的紛紛議論。有人說直到現在,下關
一帶聽不到槍聲,說明敵人的部隊還未到來,沒有和我們接觸,斷定不是炮火引起的。也有人似乎知道真實情況,直接指出:守備下關一帶的36師為搶先過江,把城門堵死,不讓城內守軍出城,最後撤離時放起一把火來。你一言我一語,把心中的怒火轉移到宋希濂將軍身上。我認為在這個時候談這個問題已經沒有意義,更不應
毫無證據地指責別人。正想帶隊離開此地,不知我的哪位戰友說,我們為甚麼不從城頭縋下去?接著就有幾位戰友向我提出這個建議,真慚愧,我怎麼就沒想起縋城這個辦法呢?就說,大家認為縋城這個辦法可行,不妨試試。於是,在挹江門東邊二百多米處登上城頭,往下一看不算很高。我凶嘉九鷗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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