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林:悲愴的靈魂—收容站(續)

我們從樟木頭收容站被轉押到廣州沙河收容站,這個院子很大。還有一棟兩層樓。可能由於我是大學生,把我關在小囚室,只有五個人,破例沒有挨打。號長是一位老先生,身材十分魁梧,他遞給我一張草蓆,一個飯盆和一雙筷子。然後與我攀談起來。他已經把八十五歲了,本是國軍戰士,胡宗南的部下,一位老班長。後來在1947年被共軍打傷後被俘,被迫成瞭解放軍,他對共軍的一套歪理邪說很厭惡,尋機逃跑了,一直跑到河南才找到國軍,重新加入,後來又到山東作戰,大腿上挨了一槍,在傷兵隊又成了俘虜。他年齡又大又傷得很重,就放他回家了。誰知傷還沒好,當地政府又把他抓了,以叛徒加兵痞的罪名判他無期徒刑,他不服,連連上書抗議,引用的都是共軍以前的宣傳說法,後來倒成了永不減刑的抗改典型,一直關到84年因為年齡太大才給放了,回家後才知道,老婆孩子早給整死了。他實在不服氣,硬要到聯合國去告狀。於是一路乞討,從家鄉河南步行去香港找聯合國。在深圳特區檢查站就被攔住,押到收容站,一路轉押到廣州大尖山收容勞改隊,勞改隊一問84歲了,又無親無故,堅決不要。只好轉押他回河南家鄉當地公安局,公安局也不願再關押。他一出門又往香港去了,當然又被抓進收容站 。這回已經是第四次了。每天早晨起床後他就叫我們做體操,說是練好身體將來跟共軍作戰,然後就唱國軍軍歌,國民黨黨歌。我們都怕的不行。一個廣東仔勸他別唱,別給大家添麻煩,找打。他勃然大怒,起身晃動雙拳:『想堵我的嘴,來來來,先與我血戰一場』。有時他唱的太響亮,收容所幹部也過來罵他:『老不死的,關了你三十多年都關不好你,你就死在這間牢房裡吧』。他就騰身而起,雙手抓住鐵門,高聲回罵。說實話,在我前後斷續八年的囚徒生涯中,再沒有碰到比他更勇敢的反抗暴政的英雄。而且那些幹部竟然不敢打他!

廣東的蚊子太多,咬的人又痛又痒,我們又沒有任何防護,忍不住只有用手抓,然後就會起膿包,幾十個膿包慢慢變大,更痛更痒。越抓越毀。最後全身潰爛。有的膿瘡要持續幾個月流膿流血,怎麼都治不好,現在我腿上幾個銅錢大的黑斑就是那時留下的。收容站根本不給治療,理都不理你。我第一次碰到這種病,很憂愁。老先生勸我,沒事,死不掉,打幾針青黴素就好了,這裡不會給你打,到了勞改隊也許會給你打。我實在無顏給父母寫信讓他們拿錢來贖我。只有硬撐下去。另一方面,我也確實想切身體會一下這些人的命運。從13歲上高中開始,我就關注周圍人的命運,我在異常擁擠的紡織廠宿舍區長大,對勞累過度的紡織工人特別同情,一年到頭三班倒,發燒到39度領導都不會批准你去看病,不僅沒有假期,還要無償加班。回家以後還要洗衣做飯帶孩子。以前只知道工人很苦,也知道農民更苦,現在才知道,不肯做馴服的奴隸,不堪地方官員壓力,出門謀生的人才最慘。

戶籍制度其實是一種現代化的奴隸制度,每個中國人都像勞改犯一樣生活,僅僅是吃的住的好壞不同形成階級而已。每個人都必須在各級黨委的安排下艱苦奮鬥,永遠貧困。你必須與你的同事鄰居幾十年相處在一起。大家知道,相互排斥相互厭惡是人類的生命本能之一,〔自古以來人類文明的所有創建者和維護者,宗教宗師,思想家,哲學家,政治家都是在指導人們如何和睦相處,以免陷入無休止惡鬥的泥潭,因為每個個人的自然生存能力可能還不如一隻狼,或一頭羊,人類真正高於其他動物的地方就是人類通過語言交流而形成的群體合作能力〕。人們必須保持一定的距離,整個社會也必須保持一定的流動性,所謂流水不腐。否則人們相互之間日積月累的摩擦就會演變成不共戴天的仇恨。由於中共這種奴隸社會管理模式加上挑撥離間,煽動仇恨的馬克思主義;挑起鬥爭,殘酷鬥爭的列寧主義斯大林主義;以及脅迫多數人殘酷鬥爭少數人的不斷革命的毛澤東思想(廬山會議是最好的註腳)。形成了滾滾洪流,淹沒了中華大地,弄到家家反目,人人自危,個個膽寒的程度。中共中央委員會更是充當全國人民的楷模,毛澤東,張國燾,王明,劉少奇,林彪這些親密戰友幾十年如一日鬥得你死我活。非要鬥到同歸於盡種族滅絕不可。全中國的幹部群眾雖然被迫嘴裡喊著學雷鋒王傑的口號,心裏卻在琢磨中央領導的鬥爭經驗和鬥爭手段。怎樣說謊騙人以及怎樣誣陷他人可以置其於死地。自古言教豈如身教?收容站關押的人本來都是中國社會矛盾的善良者,這些人寧願迴避矛盾鬥爭而另尋生存之道,卻被民政局關進監獄,而且是比社會上擁擠十倍地關押在一起,其必然相互仇恨相互殘害的結果是可想而知的,因為所有人都被逼到了生存底線,僅僅為了能夠在晚上睡覺時可以平躺下身體就得年年斗月月斗天天鬥。

蚊子,傷痛和膿瘡折磨著我,比這更痛苦的是靈魂的痛苦。我們究竟傷害了誰?攻擊了誰?犯了什麼罪要受這種折磨,這種虐待?沒有。我們沒有傷害任何人,沒有犯任何罪。我們只是不想做奴隸,只是不願參加共產黨的革命隊伍,去幹傷天害理的事情。我們只想自由地工作,自由地生活,自由地尋找真理,自由地選擇信仰,盡人道天壽而已。

有天上午,我們看見幾個大差抬著一個滿頭滿臉血的人過去,中午打飯的大差告訴我們,一個東北佬被幾個幹部打急了,從二樓上跳下來,正好摔到頭,死了。老國軍大怒:又是一筆血債。早晚要還過來。我急忙插嘴問:這裡也和樟木頭一樣無法無天嗎?那個大差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哪個收容站一年不打死幾個人?你倒說說看。你以為廣州會例外,哼!過幾天就要送你們到大尖山了,到那裡去長長見識吧。

後來我看到孫志剛被打死的新聞一點也不驚訝。因為17年前我已切身體會了收容站的一切,前後達四個月之久。幾十年來在收容站被打死的人不計其數。誰也沒法統計。當人們驚嘆中國出口加工業的快速增長時,只有很少人意識到:這個社會在很多方面是原始社會。報紙雜誌電台電視臺都是現代文明不可缺少的載體,幾乎和鐵路公路航空水運一樣重要,都是人類文明的大動脈。人民需要這些交流平臺討論和解決生活工作中遇到的各種問題,從高深的宗教哲學問題到什麼樣的青菜農藥激素含量太大不能吃的問題千千萬萬的問題都必須面對。而中國動脈傳輸的幾乎都是謊言和有毒垃圾。毒害和欺騙著一代又一代人。這些人又怎麼可能建立文明?我們每個中國人都生活在原始沙漠裡,我們什麼也不知道,幾十年來沒有人知道收容站裡的任何事情,除非你在那裡生活過。我們也不知道我們這個圍牆社會裏每一座圍牆裡的任何事情,即使你身邊的幾個院子也如此。因為各級政府和每個單位還全力以赴不惜一切代價使用專政工具刻意封鎖真實的消息。一切真相都被蓄意隱瞞,一切都是國家和單位的機密。隨時可以把你痛打一頓或者投進監獄。

所以我們愚昧和野蠻是必然的。積累下去還有更苦難的深淵在等著我們。

張林 2003年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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