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力暗潮洶湧澎湃的今天,邢樹貞的回答擲地有聲。那些只會在念文件時說說「依法治國」的官員們,真該聽聽這樸實無華的語言。邢樹貞的選擇標示了一種人格的巨大力量,一種新的文明萌芽的可能性。
「以暴易暴」是中國歷史與現實最顯著的特徵:數千年以來,對暴力變本加厲的實施和無邊無際的張揚,不僅是強者維持權力的必要手段,也是弱者奪取權力的唯一工具。然而,一次又一次血的教訓表明:通過暴力永遠無法實現人間的正義,相反只能陷入更加黑暗的深淵。在邢樹貞一案中,我們看到了代表「國家力量」的黨支部書記和民兵連長殘忍的行徑,而在諸種暴力行為中,最恐怖的正是「執法者」的暴力。學者唐逸在《暴力的根源》一文中指出:「執法暴力所摧毀的,不僅僅是抽象的程序正義。首先是不可彌合地摧殘當事者的心靈,摧殘這血肉之軀的個體生命的完整性,在心靈深處以血刃切下不可彌合的纍纍殘傷,使受害者從此生活在噩夢驚醒之中,再也不能享受自然生活的快樂。哀莫大於心死。心靈的極度傷痛,永不癒合。對於任何人的暴力殘害,皆是對全體人類殘害的預演。能夠施於一個人的,也能施於別的人。人類的血肉之軀在生理上是同樣脆弱,同樣受不了暴力的摧殘。人類在握權的恐怖份子面前,同樣無力自保。只要世界上有強權暴力存在,人類就沒有安全。」這也正是海明威式的追問:喪鐘為誰而鳴?喪鐘為我們每一個人而鳴。在邢樹貞失去安全的時刻,也正是我們所有人都失去安全的時刻--我們與他息息相關。
同時,暴力的實施者也會成為暴力的犧牲品。他們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都深陷在暴力的沼澤之中,正如吸毒者受控於毒品一樣無力自拔。人有「神性」,有「人性」,也有「獸性」,而暴力恰是「獸性」之體現。一旦「獸性」毫無節制地氾濫,「神性」和「人性」都會泯滅,正如唐逸所分析的那樣:「暴力的殘害具雙向性。施暴者殘害了受害者,也殘害了自己。血肉之軀的脆弱性,也在這裡顯現。一個人,只要施暴於人,殘害於人,他的生命也就殘傷了,不完整了,由人而變為非人,永遠不能再享受人類的自然快樂了。嗜血的刺激,暴亂的神經,麻醉的需求,靈魂的癲狂,感官的錯亂,這一切會奪走他身上的自然快樂本能,使他的存在低於人,低於獸。」當「單個」的暴力事件成為「普遍」的時候,當「偶然」的暴力行徑成為「習慣」的時候,社會的危機也就臻於一個危險的臨界點上。暴力不是社會進化的「催化劑」,而是社會崩潰的前兆。社會的安定和發展,其泉源乃是仁愛與和平,我十二分地同意唐逸的觀點:「施行暴力統治,以暴力維持『安定』,其實乃是毀滅安定。一個社會,暴力統治的範圍越大,社會上暴戾的壓抑的扭曲的人也就越多,理性秩序的可能性也就越小,安定的可能性必隨之縮小。在根本上,一個社會的安定,取決於理性秩序,亦即國民出於自身利益和理性思考的具有恆定性的認同。只有恆定性的認同,才能抵禦種種情緒的波動和意外的危機。」今天的中國最缺乏的就是這種「理性秩序」、「恆定性的認同」,以及我還想補充的更為重要的兩點:「愛」與「寬容」。
在暴力越來越「真理化」和「實踐化」的今天,邢樹貞的堅持讓人肅然起敬。在他的心目中,自始至終都存在著一種高於暴力的力量和秩序。儘管現有的官僚體制和司法體系並沒有給他一個滿意的「說法」,但他依然孤獨地堅守著和平的底線。在我看來,假如像邢樹貞這樣的公民在中國不是「特例」和「異數」,假如大多數的中國人都能像邢樹貞這樣堅持在「法」的軌道裡尋求正義並以「非暴力」為生活的基本準則,那麼「公義」的到來將不再遙遙無期。其間,當然還需要綿綿不絕的堅韌、承擔、同情和寬恕。這裡,我絲毫沒有為那些殘酷的凶手開脫的意思,我想說的是:問題的解決絕對不能依賴於暴力,否則我們就把自己降低到了與凶手一樣的層次上。
寫到這裡,我想起了一個發生在美國的真實的故事:瑪麗亞塔.傑埃格和丈夫帶著五個孩子在蒙大拿州度過了愉快的暑期野營假期。假期最後一天,最小的只有七歲的孩子蘇西失蹤了。一天晚上,劫持孩子的匪徒打來電話,但那傢伙只是在嘲弄可憐的母親。最終,罪犯落入法網,孩子的屍體也找到了。母親見到了凶手,卻寬恕了他。在法庭上,柔弱的瑪麗亞塔.傑埃格是這樣說的:
「我終於認識到,真正的正義不是懲罰,而是恢復,不一定是恢復原來的面目,而是恢復本應該具有的狀態。在我信仰的希伯來和基督教的教義中,那裡描寫的上帝是充滿慈悲和愛心的上帝。上帝尋求的不是懲罰、毀滅或把我們置於死地。他總是不懈地努力著,幫助和撫慰我們、讓我們恢復與和解、讓我們重新獲得我們生就應有的豐富而充實的生活。現在,這就是我要對殺害我女兒的凶手行使的正義。
儘管他可被判處死刑,但我覺得以蘇西的名義處決劫持犯,會玷污了她的可愛、美麗和善良。她值得我們用更加高尚和美好的方式來紀念,而不是把這個已經毫無招架之力的囚犯,以既定的方式冷冰冰地處死,無論他的罪行是多麼該死。我覺得我對她最好的紀念,不應是我做出我痛恨的事,而是告訴大家每一個生命都是寶貴的,都值得保留。因此,我要求檢察官採納另一判決--終身監禁,不得保釋。
我承認,一開始我真想親手殺了這個傢伙,但他的罪行結案後,我深信我最好和有益的選擇莫過於寬恕。在失去女兒後的二十多年裡,我一直在幫助受害者和他們的家人,而我的經驗一再得到證實。受害者的家屬當然有權感到憤怒,這是人的正常反應,但是始終抱著復仇心理的人,最終只能給罪犯又送去了新的受害者。他們為過去困擾、折磨、無法解脫,生活質量受到嚴重損害。無論我們多麼有理,我們的不寬容只能傷及自己。氣憤、仇恨、惱怒、痛苦、報復……這一切是死神的精靈,會像奪去蘇西的生命那樣,也奪去我們的『一部分生命』。我相信,我們要成為全面、健康和快樂的人,就要學會寬容。這就是福音書中永恆的教訓和經驗。儘管我不願意事情如此,但從我女兒之死中得到生命禮物的第一個人就是我。」
這段話讓我淚流滿面。我們一定要相信,世界上存在著比暴力強大得多的偉大力量,正是這樣的力量,支持甘地戰勝了武裝到牙齒的大英帝國;正是這樣的力量,支持馬丁.路德.金實現他那無比美好的夢想;正是這樣的力量,支持曼德拉熬過了二十七年的漫漫黑牢。也正是這樣的力量,顯示了我們都是上帝的孩子,我們是世上的光和世上的鹽。
我願意把最大的尊敬獻給邢樹貞和瑪麗亞塔.傑埃格--他們讓我恢復了對人類的信心,以及對自己的信心。
2003年1月13日 (4/16/2003 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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