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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火車站----那裡是我們國家民族的一個角落、一個縮影

作者:宋先科  2003-02-14 16:37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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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火車站大約佔地零點五平方公里。從地理上延伸,四面的流花路、站前路、省(汽車)站前、瑤臺、王聖堂、三元裡、礦泉街、桂花崗、電視塔、越秀公園北門、草暖公園,都被稱為火車站周邊地區,這一地區面積為一平方公里左右。由於環市路邊正對著火車站大樓的是流花路、流花賓館,故人們有時則把火車站廣場前面一大片地區叫做流花地區--用初中數學語言來說,這一地區是以進站口為圓點、以零點五公里為半徑、朝著廣場方向劃一百七十度弧的扇形。

人們普遍認為:廣州火車站周邊地區或流花地區是藏污納垢的處所、萬惡的淵藪。人們視它為健康文明社會肌體的一個毒瘤,也把它看作廣州市的陰暗窗口、廣州的恥辱。二千年世紀末,曾有一段時間,由《南方都市報》、《南方週末》首先發難,廣州各大傳媒連續追蹤報導了流花地區的各種社會醜惡現象:出站口東面柵欄旁如死屍般橫躺著的二三十個晚期梅毒或愛滋病患者、操縱宰客電話的幕後黑手、群集或散居的搶劫搶奪盜竊詐騙疑犯、與匪盜狼狽為奸的警察保安、瓜分地盤瓜分利益的鐵路或地方官吏、大量發生的各類重大罪案,以地域或行業劃分的黑幫山頭、制假(票)販假(票)及倒票的黃牛黨(報說鼎盛期人數過萬)、販毒吸毒、無家可歸的流浪者的小偷小摸行為、被拐騙的婦女兒童淪落江湖再去拐騙他人 ……人們談虎色變、恐懼並且厭惡。 這些報導客觀真實,給人們以強烈的震撼,對後來的火車站整治行動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應該指出的是,記者們忽略了另外一些方面的問題,有必要加以補充。對大眾傳媒而言,這也是正常的,新聞關注有自己的取捨和重點,不可能面面俱到。然而,在現實生活中,要從根本上分析問題解決問題,就要求我們對問題的瞭解儘可能全面一點。

需要加以補充的是:正如白雲國際機場是中國最繁忙的機場一樣,廣州火車站也是中國最繁忙的火車站,近二十年來基本如此。每天過往的人流數以十萬計,他們中的大多數是普通公民即良民,僅僅是過路的人,還有一些掙紮在生存線上的邊緣人(他們也應算良民)--吆喝著「住宿、住宿……」者、流動遊走賣報賣廣州地圖冊者、把自來水當礦泉水賣的人、賣口香糖專門給過路人找零錢者、賣劣質飯菜雞腿食品的人、用小推車幫人運貨以養家餬口者、暫時上不了車坐臥在廣場上疲憊的人…… 是的,大多數人是普通的人、是良民、是過路的人。以法律或道德為尺度,他們循規蹈距,一般不去損害他人;就意識或思想層面而言,他們也都存心仁厚、沒有什麼歹念。

事實上,這也是人類社會歷史的常態,在任何歷史階段、在任何一個國家民族社會裏,從來都是如此,即使在人類最黑暗的時代、最黑暗的國度,也概莫能外。那些殘忍狠毒的暴君、狐假虎威的奴才幫凶、殺人越貨的盜匪、坑矇拐騙的惡棍,單就數量而論,從來都是少數。在人類社會生活中,只是由於他們組織完備、紀律嚴明、行動果斷、效率卓異,所以能夠絕對支配那無組織、少紀律、猶疑、怯懦、沒有任何行動能力的大多數。英國那個寫下「冬天已經到來、春天還會遠嗎?」名句的雪萊曾鼓舞教導廣大人民說:「他們(統治者)是孤孤單單,你們(被奴役者)是萬萬千千。」讀這個句子時我年紀不大,雖感覺他講得不對,可又不知到底錯在哪裡,後來慢慢明白了。我之所以在這裡強調應更全面地瞭解廣州火車站,是基於這樣的思想:廣州火車站乃是我們國家民族的一個縮影,也是我國人民生存狀況的生動寫照。

一位曾遭遇過歹待搶劫的記者告誡人們:為了個人生命財產安全,除了非去不可以外,最好別去火車站及其周邊地區,特別是在凌晨和晚上不要去。他說得對,江西人民出版社一位資深美編來廣州還沒有幾天,一個傍晚時分就在桂花崗至三元裡的一個拐彎處被幾個歹待捅死;一個名叫黎桂城的武警戰士,在光天化日之下,竟被一個名叫楊志國的通緝疑犯殺死於車站廣場。各類大大小小的罪案,每天不知發生多少。

自一九九七年歲末到廣州以後,我就喜歡去火車站,全然不知火車站的凶險,而且基本上是晚上去。起初,去火車站完全是為了消除內心的孤寂,天長日久,就成了習慣。由於身體狀況精神狀況不怎麼好,自己覺得不便聯繫早幾年來穗工作的同學朋友,去逛北京路呢,身上又沒有多少錢,還感覺那是與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因此就只能去火車站那個地方感受人山人海的氣氛、場面,在那地方有時還能聽到熟悉的鄉音方言。另外,當時我住在辦公室,走三十分鐘可到火車站,而我一直有晚飯後散步的習慣。

次年十月,單位搬遷到廣州國際貿易中心十二樓,我沒有去柯子嶺單位宿舍住,而是租房在天河石牌。這樣一來,晚上散步走去廣州火車站已不可能,加上又知道了它的厲害,就改成休息日的白天去。 通常是星期天上午,我從崗頂乘二六九路或二三四路公共汽車,在電視塔站下(修內環路時,則在草暖公園電視塔站即花果山到環市路的出口處下),沿環市路走向火車站。

兩年時間裏,除寒流侵襲氣溫下降的日子外,在廣州電視台下面圍有柵欄的草地上(緊靠京廣線),總是有一群人在那裡生活,且多數是年輕人。有時,我去得早一點,他們還在睡覺、尚未起床--他們真正是天當房屋地當床,旁邊大概是用來澆水的龍頭則給了他們洗臉漱口的方便。 在火車站我一般轉悠一二個小時,主要在羊鐵票務中心(現已拆除)、西售票廳、斜坡旁的出口、廣場中間幾個地方。那些倒賣車票的男男女女大多在票務中心、售票廳各窗口所排的長隊旁,有些也在廣場上遊走,他們聽嚷著「要票嗎」、「去哪裡」,他們的
叫嚷的腔調機械而生硬,更多地像習慣性自言自語,他們的貪婪目光游移不定。數以千計的偷扒人員夾雜在進出站的人流、購票隊伍、擁擠不堪的候車室、廣場的汪洋大海中。而那大多數普通人或良民,包括坐臥停留在廣場上或往候車室走去的大多數人、大多數排隊購票者、走出火車站疲憊不堪的絕大多數,我看到他們的眼神裡多的是背井離鄉的迷惘、人生地疏的恐懼、毫無收穫毫無希望的哀愁。

有時,我也得以溜進各個候車室。在這裡,有一幅生動畫面令人難忘,那些基本喪失人性、唯利是圖、穿著制服的鐵路工作人員手提高分貝嗽叭,不停地吼叫著:「有車將行李直接送上站臺,提前優先上車,有需要的旅客請購票」,他們遲遲不放旅客進站,直至開車前二十分鐘或一刻鐘才開始放行,人為地造成旅客的擁擠、秩序的混亂。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們還不是最邪惡的。

在廣州的三年裡,我大致平均每週去一次火車站。在我的靈魂深處,它是最重要、最神聖的地方。那萬眾矚目無人不知的天安門廣場、那富麗堂皇極盡奢華象徵專制暴政的故宮頤和園圓明園、那虛榮和恐懼的紀念物萬里長城、那眾多的故居紀念碑、那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等等,等等,與廣州火車站相比,它們無足輕重,不值惶帷?那裡是我們人民的聚集地。沒有哪一塊地方像彈丸之地廣州火車站一樣,棲息過人數如此眾多、陣容如此龐大的我們人民。各個民族、各個地域、操各種語言方言、各種年齡、各個階層的我們人民都曾在這裡經過、停留、彙集。二十年來,我們人民大略有三至五億人曾在這一小塊地方經受過特殊的洗禮。

那裡是我們國家民族的一個角落、一個縮影,那裡真實地反映了我國人民現存生活狀況,那裡如海洋潮水般的人流就構成「我們人民」--不管他(她)是什麼樣的人。美國憲法開宗明義劈頭就說「我們人民……」這句話裡,我們人民是主人,是自由幸福的,享有任何人任何力量也剝奪不了的天賦人權。而那個角落裡呢?「我們人民」卻生活得令人悲傷絕望。

高據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宣傳機器不厭其煩地聲言:我們都是一個國家民族的骨肉同胞、我們共同的母親--祖國偉大慈愛。自然,這骨肉同胞也包括那些如狼似虎有權有勢的人、那些冷酷凶狠的黑社會成員、那些不幸墮入犯罪深淵不堪自拔的人,還有更多的就是那大多數飽受苦難的我們人民。

望著廣場、售票廳、候車室、出站口那黑壓壓的人群,注視他們喪失了夢想希望的無力眼神,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想:有誰把他們當做一個國家民族的骨肉同胞?又有誰給過他們兄弟般的關懷溫暖?甚至又有多少境況稍好的人把他們當人來看待?他們的死活有誰關心?他們一年被冷冰冰的機器斬斷多少手指手掌?他們什麼時候在這個偉大慈愛的母親懷抱裡得到過公平待遇?他們為養家餬口背井離鄉而被蔑稱為盲流、他們在城市的公共汽車等場所屢遭屈辱。不知有多少幼小的孩子因交不起學費服毒自殺,不知有多少青春在充滿毒害污染的環境中喪失活力,不知有多少人因交不出暫住費拿不出什麼證而被送去服苦役、或者被小有權勢的人扣為人質向其親友索取錢財,不知有多少人加班加點當牛做馬到頭來卻被剋扣工資、訴諸法律後不知有多少人慘遭勒索……

上百次地融入勞碌奔波、疲乏不堪的人群中,感受我們人民的體溫、氣息,成為海洋潮水中的一分子,我的靈魂充滿感激。我這一滴水終於不會乾涸,個體的生命獲得力量,渺小的心也日趨平靜安寧。我明白:一旦贏得自由,他們將和所有自由的人民一樣,煥發出無窮無盡的創造力。

在這海洋潮水中,省視國家民族,我們人民的生存境況,一切謊言欺詐不攻自破。事實擺在面前,常識簡單明瞭,強權人物的遮掩、無恥文人的粉飾、宣傳機器的鼓噪。

我們必須正視這樣的現實:人心民心已喪失殆盡、民族凝聚力幾近於無、祖國觀念日益淡漠、國人之間並無手足情誼、社會缺乏溫柔慈愛的眼光。國家(或祖國)民族觀念的認同、骨肉同胞的手足情誼,原本出自天然、從來根深蒂固,這裡既有血緣、家族、地域的延續、傳承,也有文化、習俗、心理的聯繫、依賴,一旦這種天然的感情被毀壞,將無從修補,結果是一個社會的分崩離析。

法國大革命的風雲人物聖茹斯特找出了造成上述局面的原因。他在一七九一年出版的《論大革命和法國憲法的精神》中寫道:「哪裡沒有法律哪裡便沒有祖國。因此,那些生活在專制制度下的人民(除非他們輕視和仇恨其他民族)沒有祖國。」一七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他在關於生計問題的演講中更進一步指出:「不幸的人民是沒有祖國的。」

在這海洋潮水般的人流中,我還記起歷史教科書灌輸給我們的一些觀念:我們是炎黃的子孫,五千餘年光輝燦爛的古老文明足以令我們自豪。但是,真正的歷史事實在於:炎黃即便是實有其人,他們也是四處征戰討伐、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首腦頭領,是統治者、壓迫者的祖先,我們這些卑微者絕不會有如此高貴的血統,我們其實不過是被他們奴役、踐踏的受難者的後代子孫。而所謂幾千年古老傳統燦爛文明不外乎我們祖祖輩輩橫遭蹂躪、世世代代「人相食」這一罪惡事實的代名詞,幾千年來,我們的祖先動輒被餓斃、砍頭、梟首、車裂、凌遲、腰斬、滅族,既無生存發展的權利,也從未爭到過說話的自由(往往只能道路以目)。由此可以推知,是那些甘為奴才幫凶的無恥文人秉承主子的旨意編寫了這樣的教科書,目的就在於愚弄矇蔽我們人民,以便永遠奴役下去。

奴役壓榨的結果便是朦昧、貧困,普遍的貧困朦昧則無疑成為滋生暴力犯罪的溫床。掌權者肆無忌憚地奴役壓榨人民,這是最嚴重的罪惡,也是導致其他罪惡產生的根源。廣州火車站周邊地區及我國領域內其他地區大量發生的各種罪惡足以威脅我們民族生存發展,而我們人民的悲慘境況無疑將導致更為嚴重的後果。

為了改善廣州火車站及周邊地區日益混亂的治安狀況,有關方面痛下決心,出動數千全副武裝的軍警,不舍晝夜地站崗巡邏,終於使這一地區的社會秩序有所好轉。武裝軍警的威懾可以說收到了一時之效,但問題並未真正解決。推而廣之,對於我們這個人口眾多、地域遼闊、日趨沉淪的國家,又該如何整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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