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衛星:太監拉著的歷史
培根認為,讀史使人明智。這句話只適用於西方。在漢文化語境中,讀史只能使人徒生絕望。偉大的哲人雅斯貝斯曾經表示過對東方循環歷史觀的不可理解。其實,不能理解的又何止他呢?即便身處其中的無數有良知者也不能理解啊!不僅不能理解,還不能接受。雅斯貝斯哪裡知道,在世界上史學傳統最為悠久、史書最為豐富的中國,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從未能從歷史中獲得過任何智慧.恰恰相反,全部二十六史,只需要看一史就夠了,因為其餘二十五史無非就是同樣的複製品而已。不知道是歷史造就了循環,還是循環本身就是歷史。一代又一代的讀書人就這樣在浩如煙海的史書中,重複著相同的悲慘故事。
我想起了一段歷史掌故。晚清之季,為推行修筑鐵路計畫,李鴻章不得不求助於慈禧太后的支持,因為朝廷上下,反對之聲沸反盈天。他和法國人進行了一次成功的廣告策劃。1888年底,自中海紫光閣、時應宮、福華門入北海陽澤門北行至極樂世界東轉抵達終點鏡心齋,全長約一千五百米的距離終於被鐵軌所覆蓋。法商還提供了一臺機車和六節車箱。那拉氏果然對這一新鮮玩意大感興趣,她的窮極無聊竟然成為了中國鐵路起步的關鍵。更耐人尋味的是,那拉氏皇宮裡的火車不用車頭牽引,而是由太監們拉著在鐵軌上滑行。這不能不說是世界鐵路史上的一大奇觀。
現代學人姜鳴為此感慨萬分,他這樣表達了對歷史的無奈:中國走向現代化的道路真是充滿了苦澀-----苦澀的曲折和苦澀的幽默。
而對我來說,則更多的是絕望。我的眼前不斷浮現著當年太監們拉著列車在軌道上滑行的情景-----這對世界鐵路史來說是一大笑話,對世界文明史來說,自然也是一大鬧劇。然而,我卻從這幅滑稽場景中更多的感受到了他的寓言性意義。-----應當說,這幅歷史場景恰恰正是全部中國文明史的縮影:我們的歷史就是這樣由太監,由太監文化導引前行的。時至今日,中國的現代性追求已持續了百年,尤其是近二十年來,更是創造了所謂世界驚嘆的奇蹟,然而,我的眼前依舊浮動著百年前的那一幕。對於我來說,中國當今的現代化,中國這百年的文明進程,依舊是太監及其文化的「傑作」 . 我不是一個言過其實的人,我更不會譁眾取寵,事實上,我對我的結論悲傷不已----
我無法逃避。
我們能否認我們的傳統文化是太監文化嗎?有人以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是儒家文化,有人以為是道家文化,有人以為是儒釋道互補,還有人以為是儒釋道雜以墨法……不管是哪一種,都只能是太監文化。儒家文化的終極旨歸是王權,墨家法家也是以王權為其哲學的中心。道家好像很超脫,其實只不過是反向性的以王權為旨歸。正是認同了王權的至高無上,老莊才千方百計告訴人們如何全身遠禍。以王權為旨歸的各類知識者都不過是太監而已,他們沒有超理追求之生命激情,沒有彼岸渴求之勇氣,沒有為真理一往無前之氣概。所有聰慧的頭腦都在王權面前彎下了膝蓋。他們是太監文化的創造者與維持者,也是太監文化的教化對象。到了本世紀,我們似乎有了一線生機,偉大的五四運動開啟了中國文化批判的先聲,然而,短短几年時間後,五四運動的文化批判為政治批判所取代,中國歷史上唯一的一次不以王權為旨歸的文化創造運動就這樣被傳統的太監文明吞噬了,歷史又回到了老路。近二十年來,我們似乎創造了奇蹟,別人這樣說,我們也這樣想,然而,事實上呢?我們所謂的奇蹟其實只是極少數人的私有利益,苦難與貧窮正在這片可恥的土地上以前所未有的猙獰肆虐著,大片大片的村莊荒蕪人煙,早已破產且徹底無望的農民們在富人的天堂------城市,垃圾一樣的苟延殘喘。而一直以來,似乎總在給弱勢群體一點無足輕重的同情的道德也終於完全撕下了臉上的假面具,肆無忌憚的叫囂著強權就是道德、金錢就是道德;無恥、下賤、淫亂、霸道、殘忍……就是道德。
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邪惡可以如此膽大包天?為什麼面對這樣可怕的末世圖景,總是有無數的人還要拚命的幫著塗脂抹粉?……其實答案從來就很簡單:我們的文化根本就沒有什麼變化,以前是太監文化,現在還是太監文化!
且看那些執掌文化霸權的所謂知識份子是怎麼說怎麼做的,我們就知道這樣的結論是多麼令人信服又是多麼叫人絕望啊!
如今,已掌握了歷史支配權利的知青們全部進入了對往事的流連忘返之中,他們高唱青春不悔,從不認為他們有什麼過錯,他們只是被欺騙了,他們的理想和革命激情是不能被抹殺的。他們用苦難換取了王冠。現在的一代人如果看了他們的書很可能把那個恐怖荒唐的年代當成一個英雄輩出的理想主義的偉大年代。-------誰能保證歷史不再重演如昨?作為群體的歷史支柱,知青一代人是這樣令人噁心失望,作為個人而其實負載著一個時代的意識形態、價值取向、偶像認同的文化重鎮們則更令人嘔吐。巴金是第一個呼籲要說真話的人,但這種呼籲並不能保證他就敢對歷史說真話,他的所謂講真話的<<隨感錄>>也沒有幾句有份量的真話------他可敢將矛頭直指罪魁禍首?他的自我解剖可到了挖心剖腹的地步?他是否有足夠的良知與勇氣發現中國文化是以王權為歸依的太監文化,而他也是這個時代一個可恥的太監?沒有!徐遲就曾指責他沒講幾句真話,倒是他的呼籲為他贏得了巨大的聲譽-----而這才是最主要的。蕭干說,人應多說真話,少說假話,如此圓滑,如此退路無窮,也難怪他一生八面玲瓏。到老抬轎子的人並不止於他們。錢鐘書呢?他和許多別有用心的人彼此心照不宣的將自己塑成了一尊神像,卻從沒聽他對文革的黑暗,對自己在文革中的怯懦有絲毫的反思與懺悔。錢鐘書的學術有多少份量也是很值得懷疑的。什麼時候學術能夠離開有良心有勇氣,敢於與不義作戰的思想呢?錢鐘書的沉默為自己營造了一件神秘的外衣,這件可以說是刻意裁剪的外衣讓他成為了當代最寬容最淡泊的聖人。然而,偉大的薩特卻義正辭嚴的指出,面對不義,任何沉默都是怯懦的可恥的------錢鐘書的學術也許是我們這個民族在一個罪惡的年代裡集體陽萎的歷史見證。如今,錢鐘書已死,然而,他的學術卻將他永遠的釘在了太監文化的恥辱柱上----在中國,在一切都以王權為歸依的中國,作為最高人格典範的聖人,實際上是王權最為倚重的太監------對國學有著深刻瞭解的錢鐘書如何連這也沒有考慮到呢?可見其實在沒有多少自知之明,如此而已。季羨林到了晚年,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復興似乎愈發信心十足了,他老人家的國學精髓是什麼呢?無非也就是他自己所說的,面對不義,要寬容一點,高姿態一點...這些老一輩的太監文化的旗手們畢竟是昨日黃花了,他們或則已死,或則離死不遠,而中青年的太監們則更以攻擊性的姿態出現。多年前,王蒙就公然宣稱要躲避崇高,王朔則叫囂我是流氓我怕誰,劉心武滿臉的揶揄:一個魯迅就夠了,要那麼多魯迅幹什麼,我們應該活得輕鬆一些。至於更年青的一代,甚至更更年青的一代,他們也好不到那裡去,他們正在拚命的鑽營,不擇手段,一切只為了做一個高級太監。
的確,做太監,生活是輕鬆的,只要你肯低下頭顱,只要你肯跪下雙膝,你怎麼樣都行。
還要列舉多少呢?我們可有絲毫改變?沒有。過去是太監們拉著車頭,現在依舊是,雖然面目更換了,骨子裡卻是一律。
歷史就這樣在浮華的繁榮,驚人的眼花繚亂與空前的新鮮中重複著相同的故事-----苦難而無聲的故事,無恥而叫囂的故事,下賤而自以為高貴的故事……時代在華麗時髦的外衣下依舊搏動著太監變態且萎縮的心臟。
就這樣,於我,歷史和現實合而為一,我讀著眼前正在活色生香上演的歷史,看到的卻始終只是百年前太監們拉著機車前行的情景------我知道自己實在是一點也不明智,但我詛咒各種各樣的循環,詛咒形形色色的邪惡、不義、不公,詛咒一切虛假的繁榮與苦難中的歌聲。我更詛咒這令我倍感絕望的絕望。
我詛咒,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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