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萬里教授抱憾辭世 中國再無人反對三峽工程
2001年8月26日下午3時05分,黃萬裡先生在他任教50年的清華大學校醫院 一間簡樸的病房悄然離去 --離開了這個他又愛又痛的世界。他愛它,是因為在他90年的生命裡,他獲得了常人難於企及的知識與智慧,享受過真正的愛與被愛;他痛,是因為他滿腔的熱忱遭冷遇,一身本事被閑置--而他苦難的祖國,他的正遭受專權、腐敗與無知荼毒的祖國,多麼需要他的奉獻。
他不要名譽、不要地位、甚至不計較20多年的右派冤案,只要當政者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在自己的業務領域把意見發表出來--從五、六十年代,他在流放改造的工地上等著;八十年代以後,在自己家中逼仄的書房裡等著。他一次次投書報刊,沒人登載;那就給管事的寫信,從學校到政協到人大到國務院到監察部,直到總書記本人--沒人理他……或者說,只有一個當權的人物客氣地回信致謝--可惜不是他的同胞:美國前總統克林頓。
他到底要說什麼?
1935年,黃萬里獲得美國康乃爾大學水文科學碩士,1937年,獲美國伊利諾依大學工程博士(該校第七名、中國人中第一名該學位獲得者),並在田納西工程實習,任TVA諾利斯壩工務員,比國民政府派員前往見習要早10年。26歲學成回國後,他歷任國民政府全國經委水利技正、水利工程師、涪江航道工程處長、水利部視察工程師,甘肅省水利局長兼總工程師;19 49年,任東北水利總局顧問1953至今清華大學水利系教授。如今,全國上下,從科學/工程兩院院士、水利系統、黃河長江三門峽三峽建設委員會大小幹員,有哪一個能在學歷資歷上與黃萬里一較高低,還不要說他作為科學家的良心、作為公民的責任感。
他以自己數十年的研究觀察,只想提醒當政者別再犯愚蠢的錯誤:國家浪擲幾百幾千億、百萬生靈塗炭、大好山河糟蹋。
這不是危言聳聽。他要說的,是萬萬不可在中國的命脈大河筑高壩。這話他在1957年說, 對於「造床質為泥沙」的黃河,是萬不可在三門峽筑壩的--沒有人聽。不到兩年,所有他預警的災難(潼關淤積、西安水患、移民災難)一一兌現。今天他又說,以中國的自然地理和經濟局面,「根本不許可一個尊重科學民主的政府舉辦(在長江三峽筑高壩)禍國殃民的工程」。這一回,他預警了蓄水後卵石淤塞重慶、四川水患、浩大的工程開銷和必將釀成禍患的移民安置。
在愛他、敬他、憐他的學生的推動下,在他去世前7天,搶著為他做了九十大壽。在有系領導參加的會上,當然只能說一些北京場面上允許說的話,但贏得最長時間掌聲的,則是子女賀詞中「他是一個誠實的人。他只說真話,不說假話;只會說真話,不會說假話。」--這究竟是一個科學工作者最基本的做人準則,還是共產黨治下的中國人最高境界?
如果他肯鑽營,黃萬里的一生可能完全是另一個樣子。
他的父親,前人大副委員長(這是非共產黨人士所能得到的最高位置)黃炎培。他不但沒有就勢攀緣, 1950年代只短短一段與共產黨共事(39歲的他被委任為東北水利總局顧問),就趕忙抽身退步回到學校。他以為大學課堂可以只做學問,卻不知當局要求知識人的,並不是他們獨立的學識與見解。1957年鳴放中一篇小說(《花叢小語》),把他推到「偉大領袖」 欽定的深淵。當年七月,人民日報為「右派惡毒攻擊」專辟的一欄的題頭「什麼話」,就取自毛澤東對他小說的批語「這是什麼話?」。
這樣大的政治壓力,別人可能早找路子、求庇護,起碼也縮起頭躲躲災,他卻在國務院「徵求專家意見」、但誰都知道要捧蘇聯方案、而且工地施工其實已經開始的會上,獨自堅持「 不可上」、爭辯七天。此後,在他警告的「黃河潼關以上將大淤」已經出現,他做不到冷眼旁觀,而是「頂著右冠,在工地勞動的業餘時間」,完成《論治理黃河方略》等論文。
他是清華最後獲得改正的「右派」,時年已經屆古稀。他沒有任何要求,只希望盡快投入工作:教書、著述,並有機會為籌備上馬的三峽工程貢獻意見。他一心想的是中國的水資源,是河流、是土地和黎民,根本不知他的見解是會妨礙人家陞官與發財的。決策不讓參加,教書總行吧?從78年開始要求,20年過去,到了 1998年大洪水,到了他已經89歲,才終於獲准給研究生授課。他換了一身白西裝,打上紅領結,莊重地走進教室。
他本可以在家安享天年,也可以隨子孫在國外享福。他不顧當政者的恨與嫌,一心只要工作。他的理由是: 「我是公費留學生,百姓供養我學知識,我還沒能報答他們。」
在他時昏時醒極度疲乏的彌留期間,他的兩名畢業於1958年的得意門生,來病房探視。他們走後,黃萬里向守侯在一旁的老妻要筆紙,寫下以下文字:
萬里老朽手啟 予 敏兒及瀋英夫婦弟妹:
治江原是國家大事,「蓄」、「攔」、「疏」及「抗」四策中,各段仍應以堤防「攔」為主。長江漢口段力求堤固,堤面臨水面,宜打鋼板鋼樁,背面宜石砌,以策萬全。盼注意注意。
萬里遺囑 2001-8-8 手筆候存
這也是他留在世上最後的話,心頭唸唸的,是長江水患對策。
與此相對照的,是三峽工程上最為黨所倚重的專家,中科院與工程院雙院士張光鬥。
去年春,病中的張專家獲得三峽工程副總管 (總管為國務院總理) 郭樹言的親切探視,過後將他的談話以 「 張光斗同志關於三峽工程談話記錄」 文件形式報副總理,總理及全國人大委員長。
張專家也談到防洪,他說的是:
「或許你知道三峽大壩的防洪能力比我們對外宣稱的要低,清華大學曾做過一份調查研究,政協副主席錢正英看過後曾以此質疑長江資源委員會,該委員會承認清華大學的這份報告沒錯。」
「但是,我們只能以降低蓄洪量到一百三十五公尺來解決這個問題,即使這會影響長江江面的正常航行。但記住,我們永遠、絕不能讓大眾知道這點。」
附: 黃萬里三次致書江澤民
第一封信
中國共產黨政治局常務委員會江澤民總書記,諸位委員:
敬祝十四大勝利成功,預祝諸位勝利領導我國社會主義建設。在此,作為一個無黨派科技工作者,願竭誠地,負責地,鄭重地向諸位提出下列有關水利方面的意見,請予批復。
一. 長江三峽高壩是根本不可修的,不是甚麼早修晚修的問題,國家財政的問題;不單是生態的問題,防洪效果的問題,或能源開發程序的問題,國防的問題;而主要是自然地理環境中河床演變的問題和經濟價值的問題中存在的客觀條件根本不許可一個尊重科學民主的政府舉辦這一禍國殃民的工程。它若修成,終將被?絞戚C公布的論證報告中存在的問題很多,還待從根本上重新審查。建議先用書面和集會方式對專題公開討論,得出可靠的結論,使大家明白;並即停止籌備各種工作,請先向人大備案。
附送《長江三峽高壩永不可修的原由簡釋》,內容如次:
1. 長江上游影響河床演變作為關鍵的造床質是礫亂卵石,不是泥沙。修壩後原來年年逐出夔門的礫卵石將一粒也排不出去,可能十年內就堵塞重慶港,並向上游逐年延伸,汛期淹沒江津河川一帶。
2. 中國水資源最為豐富,在全球為第一,不是某些人說的第六。中國所缺的是有水處的耕田。水庫完成後淹地五十萬畝,將來更多,用來換取電力,實不可取。詳見《論降水川流與水資源的關係》。
3. 三峽電站經濟可行性考慮到卵石沉積是不成立的,它比山區大中型電站要貴兩三倍。報告中的經濟核算是錯誤的。十八年內只有支付,沒有產出,也無以解決當前缺電的問題。
4. 三峽水庫對於長江中游防洪雖有幫助,但作用不大,而其代價是使守堤防洪時期加長,和利用的電能減少,實不可取。長江中游防洪當今迫在眉睫,除應加強堤防外,必須在堤身內建穴分流,長年送沙流向兩岸,以淤高其窪地,並疏濬江槽。
二. 長江中下游迫切需要汛期防洪,建議治理策略如下:
1. 中游除堤防外要加強疏濬,床沙排向兩岸窪地,任其淤高,不禁止圍湖造地。各大支流筑壩攔洪蓄水,亦以防旱。
2. 在揚州開一分流道,近路出海,加陡坡降一倍,以刷深中游江槽。同時在下游束水攻沙,增補田畝。分流道逐漸加大,江北清水增多,南通七縣變成江南。
3. 下游加多分流量,太湖區域全面疏濬,挖泥肥田;洪水宜導出吳淞江及瀏河,勿入太浦河,免淹上海市區。
三. 黃河乃是全世界最好的利河,今人把它看成害河,實為我水利學者的恥辱。它水少沙多,歷史上南北漫流形成25萬平方公里的黃淮海平原,全球最大的三角洲。我祖先修了兩堤,逐步加高成為懸河。今人恐懼洪水,不敢修閘分流,不知它正是一條自流淤灌的總干渠,足以解決華北平原缺水缺肥,恢復南北大運河。低設分流閘檻,可以刷深河槽,大增過洪能O,於是河治。大堤不再需加高,改成高速公路。黃淮海平原得以整體開發,可增加支持半億人口,詳見《論黃淮海河的治理與淮北平原的整體開發》,其主要措施如下:
1. 打開南北大堤約二十道閘口,低檻分流刷深河槽,北岸分流年200億方水,南岸100億方。首先打開人民勝利渠閘,引水天津;隨後再開運河南北閘。各派取複式斷面,固定住低水岸邊。
2. 停止小浪底壩工,改修三門峽壩,恢復其設計功能,並刷深黃渭河槽,確保上游農田。
3. 停止南水北調東線工程,江水只可抽到裡下河地區。該工程抽水70米水頭,經濟上不可行;將來恢復大運河,黃水南北分流,該工程將大部拆除。該工程是錯誤的。
4. 整治南北大運河,今線下移到黑龍港。
5. 整修南北大堤及原運河高地成為三條高速公路。
附三文。
順致敬意。
黃萬里 清華大學1992年11月14日
第二封信
中國共產黨政治局常務委員會江澤民總書記,諸位委員:
1992年11月14日曾函陳長江三峽大壩決不可修等水利方面的意見,附文簡釋有關技術問題,未見批復。而總理已赴漢口開始籌備施工。在此我願再度鄭重地負責地警告:修建此壩是禍國殃民的,請速決策停工,否則壩成蓄水後定將釀成大禍。
此壩蓄水後不出十年,卵石夾沙隨水而下將堵塞重慶港;江津北碚隨著慘遭洪災,其害將幾十倍於1983 年安康漢水驟漲21米,淹斃全城人民的洪災。最終被??#22365;,而兩岸直壁百米,石渣連同歷年沉積的卵石還須船運出峽,向下游開曠之地傾倒。航運將中斷一兩年。不知將如何向人民交代。
論經濟效益,此壩每千瓦造價三四倍於一般大中型壩,其經濟可行性並不成立。對比五年工期的大中型壩,設此壩施工期1995年至2010年,連續15年,按1986年物價,每年20億元中浪費達13億元,等於每年拋扔大海400萬噸糧食。此舉遠比美國胡佛總統1931年只一次沉糧於海以示眾,還要壯烈。完工後十年內陸續回收發電效益781億元,未必能抵償炸壩運渣,斷航,及淹沒損失。
詳情請閱前送的《簡釋》。拒說三峽問題規定不准公開爭辯。此事關係重大,願向諸公當面解說。單談卵石塞港問題只需一小時。若再談經濟問題,則外加半小時,質詢時間在外。擔保講得諸公都明白。
原來流域水利規劃必須具備治河(包括防洪),航道,灌溉,發電,供水等各種工程知識;並曾親歷其勘測,設計,施工,運行的經驗;此外還需要氣象,地貌,地質,水文以及工程經濟的知識;還須能對數學,力學方法和概率統計方法運算自如。這些要比一般土木工程的知識廣闊和深邃的多了。概括地說,水利規劃要求工程和自然地理學術兼備於一身,前賢有言在先。
技術人員中最早提出修建三峽大壩的美國專家薩凡奇只是專長於造壩和略曉壩址地質的土木工程師。但是1932年美國羅斯福總統創立田納西流域專區TVA時就未聘用他,而專任具有流域規劃經驗的Author E. Morgan領導和Sherman M. Woodward教授為顧問。這些外國專家我所熟知,曾在其下層工作過。一個甲子60年過去了,我國湧現出成千上萬位水利專家,但仍未聞有兼通工程和水文地理者在水利機關領導規劃。於是出現了這個截斷長江的高壩計畫,實際上不作可行性研究就該被否定。
希望黨的經濟建設科學化民主化要確實貫徹下去。切勿規定經濟建設可行性由行政當局事先決定。例如黃委主任王化雲曾對總工程師交代:「這個壩(小浪底壩)你先按6億元設計請款 」;又如萬里副總理帶了張某某視察引黃濟青導水工程後,就由計委批准施工,結果耗資10 億元,每年還須大量費用抽水,其費大於在青島煮海取水年一億立方米。對於與眾不同意見的建議從不答覆,甚至控制學術刊物不准刊登合理的建議,附送兩案件請審閱後轉交中央紀委。
順致 敬意
黃萬里 1993年2月14日 清華大學九公寓35號
第三封信
中國共產黨政治局常務委員會江澤民總書記,諸位委員:
前曾兩次勸告切勿修建長江三峽高壩,首次1991年11月14日,附送兩文,第二次1993年2月1 4日,附文請閱後轉交中紀委。現在另再送上《長江三峽高壩永不可修》河床演變問題論證一文,請予審批,並請連同前文發交有關機關,安排會議公開討論。
凡峽谷河流若原不通航,支流兩岸又少田地,像大渡河龔咀那樣,是可以攔河筑壩,利用水力發電的。儘管16年來這水庫已積滿卵石夾沙,失掉了調節洪水的能力,仍能利用自然水流的落差發電。但長江三峽卻不是這樣,這是黃金水道的上段,四條巨川排泄著侵蝕性盆地上的大量卵石進入峽谷,在水庫蓄水後,這些卵石和泥沙就會堵塞住重慶港,上延抬高洪水位,淹沒田地。那裡水源豐富,生活著一億多人口,缺少的正是耕地。凡是這樣的地貌,決不可攔河筑壩。所以長江三峽根本不可修高壩,永遠不可修高壩。當年孫中山提出這一設想後,可惜沒有一個學者能做出科學的解釋,至今也只我一人,說明這是不可行的。隨後也就不會有美國薩凡奇的建議,也不會有一群工程師湧向美國學習筑壩的經驗,其實這些技術還停留在幼稚可笑的階段。更不會向加拿大乞取可行性研究經費,更不會有黨代會人代會和半個世紀的討論。這些都是科技低落的後果,雖不單是我國,但今準備施工了,領頭的「專家」 應負刑事之責。
論經濟效益,此壩每千瓦實際造價之高,可以打破世界記錄。且不論攤派到發電的靜態經濟成本按1986年物價300億元是否屬實,並縮短工期為15年,投資逐年平均分配,到完工時實際投入為666.45億元(見《簡釋》文)。但是審核的報告竟按開工時的成本計算,若也按15年工期,則僅159.54億元。這樣,縮小了造價成為1/4,即隱瞞了實價的3/4。這樣,經濟可行性自然就成立了。這一錯誤,凡建設領導都該懂得而負責。
所以長江三峽高壩不僅因其破壞航運和農業環境而不可修建,而且其本身價值也不成立。三峽電站20年內只有工費支出,沒有電費收入,國家財力不堪負擔。理應從速修江西湖南山區所有大中型電站,以供應東南各省電能燃眉之需。
作為共和國的一個公民,由國家培養成的,從事了60年水利工作者,眼看著國家和以百萬頭顱換來的堅強黨組織誤入陷阱,自覺有責任忠告,也應依憲法「對於任何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有提出批評和建議的權利,對於任何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的違法失職行為有向有關國家機關提出申訴,控告或者檢舉的權利」。凡對技術複雜的問題例應公開討論,豈可即下結論,申稱「一定要上」,犯有欺國之罪,向監察部舉報外,也對總書記等對我兩次警告未予批答,深為詫異。未知曾否考慮按憲法「對於公民的申訴控告或者檢舉,有關國家機關必須查清事實,負責處理」這一條,發交有關機關處理。當年黃河三門峽修筑前爭辯,只我一人反對修筑。現在雖有許多人反對修建長江三峽霸,但又只我一人從根本上徹底反對,申稱是對國家經濟不利。可能諸公相信群眾多數,我個人仍希望公開爭辯。
未見批答,工程已準備進行,難望輪臺有悔詔,只得將此案披露中外,或可免這一災難於萬一。
順祝 進步健康
附文
黃萬里 1993年6月14日 清華大學九公寓35號
戴晴附記:
三封信如石沉大海,1994年1月25日,黃萬里以舉報人的身份致信「中紀委、監察部合署舉報中心」, 「舉報國務院在長江三峽高壩修建問題上,置本檢舉人勸阻說理於不顧,違背憲法 『對於公民的申訴、控告或者檢舉,有關國家機關必須查清事實,負責處理』的規定。雖此壩業經人大通過由國務院定期動工修建,但國務院不能卸卻核定該壩修建可行性成立的責任。請監察部舉報中心查明處理。」
仍舊置之不理。
2000年4月,黃河問題越來越突出,他又把自己治理黃河和長江的意見,寄給國務院的總理和副總理。依舊沒有理他。這年他已年屆89歲,且處於癌症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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