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都覺得這樣對不起老祖宗」
11月26日,記者作為一個普通參觀者,去了故宮。
記者是聽到不少近期去過故宮的人說那裡「髒不忍睹」特意前往的。
走到故宮售票處,才知道票價已經不是記憶中的20元。門票30元,連票50元。
那天,北京剛下過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儘管有些宮殿的台階上因為積雪未化,走起來要小心翼翼。但是,看起來參觀的人們都挺興奮,扒在大殿門口的柵欄上向裡面張望一下,就開始忙著拍照留念。
繪畫館裡正在展出的是明清戲曲人物圖冊,偌大的展廳裡觀眾寥寥。展櫃中的感應燈隨著人的腳步輕重忽開忽滅。聽說前些天有個一級藏品的展覽,觀眾多一些。多長時間換一個展覽沒準兒,但「現在這個展覽春節前肯定不會換了」。當我向保管員說到上次來這裡好像沒有開館,他說︰「這裡開了5年,經常閉館整修,短的3天5天、10天8天,長的停過一年。」
「都整修什麼?」
「那我們就不知道了。」說完,他警惕地問我︰「你是幹什麼的?」
當他得知我是記者後,說︰「難怪,一般觀眾沒問這麼多的。」對我再提出的問題,這位男士則基本緘口不答,只說「我們有紀律」,「那我們可不知道」。當我問起如果展櫃的玻璃髒了由誰來擦,他回答︰「這涉及幾個部門的分工問題,不好說。」
走進珍寶館,如果你不是第一次來這裡,可能會覺得陳列的展品和以前看到的差不多。你的感覺沒有錯,這裡的保管員說,珍寶館自1990年到現在,展品一共只換過3件。
瀏覽一件件精美的展品,不用特別仔細,就能清楚地看到那些玉璽、金樽等「珍寶」上厚厚的灰塵,玻璃罩上有明顯的手印和油漬,作襯墊用的紅綢子已經快變成「灰綢子」了。抬頭看看,大廳的房樑上也滿是塵土。
我問坐在一邊的保管員︰「這裡面那麼髒,沒有觀眾提意見嗎?」
「怎麼沒有啊,好多人反應,尤其是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的華人。我們也沒辦法,我們是』開放部』,只負責地面和玻璃罩外面的清潔,裡面的不歸我們管。我們和頭兒說了,頭兒說管你們自己的事。」
「你知道有多長時間沒清掃過了?」
「至少也有兩年了。」
「有沒有規定這事兒歸哪兒管呢?」
「當然有了,我們的規章制度厚厚幾大本,跟『著作』似的。」
這位保管員到故宮已經有10年了,他說︰「自己都覺得這樣對不起老祖宗,對不起觀眾。」
聽人說,鐘錶館裡的鐘錶原來是可以表演的。當我向那裡的保管員問起此事時,他說︰「嗨,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現在只有特別重要的客人來時才有表演。」
「那一般的觀眾呢?」
「看錄相啊。」他指了指掛在展廳中的電視機。
我四周看了一圈,在鐘錶館裡一共有8台電視,那天只有一台電視既有聲音又有圖像,有兩臺有圖像沒有聲音,其餘的都沒有開。屏幕小,離開五六米就看不太清楚了。
播放的錄相片演示了一些鐘錶走動起來的樣子。只是錄相帶色彩和圖像質量都很差。保管員說,這部片子放了得有10年了。
九龍壁前,我看到七八個中國人忙著拍照合影,而一群老外卻在很認真地讀邊上簡單的介紹牌,還圍著導遊問這問那。
記者特別留意了,在所有的大殿前,認真閱讀介紹牌的中國觀眾都不多。在珍寶館裡,看著一件件精美的展品,聽到的感嘆大都是「皇帝老子真有錢」。
戴維是某跨國公司管理人員,這是他第二次來故宮,今年夏天來過一次。我在故宮書店遇到他時,他正在翻看架上的圖書,但最後沒有買。這個去了世界不少國家博物館的美國人,談起對故宮博物院的印象時說︰「這裡不太像博物館,只是像個宮殿。」
戴維因為工作的關係,經常有機會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他說自己對不同民族的文化很有興趣,所以每到一個國家,都會去當地的博物館看看。比較熟悉的有英國、法國、德國,當然還有美國,和他所去過的那些國家博物館比起來,故宮的導遊手冊最簡單。他拿著一本故宮的英文簡介,翻著給我看,說︰「這個太簡單了,我希望能瞭解更多的東西。」
「你覺得失望嗎?」
「我本來也沒有很高的期望。」他聳聳肩。
故宮每年展出的文物不到總量的1%
不滿意的不僅是觀眾。
一位曾在故宮和國家文物局都任過職的老領導說︰「別說現在的博物館沒有為觀眾服務的意識,有些博物館的管理者,甚至沒有博物館意識。」
「您所說的『博物館意識』指什麼?」
「簡單地說,就是要弄清楚博物館是什麼機構,博物館是幹什麼的地方。觀眾來博物館不是來吃飯睡覺,也不是來買東西的。」
他接著說︰「博物館不是不能賣東西,但要看賣什麼。你去看看,我們有些博物館什麼都賣,煙、酒、襪子、還有女人內衣,快和商店差不多了,而且很多還是騙人的假東西。」儘管這位已經退居二線的老同志在答應接受採訪時比較勉強,而且一再申明只說普遍現象,不針對某個單位發表評論,說到這兒時,他還是有點抑制不住地激動。
「國外博物館硬體比我們好,他們可以利用很多現代科技的東西,看那樣的展覽真是享受。可我們也有自己的優勢,那就是我們的藏品豐富。目前全國大約有1800家博物館,館藏文物有近2000萬件,但這個優勢現在沒有發揮出來。」
據瞭解,北京故宮博物院也存在這個問題,這裡館藏文物近100萬件,而每年展出的文物只有8000多件,不到總量的1%。
這位老領導認為,博物館為觀眾服務最主要的手段是展覽。博物館有三個主要職能︰收藏、陳列、教育,目前世界上比較重視的是「教育」作用。要發揮這個職能,關鍵就是把陳列搞好,把藏品儘可能多地給觀眾看,讓藏品發揮作用。
他說︰「臺灣的故宮博物院,展品一年換幾次,我們有些大博物館,10年、5年展品都不換,怕麻煩,怕丟,這就是差距。」
(據《世界博物館大觀》一書所寫︰臺灣故宮博物院館藏文物62萬件,經常陳列的展品有2萬件。每3個月輪換更新一次,每10年為一個週期,可把全部藏品分期陳列一次。---記者注)
他提到不久前去的西安秦陵兵馬俑︰燈光效果很差,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清;粗製濫造的旅遊紀念品……
說到與國外相比,最大的差距在哪裡,他說︰「我們的管理水平不行。」
「管理水平主要表現在哪兒?」我問。
「管理者的水平。你看看現在博物館行業裡,真正懂業務的領導有幾個?」
這位老同志不願透露姓名,而且只接受電話採訪。
「這不能怪觀眾,是我們做得不好」
故宮博物院宮廷部的劉潞研究員說︰「故宮作為博物館的功能,很多並沒有開發出來。導遊手冊又老又少,都是七八十年代的東西。很多人把這裡當做公園,當做旅遊景點,而不是尋求知識的場所。」她說,「這不能怪觀眾,是我們做得不好。」
劉女士到故宮已有20多年,最近在一本書中看到了一段描寫故宮的段落,令她感慨良多︰「60年前的問題,到現在有些還仍然存在。」
她拿出那本名為《人物風俗制度叢談》的書,作者是歷史學家瞿兌之。打開到描寫30年代的故宮庫房的段落:「庫房的窗,但有檻而無紙,裡面的塵土幾乎有一尺厚。」我看到這幾句話下面畫了紅線。
我說起在珍寶館見到的灰塵,她說,櫃內的文物,原來是歸陳列部管。制度也有,她記得過年過節都要清除,但漸漸地就沒了著落。「來了國家元首,陳列室才大掃除,前一陣克林頓來時打掃過衛生。」
「一說起來,就是我們是老大,文物藏量佔全國七分之一。我們只強調硬體不行,古建築不能這不能那,不說人員素質和管理這些軟體上的問題。」
「制度不是沒有,但到目前為止,缺乏一種有效機制來監督和保證制度的貫徹與執行。」
在故宮為慶祝建院70週年出版的《故宮博物院歷程1925-1995》一書中,我也看到如下文字︰全院規章制度119個,共計20萬字……但在執行這些規章制度中,存在的最大問題是有章不循和執行規章制度不嚴。
故宮在澳大利亞辦展覽時,劉潞曾經在那裡呆了近半年時間。
「陳列室沒有灰塵就不必說了。管理人員都穿著漂亮的制服,疏導觀眾,回答詢問,態度非常友善。」
「悉尼博物館和珀斯博物館,他們辦每個展覽之前,都有範圍廣泛的論證。從申報選題,到選題之間的競爭,到方案的論證,一直到最後的成果,都是在學術的、研究的基礎上做出的。」
「故宮的展覽長期以來對觀眾的需求重視不夠,我們的展覽辦過後,能出論文的不多。博物館展覽不僅僅是擺東西,更重要的是根據觀眾的需求,通過展覽向觀眾表述文物的內涵和價值。」
「比如吧,」她說到自己看過陶瓷館後的感覺,「對於像我這樣有點文化的觀眾,我希望知道的不僅是溫度啊,粘土啊,吸水率啊,我還希望你能解釋一些問題,比如為什麼制瓷技術在宋朝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而唐朝國力最強的時候卻沒有做到?」
在澳大利亞劉潞還遇到過一位來自臺灣故宮的講解員,對方說他們對講解員的要求是大學本科學歷,會兩門外語。「你能想像嗎?在故宮的業務部門,到現在都沒有一個博士,來的大學生有不少呆兩年就走了。」
「建築本身也是文物,可你看看,亂搭亂建的事一直沒停。70年代拆了皇帝的御茶膳房,蓋了一個變電室,當時我也去拆了。現在,又在西角樓下蓋了個供職工文娛活動的『多功能廳』,雖然是古建風格,可這是要破壞故宮整體格局的呀,這種蠢事太多了。」
劉潞說:「對於像故宮這樣的全國重點文保單位,又是聯合國承認的『世界遺產』,這是全人類的文化瑰寶。故宮建築的任何變動,都要有依據,而不應只是根據眼前需求,隨意拆遷搭建。」
她嘆口氣,「沒法說,簡直沒法說,你說讓我說什麼呢?」劉潞在說話中,隔一段時間,便會感嘆一句「沒法說,真沒法說」。
「我剛進故宮的時候,單士元老先生和我說,『故宮是個大學校,只要你願意幹,就能成為專家』。的確,故宮是一座寶山,可寶山是死的,要有人來開發呀。」
劉潞認為,博物館是人實施終身學習非常好的天地,中國人尤其要知道歷史,年輕人如果不瞭解歷史,會把自己的優勢失掉。她說,在國外博物館,學生大約要佔參觀人數的三分之一,經常能看見老師帶著學生去免費參觀。
「社會對文化資源的利用還非常不夠,說起來就是我們歷史悠久,但是老祖宗怎麼好,為什麼好,對我們瞭解今天有什麼益處,其實很多人並不清楚。」
記者從12月初開始與故宮領導和院辦聯繫採訪,至今一直沒有得到明確的答覆。
12月2日。院辦陳主任在電話中詢問了幾句記者的採訪主題後,說︰「你這算是一個常規採訪吧,這兩天領導都有會,恐怕沒有時間。」
12月4日。記者再次與故宮院辦聯繫,並按要求傳真了一份採訪提綱。陳主任說,問題有很多人反映過,我們也感到很痛心,但有些事涉及到部門之間的協調問題。我們也在做工作,不是天天睡大覺。
其間,記者曾直接打電話給故宮黨委書記、副院長譚斌,提出採訪要求,譚副院長表示院長的活動要由院辦來安排。
12月7日,星期一。記者再打電話到故宮。陳主任說已經將傳真送交譚書記和主管業務的楊新副院長,但他們什麼時候有時間還不知道。他說︰「這個星期是肯定沒有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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