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和丁玲互生好感 为何最后却无疾而终?(组图)


丁玲是受五四运动启蒙的新一代女作家。(图片来源:网络图片)

现在想起来,真应该把那件格子外套送给丁玲。八十年代初,丁玲和陈明接受三联书店邀请访港,潘耀明先生要我帮忙接待,使我有机会接触这位曾经风靡文坛的女作家。

丁玲1904年出生,我有幸见到她的时候,这位毛泽东为她写诗,胡也频、沈从文、冯雪峰为她倾倒的女作家,已经是年近八旬的老太太,一头银发,满脸沧桑。而我,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助编。以我的经历和学识,说实话,是不可能真正了解丁玲的。可是,也因为差距实在太大,丁玲把我当“小孩”,我觉得她在我的面前很放松,一点“防备”都没有,我得以见到真真正正的毫无掩饰的丁玲。

丁玲近八旬:挺爱美的 穿大红毛衣

丁玲来的时候是秋冬时节,每天带他们夫妇走来走去,我穿的都是同一件外套:米黄色底,深咖啡格子,是粗绒的。丁玲三番五次说那件外套漂亮。年龄大了,可能老太太忘记已经称赞过,还有,就是的确很喜欢那件外套。

可是我只有那么一件外套,送给她我穿什么呢?当然可以再买一件,香港还怕没有外套卖?可是我那时薪水低,又要交租房交家用。记得我去参加罗孚为丁玲和傅聪所设的晚宴,座上还有舒巷城、黄继持、刘以鬯、小思、施叔青等名人,我穿的是银行的旧制服。我已经离开那家银行而投身出版界了——谁叫自己要从“金融界”跑到“出版界”来拿低工资呢?

年近八旬的丁玲,其实还是挺爱美的。她的外套是一件大红毛衣——我觉得“红”最能代表她的性格。三十年代的女作家,如果用颜色来代表,我想冰心是白色的,萧红是灰色的,杨绛属于紫色,近年愈来愈红的张爱玲,读她的作品,我脑子浮现的是银色。

爱美是天性。可惜因为“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和“丁玲、冯雪峰右派反党集团”的罪名,被下放北大荒劳改长达二十载的丁玲,已经不懂得什么是“美”了。贵为宴会嘉宾,她穿一条松紧腰带的黑裤子,松松垮垮,加上碎花布上衣,怎么看,都像一位乡村婆婆多过独领风骚的前卫女作家。

可是,1927年,年仅23岁的丁玲就写下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具小资情调的《莎菲女士日记》,写知识女青年的精神空虚和性苦闷,追求爱情,宣扬个性解放。鲁迅、茅盾、叶圣陶等人曾为此叫好。茅盾说:“莎菲女士是心灵上负着时代苦闷的创伤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绝叫者。”

假如像刘绍铭教授所说,张爱玲是王安忆、黄碧云、须兰等女作家的“祖师奶奶”,那么,丁玲可能就是李昂、施叔青、林白等人的“祖师奶奶”了。

年轻的丁玲:一点儿忧郁 一点儿轻狂

年轻的丁玲,我当然无缘得见。但我见过两张很传神的照片。一张是她20多岁“莎菲女士”时期的半身照:身穿皮草背心,短发绕在耳后,头微侧,又长又弯眉毛下,一双眸子向下凝视,鼻管挺直,嘴唇丰满。那是一张很有个性的脸,带有一股摄人的气质。少女时代的丁玲发过明星梦,还被上海电影公司录取。后来她感觉明星圈男女关系太乱而退出。另外一张出自美国记者史沫特莱的镜头。这一张样子比较成熟。长发,右手手腕支托着微笑脸颊。照片最特别之处是散发一股浓浓女人味。丁玲的“女性感觉”我认为自始至终都是相当强烈的,包括她的外表也包括她的作品。

丁玲原名蒋冰之,湖南人。她和毛泽东是同乡,又是毛的元配杨开慧的同学。丁玲的父亲曾留日,但早亡。她母亲是极能干的女性,不仅带大丁玲姐弟,还创办了学校。

年轻的丁玲热情大胆有才华,个性反叛。《莎菲女士日记》其实就是她自己的写照。曾经十分仰慕她跟她一起办文学刊物,与胡也频三人同住一屋檐下的沈从文这样评价丁玲——

大胆地以男子气分析自己,为病态神经质青年女人作动人的素描,为下层女人有所申述,丁玲女士的作品,给人的趣味,给人的感动,把前一时期的几个女作家所有的爱好者兴趣与方向皆扭转了。……丁玲女士的作品,恰恰给读者们一些新的兴奋,带点儿忧郁,一点儿轻狂,攫着了读者的感情。到目前,复因自己意识就着时代而前进,故尚无一个女作家有更超越的惊人的作品可以企及的。

近日读天地新书叶兆言的《陈旧人物》,里头有一篇〈张爱玲〉,也谈到了丁玲——

女作家的走红向来比男作家凶猛。在张爱玲成名的几十年前,丁玲女士也是如此。记得读研究生时,一位在现代文学研究方面极有成就的老师说过,丁玲一出现,她几乎就取代了冰心的位置,冰心火爆得更早,这种取代之说有些夸张,也不准确,但是有纪实的一面。张爱玲的出现,也有取代丁玲之势。冰心的文章以爱心和提出问题取胜,丁玲却是以她的反叛和浪漫精神获得读者,张爱玲和她们都不一样。张爱玲的小说要丰富得多,而且她显然不喜欢她的两位前辈。

 


一张是她20多岁“莎菲女士”时期的半身照:身穿皮草背心,短发绕在耳后,头微侧,一双眸子向下凝视。(图片来源:网络图片)

毛泽东称她: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人都是复杂多面的。丁玲经历这么多,本人就是一部传奇,不可能只有一面。但我接触她时间有限,我见到的确是一位爽朗亲切可爱的老太太。

在文化界的座谈会上,她一上来就说:“这位是舒非,不是我那位莎菲!”所有的眼睛都望着我,令我窘极了。丁玲紧紧握着我的手。她个子并不高大,但手掌厚,手指粗,手心温暖。

这真不像是一双拿笔的手,倒像是一双握锄头的手。我想像少女时期的丁玲一定不会是这样一双手。这双手怎么能写得出《莎菲女士日记》?丁玲出身富裕家庭,父母都是知识份子,她年轻时漂亮,小资情调浓烈,绝不可能拥有这么粗糙的手掌、这么粗硬有力的手指。

在往后的时间里,这双手一直拖着我:爬楼梯,上天桥,过马路,乘车,逛商场……大家相处得很好,我感觉到“手”对我的友善、信任和好感。

送走丁玲之后我就开始后悔了,这个后悔已经后悔了几十年了。后悔当初不敢问她:“你爱过毛泽东吗?你跟毛泽东真的有过一段情?”其实好几次都有机会,可是话到嘴边,却一一错过。

1933年,29岁的丁玲被国民党特务绑架,从上海押送南京软禁。3年之后,共产党将她解救出来,送她去延安。当时赴延安的文化人极少,女作家更是凤毛麟角。为表示欢迎,党中央在窑洞里召开盛大开欢迎会,毛泽东还为丁玲填了一首词〈临江仙‧赠丁玲〉——

壁上红旗飘落照,

西风漫卷孤城,

保全人物一时新。

洞中开宴会,

招待出牢人。

纤笔一枝谁与似,

三千毛瑟精兵,

阵图开向陇山东。

昨日文小姐,

今日武将军。


毛泽东和丁玲在延安合照时,形象大变,威武雄壮。(图片来源:网络图片)

丁玲讲故事:封三宫六院 有帝王思想

说延安时期的毛泽东对丁玲一直另眼相看,丁玲不必通报就能自由进出毛的窑洞。晚年的丁玲说过两件事——

在延安的时候,我经常到毛主席住处去。差不多每次去他那里,他都用笔抄写自己写的诗词,或是他喜欢的别人写的诗词。有一次,毛主席突然问我:“丁玲,你看现在咱们延安像不像一个偏安的小朝廷?”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就回答他:“我看不像,没有文武百官嘛!”“这还不简单呀!”主席马上把毛笔和纸推到我面前,说:“来,你先开个名单,再由我来封文武百官就是了。”我没有开名单,只报人名,反正是开玩笑嘛。毛主席一边写人名,一边在这些人的名字下面写官职,这个是御史大夫,那个是吏部尚书、兵部尚书什么的,还有宰相、太傅等等。弄完了这个,他突然又对我说:“丁玲,现在文武百官都有了。既然是个朝廷,那无论大小,都得有三宫六院呀!来,来,你再报些名字,我来封赐就是了。”一听这个,我马上站起来说:“这我可不敢!要是让贺子珍大姐知道,她肯定会打我的。”

另外一次也是我去毛主席的住处,他怀里正抱着一个男孩。我们正聊着,小孩突然撒了一泡尿,毛主席的衣服弄湿了一大片。这时候毛主席不但没有生气,反而高兴地对我说:“丁玲,你说说,这是不是太子尿呢?”说完,仍然抱着孩子,用一只手把纸铺开,竟填起歌颂太子尿的词来了。这首词,在反右之前,我还记得清它的主要句子,这么多年了,我老了,经过那么多折腾,现在我是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这尽管是玩笑,但也确实说明了毛主席的头脑中确实有帝王的思想啊!

丁玲是受五四运动启蒙的新一代女作家,她追求的理想恰恰是反帝反封建。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可以想像,丁玲听到毛泽东这番话,在心中投下的石头有多沉重。是否从此她对毛不再景仰和崇拜?不得而知。但去延安之前的丁玲曾经是视毛泽东为偶像的。

还有一个传闻,说毛曾经喜欢丁玲,但丁玲不喜欢毛而喜欢彭德怀。

我们可以将丁玲和江青作一比较,虽然丁玲对江青毫无好感。聂华苓在回忆丁玲的文章里说,丁玲提起江青时很不屑地撇撇嘴。

我想丁玲刚到延安时,毛泽东和她两人假如互生好感,最后也会是无疾而终的。毛泽东和丁玲追求的太不相同了。能想像一位爱情至上的小资女作家会觉得三宫六院无所谓?江青当然不同。她不是作家。更重要的是她比丁玲有政治野心。江青小丁玲十岁,时髦漂亮,她到延安比丁玲迟,是1937年秋天,未及一年,毛就跟贺子珍离婚而娶了江青。

据说毛泽东邀请丁玲参加婚礼,丁玲没去。这事曾引起不少揣测。

瞿秋白评丁玲:飞蛾扑火 非死不止

我编过丁玲的文集。那个集子是陈明选编的。编辑之仔细认真令人吃惊。几乎每一页,都见到陈明的蝇头小楷。字写得极为工整漂亮,或改一个标点,或改一个错别字,甚至全书的用字都做了统一。这样一部原稿,其实已经可以看见陈明对丁玲的一往情深。

陈明1917年出生,比丁玲小13岁。他们在延安结缘。第一次认识是看话剧,陈明在台上演高尔基名作《母亲》里的“伯夏”,丁玲在台下鼓掌。后来陈明做了丁玲的助手。他们相恋后阻力很大,年轻的陈明因受不了压力而跟剧团里一名年龄相若的女演员结婚。新婚夫妇一起拜访“领导”丁玲。敏感的妻子从丁陈的眉稍眼角发现他们才是真正相爱的人。这位通情达理的新婚妻子选择离开陈明而成全丁陈。他们苦恋了5年才结合,当年丁玲38岁,陈明25。

丁玲从1955年开始就落难,前后长达24年。陈明自动请求跟随她到北大荒,接受劳改。“文革”期间,一同挨打挨斗,一起到秦城监狱坐牢。他们一道经历的苦难没法在这篇文章说清楚,假如没有陈明,丁玲肯定活不下来。

到了我在香港跟他们认识,丁玲已是老态龙钟的阿婆,而陈明才六十多,身体还很健壮。我亲眼看到陈明一手一只皮箱,健步如飞。陈明照顾年老的丁玲就像照顾一个小孩,肥腻的东西不能吃,糖也不能多吃,要多吃蔬菜和水果。

在陈明面前,80岁的丁玲像个小女孩,很会撒娇。我亲眼看见丁玲为了要吃路边的糖炒栗子而不停摇晃陈明的手臂,说:“不买就不走。”娇憨可掬。聂华苓也说,他们在爱荷华树林中散步,丁玲把头靠在陈明肩头,好像一对年轻恋人。

丁玲是1986年3月4日去世的。弥留之际的丁玲,梦中醒来,紧紧握着陈明的手,用微弱的声音说:“你再亲亲我!”说:“你这辈子太辛苦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丁玲将陈明应该找个老伴写进了遗嘱,丁玲去世之后,陈明依照丁玲的遗嘱续了弦。

瞿秋白第一次见丁玲就给她八个字的评价:“飞蛾扑火,非死不止”。

再怎么大红大紫的女作家,始终都是一名寻常女子。

 

(原文标题:琐忆丁玲:飞蛾扑火,非死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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