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翔:忆李怡(下)(组图)
亲朋好友在台北悼念香港时事评论家、自由专栏作家李怡先生。(图片来源:淳音/自由亚洲电台)
李怡先生以87岁的高龄离开我们,凡认识他的人,无不扼腕长叹,惋惜不舍。他一生笔耕不辍,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在大陆以外的华人世界里,他的思想影响了足足三代知识份子。
(接上期)
李怡的内疚与遗憾
李怡在他的回忆录中,有不少对这一阶段思想状况表示悔疚的文字。他时常谑称自己是“青年误导师”1,这是因为他在这个阶段往往被受他影响的年青人尊称为“青年导师”之故。他觉得,自己把青年人引入“亲中共、爱社会主义中国”的歧途。他说,当年“我也常被邀到各大专学校演讲。大致是为中国说好话,解释大专学界对中国的疑虑。那时有学生称我为“青年导师”,后来我觉悟,深感愧疚,于是自嘲是“青年误导师”。他坦承:“对于我过去的错,和被我误导的人,我深感抱歉羞愧”2。又例如:他说:“我坐在出境大堂的椅子上,想到自己过去为中共政权辩解,而现在当困境临到自己身上,我无法为不仅不合理、而且是荒谬已极的倒行逆施作任何辩解。我以前做的事,是不是错了?”3
黄永玉为李怡所绘的速写暨张佛千所撰的嵌名联。(图片来源:Yylamcat/Wikipedia/CC BY-SA 3.0)
李怡确是应该感到内疚的,因为他在办《七十年代》的时候,已经知道中共的黑暗,也知道社会主义中国的真实状况。他太太梁丽仪在大陆受文化大革命迫害的遭遇他是知道的,他每次返大陆探亲产生的莫名恐惧也是真实的。他每次从大陆返回香港时,“我如释重负,几乎半跑地回到港境”4,这个感受,同当年香港人叫深圳做“心震”(粤语两者是谐音)一样,一返大陆就会产生一种恐惧感。这些认识都在他未创办《七十年代》之前。况且,他在1970年创办《七十年代》之后,很快便“理想破灭”。在他的回忆录中,他两次强调1970年三到六月期间他的理想已经破灭5。
既然他在办《七十年代》之前早就知道中共和社会主义中国的真相,既然他在《七十年代》创办之后不久就“理想破灭”,那么他在《七十年代》的文章客观上就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些具有欺骗性的文字了(起码是回避真相)。当然我们可以接受他的解释,即那时虽然看穿中共的虚伪,但仍然希望这些问题都是可以逐步解决的,因此常常以“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这个传统中共的说辞为自己开脱,而继续愿意为中共涂脂抹粉将近十年之久。在这点上李怡是的确误导了不少知识份子,所以他是应该内疚的,也是应该“深感抱歉羞愧”的。
他对当时自己面对的矛盾有这样的解释:“对当时的我来说,爱国主义、社会主义曾经是我的想像共同体。但社会主义祖国的极左思潮,尤其是对毛的歌颂,已经到了违反常识的肉麻程度,我的想像共同体有些动摇了。只不过否定自己是痛苦的事,我仍然期待中国的不合理现象会改变。更重要的,是我既在左派机构工作,妻子又在大陆生活,这种想像共同体已经与事实共同体及利益共同体结合在一起。我只能在事实共同体中,寻找个人的发展空间”6。笔者唯有接受他这个解释。
李怡终于醒悟
李怡难得的地方,是他有一般人不太具备的自我反省精神,他一旦幡然醒悟,就不惜牺牲个人利益与中共割席,改弦易辙走尊重事实,尊重良知的道路。
以李怡当年在中共系统内的地位,他是可以飞黄腾达的。虽然在中共实行改革开放前,香港的左派都要承受低工资的煎熬,但在中共改革开放后,鼓励大家“下海”经商,左派关系可以一下子变成发达的重要条件。与《七十年代》同期(但略靠后)的还有两份左派外围刊物《镜报》和《广角镜》,都是肩负替中共宣传的任务。《镜报》的负责人获中共的犒赏,是独家代理一只名贵中药,因而发了大达。《广角镜》有一个编辑(按:不是翟暖晖,他为人正直,晚年还发表文章批判中共,并以85高龄参加港人的抗争示威游行)则利用该杂志的亲中背景派生出一份军事刊物,然后以此与中共军方合作做起军火仲介来。有一次笔者在北角天后地铁站偶遇他,他洋洋自得地告诉我,他在柏景台(天后地铁站上的豪华住宅)有好几个单位(我当时心想,谁还敢说在左派工作要挨穷)。所以当时的李怡,如果以他在左派的条件,以及《七十年代》受重视的程度,要像其他杂志老细一样发达是绝对不难的。
但李怡没有这样做,他为了坚守真相和良知,宁可选择一条甘贫如饴的道路,他在接受《苹果》记者访问7时坦承要经历一个痛苦的挣扎过程:
“最痛苦是思想独立,现实环境却很难分割。”
“有好多挣扎,因为我与左派关系好深。”
“挣扎什么?”记者问。“利益。”
“什么利益?”
“离开左派阵营,太太要离开左派工作单位,每个月提供的住房,不能再住,现在说来长篇。”
在李怡自己的回忆录里,也有类似的表述。
导致李怡毅然决然“变节”的原因,是中共政治的荒谬性,使长期为它做宣传的人,也觉得除非出卖自己的灵魂,否则是无法做下去的。《争鸣》杂志总编辑温辉,长期在《文汇报》撰写小块文章为中共政策辩护铨释的,最终也觉得继续做下去自己要精神分裂,因为自己写的东西自己也不相信,所以最后“揭竿起义”,离开《文汇报》创办《争鸣》,转而揭露中共的黑暗。
《七十年代》在1970年创刊后不久,中共政坛荒谬事接踵而至。1971年中共第二号人物、党章规定的毛泽东接班人林彪叛逃苏联,结果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1973年“批林批孔批周公”,把矛头直指对李怡有知遇之恩的周恩来;1976年周恩来逝世引发第一次天安门事件;同年毛泽东逝世,引发后来的宫廷政变“抓捕四人帮”;1977年开始出现的“伤痕文学”,是一次由民间自发揭露中共统治下的残酷荒谬,特别是“文化大革命”对人性的摧残和对道德的践踏等等事实......面对这些现象,任何一个有良知的知识份子都无法继续为中共做宣传的。事实与宣传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越来越冲击做人的道德底线,终于导致李怡要作出摒弃中共的选择。
《七十年代》1979年9月号“特权阶层在中国”(图片来源:程翔与《消失的档案》提供)
《七十年代》1979年9月号“特权阶层在中国”(图片来源:程翔与《消失的档案》提供)
《七十年代》挑战中共钳制言论的社论。(图片来源:程翔与《消失的档案》提供)
这时,身在中共体制内的李怡,仍然想为杂志争取一个比较宽松的言论空间,他在1979年的7,8,9三个月连发三篇社论力陈言论自由的重要性,题目分别是“反对中共当局非法没收本刊”、“怎样的言论对中国有利”、“言论开放有利于安定团结”。这三篇文章,以中共封杀《七十年代》为题,谈言论自由对中国的重要性(见附图)。这些陈情当然不得要领8。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廖公船事件”。1979年《七十年代》九月号,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特权阶层在中国”。是寄自北京的来稿。文章开头说:“文革以来,中共内部本来并不明显的特权阶层日益恶性膨胀”。这篇文章直接批判了主管港澳事务的廖承志,他下令“彻底搞垮《七十年代》”。此事李怡在回忆录中有详细的记载9,这里不赘。从此李怡与中共的关系嘎然而止。
一个对中共事业作出重要贡献的人,只因批评领导,即被扫地出门,从此可见这个政权的虚弱;
一个对中共事业作出重要贡献的人,为了捍卫良知,弃权贵如弊履,从此可见这个伟人的坚强。
明白了李怡同中共的这些关系,则李怡的思想转变就更显得难能可贵。今日我们在悼念李怡的时候,就应该珍惜他给后世留下的思想遗产。李怡一生三个思想阶段,反映了一个知识份子应有的气节:追求真理,不畏权贵。他体现了国学大师王国维所追求的境界:“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见陈寅恪:《海甯王静安先生纪念碑铭》)。
2017年10月笔者与李怡先生同游加拿大洛矶山。(图片来源:程翔提供)
作为李怡的一个长期读者,我觉得值得我们撷采的思想遗产有以下几点:
知识份子要为客观的事实、为自己的良知、为见证历史负责。要做到这三点,我们需要坚决捍卫思想、言论、表达的自由;而为了捍卫自由,我们就必须有思想准备,必要时作出个人的牺牲。
知识份子必须具备自我反省的能力,勇敢地面对自己的错误,并与自己曾经有过的错误见解和信念决裂,当客观事实和主观认知产生矛盾时,必须尊重事实。
自古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年长者切忌故步自封,老气横秋,要勇于向年青人学习,支持他们那怕是不成熟的尝试。
李怡先生千古!
备注:
1、《失败者回忆录》69:中调部与潘静安
2、李怡“三姓奴才的心路历程”载《世道人生之往事近事》页53
3、《失败者回忆录》02:圈内圈外
4、《失败者回忆录03:“杀气腾腾”
5、 《世道人生之往事近事》页25 “人生交叉点”及页61“爱国是虚假的,权力是真实的”
6、《失败者回忆录》64:《七十年代》创刊背景
7、冼丽婷:《专访:李怡从左到右的挣扎》 香港苹果日报,2012年8月5日
8、《失败者回忆录》85:“裂口的开始”
9、《失败者回忆录》86:“太岁头上动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