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林语堂(图)
林语堂(网络图片)
社会是个大学堂
假使母亲是养育我的土壤,我不平凡的父亲就是培养我这棵小苗的水和阳光。
爸爸认为我们除了学校之外,什么都应该见识见识。走在街上,我们有时会看见一些女人在黄包车上招生意。妈妈就说,她们是坏女人,是过皮肉生涯的。爸爸则说,那些女人是因为穷,所以不得已要过这种生活,我们不要看不起她们。
爸爸在云山千叠之间的坂仔长大,他说:“山影响了我对人生的看法。山逼得人谦逊,对山敬畏。你生在山间,不知不觉评判什么都以山为标准,于是人为的事都变得微不足道。摩天大厦吗?可笑之至。财富、政治、名利都可笑之至。”
我是中国人
应赛珍珠夫妇的邀请,父亲来到美国讲学。他说:“我们在外国,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你可以学他们的长处,但绝对不要因为他们笑你与他们不同,而觉得自卑,因为我们的文明比他们悠久而优美。无论如何,看见外国人不要怕,有话直说,这样他们才会尊敬你。”
我们的生活完全改变了,我们不再有佣人,一切自己做。爸爸站在路上仔细观察擦皮鞋的黑人小童怎样把皮鞋擦得发亮,然后教我们怎样在鞋上抹油,用条软布劈劈啪啪地擦,他的手势就和街口的小童一样,擦出来的鞋和小童的一样光亮,他得意得不得了。
难忘的欧洲之旅
1938年初,我们在法国南部的小镇蒙顿住了一个月之后,又搬到了巴黎。
我写的一篇游记—《探火山口》,描写我们到意大利维苏威火山之旅行,居然由父亲寄到上海,在《西风》月刊发表了!我心头狂跳,脸孔发热,好像自己没有穿好衣裳被人发现似的。我翻看别人的文章,然后把自己的作品,当做是别人写的文章,从头到底仔细看了一遍,发现不必过分为它难为情,高兴得几乎要叫起来。
我上瘾了。我染上了发表欲。从此就想成为作家。我发奋攻读中文,就在那时开始。
父亲不要我上大学
17岁时,同班同学已经纷纷讨论要申请入什么大学。他们都说,凭我的成绩、家庭背景等等,我想入什么大学就可以入什么大学。然而我不平凡的父亲不要我上大学!
他要我踏入社会做事,学会处世的道理。他听说,耶鲁大学的亚洲研究所缺乏中文教员。“我们来试试看。”
“我吗?到耶鲁大学教中文?”我失声大叫。
“那有什么不可以?”父亲说,“教外国人的中文,程度很低。最要紧是国语发音正确,要懂点中文文法,懂拼音。”
耶鲁大学负责亚洲研究所的乔治·甘尼迪博士认识爸爸。他听我说几句国语之后便说行,月薪二百元,他们是真的严重缺乏教员。我又惊又喜,不敢相信有这么容易的事!
同学们对我刮目相看,连老教师都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她们教中学,我这个中学毕业生却要去教大学!耶鲁大学!
幽默感
父亲在压力之下,也能保持他的幽默感。一九五四年他出任南洋大学校长之后,左派人士便想办法把他弄下台,新加坡的许多报纸都攻击他,小报更加凶恶,有一家小报竟然刊登了一个人的照片,加以说明是“林语堂的兄弟,是一个吸毒的挖坟墓的人”。我看了十分生气,对父亲说,“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胡闹?”父亲把报纸 拿过来一看,微笑道,“面貌倒有点像我。”
他鼓励我写作,也同样的起劲和认真。小时候他就鼓励我写日记,他说,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但千万不要像小学生作文,写假话给先生看,例如“天天玩耍,不顾学业,浪费光阴,岂不可惜?”那是他在一本学生尺牍里读到的句子,使他捧腹大笑。他说,无论写什么东西,最要紧的是个“真”字。
父亲的书房叫做“有不为斋”,朋友问他,那是什么意思?他的答案部分是:
我始终背不来总理遗嘱,在三分钟静默的时候不免东想西想。
我从未说过一句讨好人的话。
我不会今天说月亮是方的,一个礼拜之后说月亮是圆的,因为我的记性很不错。
这些话是父亲在三十年代说的,而他一直到老都没有改变,这也许是他写作成功的原因。他写的文章都是“真”的,他不怕把他的感情和思想坦率地表露出来,从不顾别人对他有怎样的想法。